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上,”纪云听着皇家秘闻,一股古怪之感油然而生,“我以为你要说的是七王爷。”
“别急啊,我这就说到了啊,”冷澄抿唇一笑,道,“七王爷燕北王,和我们王爷,都是和皇上一母同胞的嫡出,也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想想,皇上生不出儿子,皇位没有继承人,那么,皇上百年后,这冕旒,将会落到谁头上?”
“不会是皇上的兄弟吧?”
冷澄摇摇头:“那时候,他们却也老了呢!按规矩,这皇位,就该挑皇上嫡亲兄弟的儿子来坐了!”
纪云似乎渐渐明白了,心也在渐渐冰凉下去。
“也就是说!”冷澄仰颔挥袖,竟有几分激昂,“王爷他急着要儿子,是为了能在日后,成为实际上的太上皇!从前七王爷还小,王爷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今年七王爷通了人事,纳进妾室,他才着急起来,把你请到府里种子……”
说到这里,冷澄忽然笑起来,仿佛在嘲笑陆褆的虚伪,也在嘲笑纪云的愚蠢。
“夏天你说陈小月肚子里的是女胎时,他都快气疯了!”冷澄笑得浑身发颤地道,“要知道,那个时候,燕北王的小妾已经怀胎两个月了!只比陈小月晚一个月还不到!如果他的儿子比燕北王的晚生,那就不是宗室的长子了!那就没有用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转胎了吧?”
因为要争夺孩子的继承权,因为还做着皇位梦……纪云一瞬间想到了很多:难怪他对这一胎如此重视,难怪他不顾劝阻也要转胎。他既然对权力还抱着幻想,那他说过的那些什么闲云野鹤,什么浪迹天涯,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谎话罢了?纪云想骂,想笑,最后汇集到口边,竟只剩了一句绝望的问话:“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冷澄仍未去了笑意,“每天念他少一点,最后就能坦然离去了。”
“可以吗?”纪云真的认真想了,惹得冷澄掩口又笑。
“我又不懂情爱,你可别听我的!”
“你说的,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纪云冷了脸,道。
“子芩真有那么潇洒?”
“哪比得上冷公子超脱?”纪云回道。
不论冷澄是帮他也好,害他也好,纪云都无法喜欢他。
而陈小月的孕期过半,全府都在等待着五个月后的生产。
谧南冬日无雪,却有极冰极冷的雨,纪云在这雨中,不撑伞,走到蔷薇架前,花早已不见,只剩下空架孤藤,伴着凄风冷雨。纪云迈步,想要再摆身段,唱“心绪乱纵横”,却发现肢体已被冻僵到毫无知觉,脸也冻得张不开口了。
次日,陆褆披着狐皮大氅,踩出一地的水花,到希夷斋来看病卧的纪云。
“又自己闯雨里去了?你是找病生呢?”陆褆在床沿上坐下,摸了一把纪云的手,又碰碰额头。
“药吃了没有?”陆褆问张来。
“王爷,还没吃呢,都热了好几回了,纪大夫不愿意吃!”
陆褆皱眉道:“又闹的什么脾气?不吃药,生着病很舒服么?”
“我怕苦,”纪云道,“上次的苦味还没忘呢——一辈子也忘不了。”
陆褆叫张来把药端来,自己拿了手里:“你们做大夫的,不是最会说‘良药苦口’,合着都是哄人的?自己倒比常人更怕苦。”
自从寿山回来后,陆褆和纪云说话总是疙疙瘩瘩的,一个心里有事,不愿告诉,另一个已知道了因果,却不想再追究。
“还不喝?”陆褆道,“等我喂你啊?”
“上次我生病,你也是这么说的,”纪云竟然笑了,“你敢不敢换点新鲜的?”
陆褆端着碗,看着他,突然地叹了一声。
“时光难溯回啊,子芩。”他说。
这一声叹,让纪云之前做过的,所有斩断情丝的努力,都被一击而溃。
“可恨风催人啊,三郎。”纪云做了个玩笑的口气,却掩饰不住句尾的颤音。
陆褆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硬是笑道:“冬天的风是催人,所以才要闭藏隐居,好在我这府里,室内温暖如春,又有用不尽的美酒珍馐,还有戏班召之即来,咱们俩在一起,过这神仙般的日子,很快就把冬天过过去了。我儿子一落草,春天也就来了。”
纪云深信陆褆会因转胎而受难,哪里有神仙日子好过?每夜被吓醒或是哭醒,都是平常.暗暗下了决心,却又总是动摇,只等着生产那天,才能有最后的结果。
时光说快,却慢得磨人心肝;说慢,却快得瞬息而不见。
当日就是产期,谧南的土地已见春意,陆褆一天守在产室里,因怕纪云做出伤害婴儿的事情,而悄悄将他缩在园中,不准他出园去。
纪云由不安到慌张,再到狂躁,扑在院门上敲打着喊:“我为什么没听见报喜的声音?我为什么没听见婴儿的哭声?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这般闹到天黑,门闩终于打开,他被放行。“王爷说请您去产室!”被派来传话的小厮说。
而实际上,纪云就没准备奔向别处。他推开灯火通明的产室门,却看到陈小月痛苦地在床上喘气,已经无力,周围站着稳婆,和拿着针盒的郎中。
纪云也怔了。
“难产?”他说道。
第十九章:天命
“难产……是难产?”纪云发着颤,突然指着陆褆大笑道,“这是天意啊!这个孽障生不下来!这是天意啊!”
