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的车马已走远,他叹了口气,背手转到街上。
又踱了几步,突然街上喧嚷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穿着皂服的官兵,对街上的行人推推挤挤,令他们让道,不知有什么大人物又要通行。这天子脚下,官一级比一级大,凡人又爱虚荣,当官的就是那大红灯笼,老百姓就好比草芥。梵替很无聊地退到街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了一看。
来的是几骑精悍的白马,看清正中那一个——
切,这小子在自家的大街上耍个什么鬼帅。
元昭应银衣白马,威风凛凛,他虽着常服,却清开道路策马在中街上狂奔,直奔城门而去,不知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要办。果真这是人家的地盘,合该别人威风。
他身边尚还有几人护卫,其中一个,却是……
梵替举起手,挥了挥:“喂,喂~”
四五匹骏马从身前疾驰而过,一阵狂风卷起衣衫,行人都忍不住拿手挡住眼。刚刚过去那匹骏马之上,陆清羽侧过头,看见识得之人身在人群之中,点头略为示意。
那数匹骏骑卷起的烟尘消去,梵替眯着眼向那方又看了一会。有些惆怅地,他决定先回去歇个觉,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他多半时间都得呆在魔都处理公务,十天半月才能来人间看陆霞一趟,这次又因为陪大哥寻找嫂子的消息,耽误不少时间。陆霞定居之地远离京师,虽然人口众多,但地方贫瘠,受灾又严重,百姓生活不易。
梵替赶过去,在家门不远处停下,远远看到两三个的年轻女子交谈着从那边走来。
听见其中一个说:“哎呀,下次要早点来,才能看到陆大夫~”
另一个说:“本来就只开业半天,谁让你磨磨蹭蹭的,下次到城里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等小地方的人都没见过什么市面,平日生活中也没多少消闲,听说有个极英俊好看的大夫,便都跑来看。梵替笑了笑,侧身让道让她们过去。穿过前堂,来到后院,后院种着花,一大片全是玫瑰,过了时节仍然开放。
院中躺椅之上,某人拿扇子挡住脸,正睡午觉,阴翳之下,是秀葺的眉峰,好看的棱角。前世,他曾是众星围绕的紫薇帝君,这世,他也曾是青城山大派的宗师门主,而现在,他选了他,换来所有不过一处小屋,一方花圃,清淡闲居在人间一角。
他往日也算是默许过和他一起回白玉京,但变数颇多,究竟未能成行。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不愿意,若是他不乐意,他就怎样也无奈何。再者那一战之后人间遭创,他虽然被革除仙籍毁去道行,几百年修道的惯常让他又岂能抛弃民生疾苦去独自享乐。
只不过以陆霞的操守,所谓履行不独自享乐,医救何数万人的宏愿,也就是早上开门,中午必定收摊;若是中午开门,则天黑之前收摊,如果忘了开门——则改日另算。
对此,他自己的解释是,人一把年纪了,自然要做的少一点,休息多一点,又何必亏待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仍有很多本地的小姑娘或大嫂,暗暗在香闺或卧房里怀想着怀风阁的陆大夫,他长得那么好看,而且又是那么的善良……
梵替靠过去,轻手轻脚揭掉扇子。阳光一下子变得刺眼,陆霞皱了皱眉,想摸索什么东西来挡,一伸手触到梵替蹭到他脸边的鼻子。先蹭左脸,然后亲三下,然后右脸,又是三下,然后额头,还是三下,最后是嘴,舔一舔,啃一啃。梵替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务必遵循一种均衡和对称的美。
只可惜陆霞对他的骚扰习以为常,一般是采取不拒绝,不抵抗,不主动的对策。梵替蹭了半天,收不到回应,终于有些沮丧。
陆霞坚定地不肯跟他回白玉京。其实陆霞为人并不顽固,但人生之中多少总有一些不能退让之事,他能放弃仙职,地位,甚至旧日师友,却无法委屈一身风骨,附属另一人身侧。梵替理解,所以不强求。
