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似乎亦是莫名其妙地,江眠对这人敌意并不深。
他没有选择趁其不备先动手,只是提了提嗓子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浑身一震,竟不敢回头。
江眠也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待那人转过身来,见到江眠的刹那,眼中却蓦然红了起来。
江眠见这人衣衫虽算不上名贵,到底也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不是什么贼人。
思及此,他又不由得笑着想到,自己家中如今还有什么能偷的呢?
那人见江眠的反应竟如此平淡,不知是否意料到了什么,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顿顿的嘶哑:“我……我路过此地。”
“路过?”江眠眼中也凝重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人正是赫连墨,稍一思考他便猜出了江眠已然忘了他的事实,一时之间难以说清他究竟是何心情。
“我同这里的家主曾是旧相识,说名字你大抵也不认得。”赫连墨许久才道,“在下明玄。”
江眠听到答案,心中竟然猛地一窒,他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假的,却撕不开那道通往真实的口子。
“我确实不曾听闻过这名字。”江眠稍稍侧过头去,忽略掉心中的不适,皱眉问道,“既是兄长旧友,为何不从正门进,反而偷偷摸摸到了这里?”
赫连墨手下意识地握紧,眸子一转,从容道:“因为我向来是爱翻墙进门的。”
“……”江眠不做声地凝视赫连墨半晌,颇无语起来。
第67章
夜色降临,江家的宅子平添了几分灯火气。虽说依然是灰尘漫天的样子,到底是有了人味儿,这宅子的主人正和赫连墨端坐在屋顶,看着空中悬着的那轮昏暗月亮。
从顶上往下看,方知江宅如今的空旷落寞。整个大宅没一丝动静,安静地令人恐慌。
尽管如今并非冬日,可夜风拂过,灌进人的衣袖里头,还是冻得江眠一哆嗦。
两人坐在屋顶之上,手上捧着酒,饮下不少后,皆有了些醉意。
赫连墨的眸中神色忽的微微变了下——就在刚刚,江眠将手搭在了自己手上!
心忽然跳的快了些,可赫连墨不敢转头。
哪怕一眼,他都不敢看向江眠。他既怕江眠已经想起一切,怕看见江眠眼中的怨恨失望;又怕江眠没有想起,当他是陌路人,一切只不过是醉了。
沉默了半晌,赫连墨刚刚还有些发亮的眸子又沉寂下来,归于以往的漆黑平静中。
江眠未曾醉过,他的酒量向来是好的。只是坐在屋顶上久了,风吹的人心底发寒。他从这上头看下去,那一扇扇密密麻麻落锁落灰的门扉更像是在关着一头头猛兽,锁着一切令他不愉之事。
在这里生活的无数记忆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令江眠情不自禁地将手搭在了眼前这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手上。
只这一搭手,熟悉的触感惊地江眠浑身发麻。他原先因为酒意上头显得有些混沌的双眸此时愈发明亮。似乎是不满足于如此浅薄的触碰,江眠得寸进尺般地握住了赫连墨的掌心。
赫连墨的掌心有层冷冷的薄汗,被这一握,下意识就要抽手而出——
却未曾如愿以偿,他堪堪将手退了半分,又被江眠狠狠地拽了回去,捏的更紧了。
赫连墨慌乱的样子落在江眠眼中,惹得他心中疑团更甚。
江眠凑上去,直视着赫连墨的双眸,蹙眉问道:“酒,好喝么?”
不曾想到江眠开口竟然是问的这个问题,赫连墨愣了愣,答道:“自……自然。”
忽然,江眠就在赫连墨眼前笑起来,笑中仿佛透着诸多情绪。
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眸中闪过冷光,低沉着声音开口说道:“接风洗尘,这顿酒我请了。还请自便。”
说罢,人就要纵身跃下去——赫连墨想跟上,却听到江眠的声音被夜里寒风吹过来,吹到自己的耳中。
“别再跟着我。”
这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又带这些漠然,冷的赫连墨那点微不足道的热血气性都被浇灭了。
然而还不等赫连墨伤春悲秋,从后方涌上来的杀意激的赫连墨迅疾地反弓着腰压下身去!
前来袭击的人似乎没意料到赫连墨的反应竟如此之快,稍稍愣神了须臾。
只这须臾,已足够赫连墨彻底反应过来了。
他翻身一滚,轻轻一跃,立在屋顶的一角,冷冷地看着面前五个穿着夜行衣的不速之客。
赫连墨回来的匆忙,自从清绝断裂后,还未来得及得一把趁手的剑,此刻浑身上下只有一柄短刃可供他驱策。
他暗暗握住那柄短刃,目光对上了其中一位杀手——似乎在哪儿见过!
