“怎……怎么是……你?”多日不曾言,如今开口,赫连墨的喉间宛若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嘶哑又难听。
林亭没答话,只默默地从袖中掏出几串钥匙,轻着脚步给赫连墨解开了铁链。
赫连墨还欲开口,林亭先他一步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林亭悄声说道:“没想到那日分别,再见竟是在此地。”
“陆家老头实在欺人太甚!”说到此处,林亭声音倏地提高些许,似乎吓着了自己,又小声道,“我在你被囚那日便开始想着如何利用奇门遁甲之术将你救出去。”
“不过我实在能力有限,比起哥哥相差甚远,拖了几日。”
林亭扶起赫连墨,道:“还好,还算来得及。”
赫连墨脸色惨白,全身伤痕累累,他的目光盯着林亭,似乎在想为何当初那个哭鼻子的小丫头会在今天愿意这般救自己。
“我已经设好了路,你一直向前,一路往南,不论你遇到什么房子,看到什么风景,都千万别逗留!”林亭暗自嘱咐道。
赫连墨目露疑惑,似乎在问林亭为何不同自己一起走。
林亭也猜到赫连墨想问什么,答道:“你失踪了,那老头或许只以为是你逃了。倘若我也走,他便能猜到是我同你一起。追杀两个人,可比追杀一人要轻松许多。”
“何况,我武功本就一般,若真逃出去,也没什么自卫的本事,兴许比现在的情境还要差上许多。”
“那老头为了名声,还不会把我怎样。”
林亭说了许多,忽的向外看了眼太阳,急道:“快!没时间了!”
一边说着,林亭一边带着赫连墨朝一面墙走去。
“若你顺利出去了,见到我哥,记得告诉他,谷主一切安好,只是……”林亭面露难色。
霎时,赫连墨紧紧握住林亭的手,断断续续道:“只……是……?”
林亭眼睛一闭,狠下心来道:“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苍老,今日都白了头发!”
赫连墨怔住,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字句。
“快走!”林亭猛地将他一推!
面前的墙在转瞬间化为了一处桃林,赫连墨想起林亭的叮嘱,一路向前。
他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磕磕绊绊走着,滴滴答答的红色血迹也跟着赫连墨蜿蜒了一路。
直到他穿过桃林,越过小桥,也不知他到底走了多久,赫连墨只觉得两条腿都麻木了,渐渐失去知觉,只一味地向南。
忽的,当赫连墨从一竹林中走出来时,一道道金色的光直射着他,照的他根本睁不开眼。
到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了出来。
其实这外头与关着自己的那暗室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可在林亭的奇门遁甲术下,硬生生地弯弯绕绕了许久。
赫连墨将已然碎裂的衣服撕开来,将其中的一条长布绕在头上,遮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眸子。如今虽出来了,可归根结底依然在陆家的眼皮子底下,赫连墨暗自运了运气,反而更加心慌起来。
他现在的内力,只怕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打不过。
一个剧烈的冲撞,那人撞过来的瞬间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本就十分虚弱的赫连墨眼中都炸出一朵花来。
呼啸狂风刮过,刚才赫连墨站着的地方此时已一个人都不见了。
第69章
“是……你?”
南封城边缘一座破败的小寺庙里,赫连墨对着沉默之人问道。
林宿的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数日的紧张焦灼令他已疲惫不堪。
他嗤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是谁?江眠?”
闻言,赫连墨微微垂下头,喃喃道:“是啊……他不会再来了。”
如今林宿没有心情和赫连墨谈一个没什么危险,现在自由自在甚是逍遥的人,只勉强自己应了一声,眼神复杂道:“是亭亭将你救出来的?”