又因不能日日厮磨,所以每次相见,都特别欢喜。可是相对他的一腔热情,陆霞却从来过分淡定,此种淡定,在做某些爱做的事时表现尤其明显。他若求欢,他倒并不推拒,只可惜不论他多努力,也难以看见对方同样享受其中的表情。开始他以为是对方欠缺经验兼之害羞,可是时候久了,陆霞在他身前的种种淡定也并无动摇之感。
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若是仔细想来,他甚至万般委屈地觉得,不要说陆清羽或其他一些弟子旧友,陆霞甚至对秦又投放的关注都比较多——吃醋吃到自己身上,也属无奈。
只是虽然都是自己,却并非完全一样。沈进从小锦衣玉食,没经过风浪,脾气温吞,稍微有些天真;秦又带了上世的记忆,但从小辛苦打拼,在随和之外更懂些世故圆滑;至于自己,虽不知怎样形容,但至少应是个脾气很好的好魔族罢。
陆霞对秦又和沈进都十分关照。那时自己若是没想到的,他总会替自己设想周全,可见实实在在一直都在关心他。可是现在,他对自己既不太热络,也不是太操心,虽然他觉得他们还远远未到老夫老妻的境界。
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三月烟花里,他和陆霞开开心心逛遍扬州的燕馆酒楼,又携手去踏青。他们一路喝最好的酒,点最好的菜,骑最贵的马,那时的陆霞倒是一丁点也不计较自己是个事事依附他这个有钱凯子的穷书生。陆霞对待沈进和对待梵替,是两样标准,他明明知道不该这样计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伤心。那样的日子也许一生只有一次,再不能重来,因为他怎样变不回沈进。
一发呆便呆了许久,陆霞推一把他搁在他胸前的额头,微微抬起眼皮道:“怎么了?今天好像挺高兴,有什么好事?”
梵替才想起自己其实是有事想要问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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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霞听罢梵替那明显偏帮林中流的奸情八卦之后,半是可惜地道:“你们那位荷大财主人也忒耿直了些,如此霸王硬上弓,岂不铸成大错?此事本来是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强求不来。你若要帮你大哥,他又没甚损失;你要帮那块自己洗干净还跳到油锅里炸的肥肉,却又于情理不合。”
梵替愁眉苦脸道:“所以我才为难。如果他们闹得鱼死网破,于私于公对我都挺麻烦。”
陆霞从梵替手中抽起自己的扇子,摇了摇,道:“那倒未必。这种事情,外人反正插不得手,你还不如冷眼观之,又或者迷奸能变成合奸,岂不是皆大欢喜。”
梵替滴了滴汗,想到他天真浪漫的嫂子。姚桃歌在人间呆了数月,遇见一名凡人,居然如同天雷劈中,一发不可收拾,觉得这才是她此生真爱,以往数百年都是白过了。林中流虽然怄气,但还是一直说她只是一时激动,要去劝她回来,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依梵替看来,那个勾走他嫂子的凡人,各方面都乏善可陈之至,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和林中流相比,可事情演变至此,他除了劝慰大哥敞开胸怀之外,也只能摸摸鼻子。
他摸摸鼻子,反又握住陆霞的手腕,凑近前去,笑眯眯道:“今日天气挺好,强奸?还是合奸?你任选一样?”
陆霞毫不留情地抽回手,“啪”地一声,扇柄力度不轻不重敲上他的脑袋:“一身酒气胭脂气,不提扫帚把你赶出去就不错,还想要什么?”
梵替摸摸额头,有些郁卒。明明早已说清楚自己除了打牌喝酒什么也没做,却还是要借这事推拒他,他也没话好说。
他哑口无言地去洗澡,尽力洗得干净些,好将青楼带的那些味道都洗掉。陆霞在屏风之外问:“要吃饭么?”
他闷闷答道:“不用,吃过了。”
沐浴完出来,脑袋还是一跳一跳的痛,心情也不好。不过想到葛兰其实是诈死,难免又有些开心,脑子这么想着笑意就浮现在脸上。
陆霞把里衣扔给他,问道:“又傻笑什么?”