中间的黑衣人第一个冲上来,那人手中的剑芒夺人,哪怕是在黑夜之中,仍然闪晃着阴冷的银光。
赫连墨收住紊乱的心意,凝视着这人的每一招每一式,眼底迸发出杀气。
漆黑的瞳仁中透露出骇人的冷光,赫连墨捏着手中的短刃,隐隐运着气息。
他余光瞟着破旧的江宅,并不想让杀戮弥漫到这里头,刻意回避着来人的攻击,带着五个袭击之人到了江宅的围墙外头。
为了留一后手,赫连墨不曾露出过那柄紧紧捏在手中的短刃。
柔韧的身躯在五柄利刃中穿梭而过,他能感觉到这五人对他的杀意浓烈,却想不清何时惹到了这些人。
那位赫连墨颇为眼熟之人冷冷地甩剑而来,剑锋划过,直刺他的眉心。
赫连墨一时之间难以躲避,其余几人的剑尖分别也朝他的心口,咽喉处刺去。
急切之中,赫连墨反身弓腰躲过眉心一击,而后掌风凌冽,拍向其中一人后腾空而起,一脚踩着那刺向心口的剑,另一只脚抬着踹开了刺向他咽喉的尖锐利刃。
这一切在极快中被赫连墨化解,不想多纠缠,赫连墨急速掠向后方——
而其中一人似乎发觉了赫连墨想要逃脱的念头,朝着赫连墨急掠的方向猛地一挥手,这人袖中竟然藏着不少暗器——在这样的情境下尽数向赫连墨的背影袭去!
赫连墨宛若早有预料,附身躲过那些暗器后倏地转身而来,速度快的惊人!
那柄短刃竟在这时候被赫连墨拔了出来,架在了其中一位黑衣人的脖子上。
赫连墨仿佛胸有成竹,嘴角挂着冷漠的笑容,看着其余四人。
——果然,剩下的人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陆家主这是何苦来哉?要杀我还劳烦您亲自大驾光临,实在是有愧。”赫连墨不阴不阳地笑道,手中短刃堪堪往前送了送,刀剑无眼,何况是这种贴身放着的小东西。几乎是瞬间,血珠子从伤口处涌出,滴落在赫连墨精致的短剑身上。
原来这位蒙着半边脸的黑衣人,刚刚赫连墨稍稍觉得眼熟之人——正是如今中原江湖中炙手可热的陆家家主,陆衡。
“不……不要!”夜风中,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赫连墨!你住手!”
一人从远处追了上来,靠近了赫连墨才看清,正是陆迟。
看见陆迟的刹那,赫连墨不自觉地联想到那日南疆半山腰,下着的那场大雨,江眠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只这一刹那的愣神,陆衡猛地抬手,震得握着短剑的赫连墨虎口发麻,随即他身子一扭,转身便逃了出去。
陆衡将脖颈上的血珠抹去,恶狠狠道:“赫连墨!”
“还记得你从前口出的妄言么?”
赫连墨用力甩了甩发麻的右手,暗恨自己的出神让这老奸巨猾的东西跑了。
“在下说过的妄言太多,实在不知道令陆大家主耿耿于怀的是哪一句?”赫连墨眼神变幻,嘴巴上依旧不愿有丝毫让步。
陆衡见自己身份已被识破,懒得再蒙着那令人不适的面巾,恨恨地往下一扯,露出那张有些苍老的面庞。
赫连墨见状,继续说道:“倒是您,陆家不是以暗器为业吗?我倒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陆大家主的剑术也这么好。”
“哼。”陆衡冷哼一声,“如今和当时早已是两种情势了。你若想在我手下活,给你两个选择。”
“一,交出你母亲的月倚七式,归顺于我陆家。”
闻言,赫连墨微微抬起那冰凉的双眸,眼神之中流露出厌烦,他一字一句问道:“第、二、呢?”
陆衡嘲道:“二?二便是废了你的武功,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赫连墨手愈发凉下去,他笑的前仰后合,似乎是听到了生来最好笑的笑话。
笑声戛然而止,他对上陆衡的目光像是一条蛇,既冷漠,又敏捷。
“老东西——”赫连墨叫道,“我选三。”
“我要你死!”赫连墨霍然转头,短刃闪烁着冷光,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他与这短剑似乎在这时合为一体一般,赫连墨的内息滚着剑刃涌出来,汹涌磅礴的内力震得四周其他人吐出血来。
连陆衡也未料到没有长剑的赫连墨竟还能有这样的力量!