“那面墙,也是我在外头想利用的。”
赫连墨靠在柱子上,暗暗调息,回道:“多谢你们。”
“自从你刚被囚禁那日,我便想闯进去了。”林宿用一火折子点燃了几根干木头,一时之间燃起呛人浓烟,惹得赫连墨直直咳嗽。
“后来无意中看见那陆家高宅墙上竟落下一片不合时宜的白梅花瓣,便猜测是我那不成器的妹妹留于我的暗号。”林宿又从点燃的干木头堆里拿出一根来,在他手上的那根木头顶端熊熊燃烧着烈焰,火舌四起,吞噬了几个话音。
“果不其然,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林宿走近赫连墨,“亭亭可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烈火摇曳下,赫连墨眸中映出那金黄色的火焰,瞳孔中情绪悄然变化,嘶哑着声音道:“谷主似乎生了华发。”
只这一句,却见林宿愕然在原地,神情恍惚又低迷。
“华……发?”林宿喃喃重复道。
忽的,他握着那根木头的手慢慢握紧,眼底似乎有着不同于寻常的冷漠,整个人身上都透着股陌生的气息。
林宿冷冷地将手中燃着的火扑灭,沉默地等着它冷却。
随后,他伸手将已然漆黑的木屑取出,抹了些在自己手中,就要往赫连墨脸上涂。
赫连墨神色抗拒地抖了抖,身子也象征性地挣扎了片刻,看着那片漆黑,又明白了林宿所为不过也是为了他的安全,那些反感与排斥陡然间皆消失了。他垂下双目,道:“多谢。”
林宿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之中拿出来些银钱与衣物,摆在一边,没什么情绪说道:“我带着这些也无用了,你未彻底恢复前,最好都将自己抹的丑些,倒也不必想着干净不干净了。”
说罢,林宿就要走。
看着林宿抬脚出去的刹那,赫连墨压着声音道:“保重。”
林宿却没回头,只低声笑了笑道:“之前那位赫连墨可不像你现在这样。”
“生死之事我早已看淡,如今我只要师傅安然。”
随着话音落下,林宿的身影也消失在街角一隅。
陆家大乱正是在赫连墨逃逸的当晚,那天晚上也不知是不是商量好了似的,有三人袭了进去,其中两人人光明正大,另一人则是悄然无声。
光明正大之人踩着无数人的刀剑直奔陆迟被关着的屋子,陆迟见到那两人时忽的红了眼眶。他像是真腻烦了这样的日子,也厌倦了规劝父亲却丝毫不见成效的无用功。
那一瞬,陆迟看着对面称得上陌生的父亲,父亲的容貌除了年老,与陆迟记忆中比起来其实并无半分差别。可如今,对面最熟悉的人却眼神冰冷,如同一个狰狞又可怖的怪物。
“逆子,你为何——为何永远和你爹作对!”陆衡怒其不争,恨恨吼道。
那两位光明正大之人正是江眠与虞岚,他们二人在见着彼此时也惊了一刹,而后颇有默契地什么也没说,直奔陆迟去了。
“陆伯伯,一口气吃太多,也不怕伤着自己?”江眠张开手,慢悠悠道。
他抬起右手,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口中喃喃几句,江眠脸上挂着微笑,左手慢慢拢起,在他双手之间,漆黑雾气弥漫四散开来,雾气外头有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霎时,那道黑雾如同一阵风,旋绕抬升,笼罩在众人上方,一副随时要俯冲而下的架势!
陆衡愕然,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陆衡看着面前逐渐逼近的江眠,目眦欲裂,“你这是什么怪招!”
江眠随手转动着指尖,那浮在上空的黑雾也跟着转动起来,他却肆意把玩了会儿,看着那些围着他们的普通守卫们颤颤巍巍又故作镇定的模样,笑了笑道:“只是些别的地方的武功,不值得一提。”
“陆伯伯,我无意冒犯。只是您也该适可而止了。”
陆衡却已经破釜沉舟,退无可退了。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神情。
陆衡活了五十多年,面对着几十年来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他一个人守着整个陆家,未曾向任何家族求助,也不曾向任何新势力屈服。
如今有一丝陆家称霸的可能,他怎么能!又如何能放过!
看着面前不争气的逆子,陆衡仿佛又老了些,他道:“小迟,爹坐在这个位子上,总是要为家族考虑多些。”
“我何尝不是为了让你接手陆家时,能轻松些许呢?”
陆迟眼中噙着泪,他心中一痛,下定决心跪下道:“爹——!”
“我不想接手陆家了!”
此话一出,陆衡气的连脸上的肉都无可抑制地抖动起来,他的眉目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
“你——!”陆衡气的很了,大喝一声,一瞬间口吐鲜血。
陆衡一生筹谋,有一大半都是为了独子陆迟,而自己亲手养大十分疼爱的儿子陆迟却在今夜说出这样的话。
江眠看着这副模样的老人,想着也不必再用着术法来恐吓人。他稍稍收拢了下右手,松了口气,那悬在众人上头的黑雾竟就这样缓缓消散。
陆迟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气成这样,反而有了釜底抽薪的心思。他这些天,这阵子,过得痛苦而又麻木。
只见陆迟倏地拔出在虞岚腰间佩戴着的剑,架在了自己脖上。
陆衡诧异地抬手,瞪大了双眸。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少刻痕,本就没多少肉的眼睑如今被撑起来,粗糙又干燥的皮肤也急的发红。
那一晚,纵横谋划多年的精明老人忽然放下了所有的执念渴求,只为了他的儿子。
谁知他汲汲营营如此之久的东西,他极为珍视的儿子却觉得不屑一顾?