他抬眼对上陆霞灼灼看过来的目光,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要把这事说给他知道。人要是死了,很多事情也随着一了百了,要是一条条计较,却又会牵扯无限麻烦,他至少总要把葛兰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才好斟酌行事,不让麻烦变得更棘手。
于是他说:“没什么,昨天本来跟歌妓喝酒,结果后来遇上一个很久不见的故人,我没认出他,他还踢了我一脚,所以想笑。”
陆霞“哦”了一声,道:“两界边关交通,往来频繁,遇到熟人的事也很多。”
梵替的脸色复又变得有些郁闷,爬到床上,开始睡觉,听见陆霞在后头问道:“昨天一晚上没睡么?”
他答:“也没有,就是被灌多了酒,倒是睡了几个时辰。”然后拉起被子蒙住头,向内翻了个身。
过了一会,被子被掀起一角,陆霞只穿着单衣靠进来。触到隔着薄薄衣料的肌肤,梵替脑子一热,身体就有些紧绷。他想总要稍微拿捏一下腔调,于是一语不发地继续僵直不动。又一想,除非天塌下来,陆霞才有可能主动要跟他做这做那,激动个什么?
果真对方伸臂搭过来以后,便再没有动作。他僵着脖子又等了一会,叹口气,小心翼翼翻过身去,把好似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某人也翻了个面,搂住。
能这样亲热虽然他也觉得幸福,但那种仿佛只有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还是很明白地显著。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陆霞在厨房。虽然青城派的掌门不用自己烹饪,但他的厨艺自然是和以前一般地好。梵替伸手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清粥,小菜。”
几粒葱花飘在翡翠色的汤面上,清清淡淡,晃晃悠悠。
“你这几日可能是胡吃海塞,火比较旺,正好怯一怯。”
听到这类的话,就会舒服不少,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受他关心的。不过只要想一想,如果是身边随便什么人,朋友徒弟小厮,他说不定也是一样照顾,心情就又舒展不开。关心和爱情,不是一码事。他从来就没曾觉得他和他做爱的时候很开心,做爱做的事的时候不开心,他是不是根本就不爱他?
他舔吻着他的耳尖,坚韧不拔地继续努力。“我不要吃饭,我要吃你。”
陆霞往旁边侧了侧,像是被他弄得挺不舒服地说:“不要闹。”
用饭之时,梵替忙不迭地主动帮陆霞盛饭盛汤,然后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捻开袖中所藏的一粒蜡丸,将其中的粉末下在了他碗里。
这粉末溶进汤里顷刻就不见,又无异味,陆霞失了仙力,是怎样也看不出来的。梵替忍不住嘴角往上抿了抿,然后看着陆霞在饭中将那一碗汤都喝尽。
这药是他在青楼特地向高人求的,是春药中的极品,据说一点点的分量就能让守身如玉的处子在床上变成淫娃,索求无度,对身体又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他高价买下这药时其实也并未想着一定要用,只是他不管软磨還是硬泡,各样法子都使了,对方还是一副“我对你没兴趣”的态度,令他且挫败且怨恨。既然如此,为了增添些二人之间的情趣,更兼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些应得的性福,这样也不算过分吧?
梵替充满期望地等着,只见陆霞浑然不觉地饮下汤,又神色泰然地夹菜,吃饭,然后抬眼看他:“你盯我做什么?”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去,看著饭碗,猛扒几口,含混不清道:“没什么,好吃,好吃。”
隔了片刻,陆霞突然问道:“你和那个荷井风以前熟不熟的?不知他这人为人如何?”
梵替想了想,说:“若要说不熟,都认识了这么多年,说不熟也说不过去。但是他这人自视甚高,跟平常人也不大容易接近,他的私人事情我不怎么了解。”
“这样么。我是在想林中流我倒是常常听你说起,这人应当是个好人。那个有钱的美人豁出去地倒贴,说不定是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若只是为了为难他而已的話,随便弄几个美女再抓奸在床就好,怎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身子也赔进去罢?”
梵替瞠然道:“这怎么可能!我大哥平素跟荷井风关系就不怎么样,言辞之间似乎还挺不待见他。荷井风虽然腿瘸了点,但是那樣有钱,在魔界在人间就算公主王室也配得起,有什么理由非得去喜欢一个有家有室又嫌弃他的男人?”