他不自觉慌了神,感知到赫连墨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后悔今日只带了这么些人前来。
数日来的胜冲昏了陆衡的头脑,让他忘了赫连墨这人的狠毒之处。盛极必衰,满月必亏。这样的道理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
那一刻似乎十分漫长,陆衡的身体比从前还要迟钝些许,不知是被惊的还是吓的,竟连自保的招式都没使出来。
然而就在短刃即将刺入陆衡身体之时,忽的冲出来一人,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这人是谁都不曾看清。
赫连墨只霎时便猜到是谁,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将那拼了全力的招数收回来。
可这种功夫岂是说收回便能毫发无损的收回呢?
来自短刃上巨大的反冲力带着毁灭的气势,从中呼啸喷涌而出,这样的力量将赫连墨震得摔了出去,噗地吐出鲜血。
自己身体里内息翻涌,猩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滴在地上。
他撑着身子看着那突然冲出来的人,确实如他所料——是陆迟。
赫连墨失去所有力气,瘫软着躺在地上,竟没有后悔。
他想:若陆迟死了,江眠定是要比自己死了还要伤心的。
思及此,他露出了个真挚的笑意,一口白牙如今皆染了血,虽骇人,可又真真地令人心疼。
可惜谁也看不见,唯一能看到这笑的,大抵只有那漆黑的夜幕。
赫连墨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发模糊,他的身体在夜风中逐渐冷却,他刚扬起的笑一点一点地缓缓消失,慢慢地,他闭上了双眼。
第68章
冷月下,偌大的陆家灯火通明,折腾个没完。
赫连墨被关在最为隐蔽的一处暗室里,还不清醒。他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仔细看来,虽不是致命伤,可也是人为令其行动不便的几个要处。
大腿根部,手腕处,还有后腰上都有算不上浅的剑伤,赫连墨人还昏迷着,被几个人抬着锁在了暗室里。
暗室不大,又黑又潮湿。比起先前明月楼里关江眠的地方还要差上许多,似乎是为了防止赫连墨逃逸,特地锁了五条厚重的铁链子。几个人规规矩矩地将赫连墨锁起来后便将暗室也落了锁,鱼贯而出。
陆迟与陆衡爆发了场激烈的争吵,无不围绕着他这位爹所做的愈发荒唐的事。
陆迟看不透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怎么会转眼间变为了另一个人,可以称得上年迈的老人此时眼中流露出的精光仿佛是条饿极了的老狼一般。
两人实力悬殊,陆迟很快便被父亲关了起来,这回禁闭似乎比之前的每一回都还要严格。巡视在陆迟房门前的守卫足足多了从前的三倍!
另一头,林宿在南封城中踩着点,也打算在今晚冲进陆宅,寻找师傅和妹妹的下落。
可刚万事俱备之时,他便在暗处清晰地看见了被拖进去的赫连墨,目光变幻,终是没选择在今夜前去。
赫连墨转醒时已是翌日,他浑身疼痛,低低喘息。冷汗仿佛薄雨从苍白的额尖堪堪滑落,是他多年未曾经历过的吃力——哪怕是先前在南疆,被江眠关在房里,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受皮肉之苦。
未知的恐惧将他包围,沉闷的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随着赫连墨的动作而缓缓响起,在这小小的暗室中回荡着。
每日都会有人来逼问他关于月倚七式剑谱的下落,浑身上下早已经被搜了个干净。有些人大抵是得了命令,对他动手毫不手软。
赫连墨冷锐的目光在此情此景下再也起不到威慑的作用,反而会给自己平添些苦痛。
这样的日子在他根本不知日夜的情况下倏地过去了七日。
似乎是身上痛的狠了,几日过去后,赫连墨才后知后觉得感受到了一些来自心底深处的酸涩与悲伤。
他穷尽一生的图谋,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
赫连墨甩了甩扣在腕处的铁链子,挣扎着直起身子。回想起往日种种,回想起在南疆圣教得知江眠曾自裁时的心情,回想起江眠将清绝剑尖一点一点刺进身体里。赫连墨眼底里忽的亮了亮,仿佛是泪,又仿佛只是外头洒进来一点光,正巧落在他眼中。
暗室的门如同往常一样被打开,赫连墨头抬也不曾抬,等着来人像往常一样嚣张开口。
谁知却等到了一女声。
赫连墨讶异地仰起头,看清了来人——正是林宿的妹妹,亦是被陆衡囚禁起来的林家当家人,那日被他与江眠救起的——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