陆衡叹了口气,默默移开眼,朝陆迟摆摆手——这个动作一出现,正用剑架着脖子的陆迟倏地流下两条清泪。
陆迟知道,他爹爹,终是为了他,低下了头。
几人跟着陆衡来到偏北的几间房前,江眠却不知怎的悄悄握紧了手,眼神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似的。
陆衡像是棵失去生机的树,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一面木然地动作着,一面口中说道:“这就是谷主所在的屋子。”
他推开门扉,看见屋内情景,麻木的眸子才有了些反应。
里头的人见了他,目露凶光就要冲过来,又被白发之人拉住。
白发的正是昔日风光至极的药谷谷主杨折显,而另一人则是今夜悄然潜入陆家的林宿,林亭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睛通红,还肿着,不知哭了多久。
见状,江眠将几人按进屋中,又将跟着的些陆家门徒拦在门外,只听“啪——”地一声,门便被阖上了。
“谷主怎么会……”陆衡呆愣住,问道,“怎么会这样?!”
“你还问?!”林宿面上冷酷,讥讽道,“我师傅今日模样,都拜你所赐。”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凶狠锐利的冷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被杨折显拦住。
杨折显不知为何,虚弱至极,不仅白发丛生,脸上也平白添了不少皱纹。
江眠回忆起在药谷的种种,想着如此当日那位既会养生又极为注意保养自己身子之人今日怎会如此。
杨折显费力支着身子凑到林宿耳边说了些话,声音犹如蚊吟。
而林宿听了,陷入沉默,只一动不动地环着杨折显。须臾后,他忽的抬起手将瘫软在床上的杨折显抱了起来。
林宿丝毫不惧地抱着人走到门前,嘴角浮现出一股讥诮的笑意,冷冷道:“我们可以走了么,陆家主?”
话音未落,似乎根本不想真的征得面前之人的同意,他一把撞开了陆衡。看着昔日的两个兄弟皆站在一侧看着自己,林宿毫不顾及如今自己的失态模样,几乎是失心疯一般,带着妹妹和师傅走了出去。
门口伫立着的陆家守卫们看着主子不曾发话,面面相觑地让出了条道。
自那日后陆衡放了自己曾囚着的人,也彻底召回了在外头监视着其他家族的门徒。
短短数月后,中原时局渐渐稳定下来。
陆家家主虽说仍是陆衡,可这回他将陆家暗器与探消息的几处要口皆分权给了他人。陆迟还是那个在外头乱跑的性子,这回似乎也奇了,身边总是跟着一人。
偏安一隅的梅家在这场短暂的争斗中,也缓缓壮大起来。
传闻中林宿带着谷主回了药谷,将林家的琐事交给了自己的妹妹林亭。林亭虽有不安,接手了后倒也做的不错,成了颇受人尊敬的女家主。
若说中原之中唯一还有些乱之处,便是总有些小辈惦记着曾风光一时的明月楼楼主手上那本剑谱,从些不入流的途径中得知了楼主模样,四处搜寻。
可惜未果,赫连墨宛若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江眠也不愿再在家族之中牵扯自身,回家后便立即变卖了家产。将那江宅出手后,他也大隐隐于市,成了人海之中的一普通人。时而晒晒太阳,时而逛逛园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时帮着抓抓小贼,有时在乡镇之中种棵果树,倒也乐得逍遥。
转瞬间到了秋天,落英缤纷。
江眠正在凉州城的渡口处闲逛着,这里是他幼时住着的地方。
十数年前的瓦房现如今仍还在,并未被什么别的取代。
江眠仔细回忆,不自觉地走到了童年最爱吃的桂花甜酿糯米糕那个摊子边上。
从前做生意的大娘似乎不在了,现在是一妙龄少女在经营着。
江眠直愣愣地走到门口,铺子主人见了娇笑道:“客官,可要尝尝我们的糯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