陆霞把筷子搁在碗沿上。“呵呵,这可未必。你不觉得好沒關係,别人觉得好就够了。连我也觉得林中流这人不错,凭什么不能有人倒追他?”
前面則還好,可听到后半句,梵替顿时像被敲了一棍,不答腔了。隔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你,你倒是说说,你觉得林中流他哪些地方不错,哪些地方又比我强,我可一条条遵照改进之!”
陆霞愣了一愣,而后笑了。他笑得十分开心,伸手过来,安抚似地摸摸梵替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抚一抚他的后颈。
“我又没见过他,能觉得他不错也全是听你说的。况且他又是你的兄弟,我没见过他,自然是只能觉得他和你应当很像。我这人不怎么挑剔,像你这样差不多的,我便觉得好了。怎么,你觉得不行么?”
听了这话,梵替总算高兴了些,却又觉得有些心酸。原来自己只要被这样拐弯抹角夸几句就这样高兴了。他挨过去,圈住陆霞的腰,贴住他的脸轻轻蹭一蹭,有些叹息地道,“当然行。你能这样想我便覺得很好了。”
觉得我好就够了么?你心中重要的事太多,哪怕最不起眼的理由也胜过我。喜欢一个人,当然想要天天和他在一起,可你却根本不在乎不可以和我在一起。人界和魔都隔那么远,跑来跑去,我也会累啊。如果我很长时间不来,你其實也不怎么會想念我吧?每次我赶得心急如焚,你却总是一脸淡定,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想要我想要得不行?
梵替在心中又叹口气,想,下了药,這下倒是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了。这药不是瞬时见效,所以直到此刻陆霞还很平静。但不知怎的,方才满腔的期待竟一点点地开始消失了。沦落到要靠春药才能引起爱人兴致的地步,自己这样的情人,也当得太可怜了罢。
不过他很懂得知足,就算再不如意,也觉得只要能像现在这样紧紧靠着他也就好。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陆霞突然偏开脑袋,把他往旁边推开一点,然后又拉开椅子,自己站起来。
梵替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陆霞一扭头,仿佛很不自在地转身道:“你把碗筷收一收,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去外头透透气,不,是去洗个澡。”
陆霞转身匆匆就走,完全没了平时神色自若的模样。来了。梵替心想。他默默收拾碗筷,心内却又纠结起来。期待……自然是還有,可是一想到那人若是清醒明白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情动到失措的地步,又觉得自己既无聊又可怜。
他慢腾腾地收拾并洗完碗,慢腾腾地洗手,再慢腾腾地擦干净。
他慢腾腾踱到后院的浴房,听了一听里头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喘息声,再慢腾腾揭起帘子。
陆霞受惊,回过头来,宽阔浴房内朦朦的水汽让二人都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梵替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终于握起拳头挡在嘴边咳了一声,说好像不方便啊那我出去。
陆霞的脸红蒸騰至耳根,张口也不是,闭嘴也不是。
“你别误会……”
梵替把眼光瞥到地下,再咳一声,说没有,我没误会什么。
羞愤二字,实在是很不应该在陆霞这种人的情绪中出现,可是此时他也只能颤巍巍从池沿上撑起身子,尽力用背对着某个说了“不方便我出去”但仍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直挺挺钉在门边的人,一把扯过条浴巾,裹住自己的身子。
可是一回头,那人的视线仍然准确无误地锁定著自己脐下三寸。陆霞也忍不住微微低头,原来即使裹了浴巾也掩饰不住某物抬头露馅,难怪某人会惊讶且幸灾乐祸地看到不想走了。
这下不止是脸红,而是发烧。自己苦心维持的一世英名,完蛋了。陆霞从来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欲望难捺到自渎,而且途中还被人撞见……实在是没脸见人。
陆霞一下一下平顺呼吸,又扯过一件衣服披上,并紧紧揪住浴巾的边。只是无论他如何紧张地调息,那里的灼热和难稳的心绪也难以平稳下来。
他简直有些要恼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