陆褆一步跨过,一把抓住纪云的手腕:“我问你,有没有催产的法子?我这边办法都用尽了,不然也不会求助于你!”
“没有!”纪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有这个本事!这是天命!你该感谢上苍才是!”
“我不信!”陆褆甩掉纪云的手,“我不信什么天命!”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余下在场的人都无计可施,只得听天由命。陈小月躺在床上落泪,哭泣起来,眼泪很多,却没有力气哭出声音,连抽气也是虚弱的。
“小月,”纪云走到床边,蹲下,握住陈小月的手,“我虽不能帮你生出孩子,却可以想办法保住你的性命……我们可以把死胎取出……”
陈小月拼命地摇着头,气短声微地说道:“我不要我的性命,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要他活着……”
“小月……”
纪云还想再劝,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些下人的惊呼,不由转过头去,只见陆褆举着已出鞘的宝剑行将进来,双目圆睁,映着宝剑的寒光。
“你要干什么?!”纪云站起来。
“把纪大夫拉到一边去!”陆褆命令道,当即有小厮上来,抓住纪云的手脚,强行把他带到一旁,动弹不得。
陆褆的宝剑已指向了陈小月,能够猜到他想做什么的人,都赶快扭开了头或是捂住双眼。纪云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相信,他眼看着陆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陆褆毫不犹豫,剖开陈小月的肚子,亲手伸进那一团血肉中去,将男婴从陈小月的肚子里拉出来,隔断脐带,血淋淋地捧在手中。
“我不信!”他说,像是对着纪云说,又像是对着天,“我不信天命!”
纪云不由得泪下,又忍不住想要大笑两声,笑泪相呛,不知是何表情。
“你看到了吧!”他说,像是对着陆褆,又像是对着天,“转胎而生的孩子,祸及父母,已经开始了!已经报应到母亲身上了!”
被剑剖腹也没力气尖叫一声的陈小月,刚才那一瞬间晕了过去,此时又突然醒转,用尽所有力气说了一句:“没有哭……孩子……没有哭!”
“没有哭?”纪云也才意识到这一点,孩子不哭,就表示没有呼吸,还是随时会死亡。
稳婆才反应过来,忙着过去接过婴儿,抓住双脚倒过来提着,用力拍打孩子的屁股,拍了几下,啪啪作响,也还是没能让孩子哭出声来。
产室内如此惨状,新生的婴儿又迟迟不哭,绝望的愁云沉沉压下,已有受不住的婢女先哭了起来。先有人一哭,跟着的哭声便多了起来,有些小厮也禁不住淌眼抹泪。
陆褆见到了这般境地,心中大躁,突然从稳婆手中抢过婴儿,对着他大声道:“千辛万苦生你,你竟如此没有出息,要你何用!”
说罢将婴儿举过头顶,像是要摔。见他这动作,所有人都慌了,拉着纪云的小厮们也都放了手,扑上去有的抱着陆褆的腿求他息怒,有的跪在地上准备接下孩子。
陆褆哪里是劝得过来的?二话不说将孩子重重掷下,看得纪云呼吸都是一停。好在地上已扑了三四个小厮,孩子摔到小厮身上,没有触着地。
小厮们忙要去抱婴儿,而此时的婴儿,突然发出了哭声。先是像猫叫一样微小的,后来越哭越大声,大声得已经超过了新生儿能够发出的力量,震得屋顶都在回响。
陆褆大松一口气,喜得道:“这才是我儿子!”
孩子被包裹好,送到陆褆的手上,陆褆才刚抱了婴儿,抬头看见纪云正靠过来,不由自主地撤了半步,顺手拾起刚才放在桌上的带血的剑,挡在身前。
纪云脸上犹有泪痕,冷笑道:“我不会碰他,你把剑放下吧。”
陆褆晾他也不会怎样,便把剑交给小厮收走。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纪云面目麻木,“你亲口说过,孩子降生之日,就是我离府之时?”
陆褆皱起眉;“事到如今你要走?”
“你会留我吗?”纪云的口气突然硬了起来。
“我当然会。”
“那就掐死你怀里的孩子!”纪云恶狠狠道,“要么杀了他,要么让我走!”
陆褆面临着选择,却不能选择,却必须选择。
陆褆本可以把纪云关起来,他不是没做过,只消再做一次,就可以既保全了儿子,又留得了纪云,但是陆褆不想再关住他了,关着他,最后换来的只能是冷漠、争斗,好时光不再,年华难溯回。
“你走吧。”他最后说。
纪云在希夷斋收拾东西,昨日的产室实在太惊心动魄,等一切平息之后,陈小月早已没了气。纪云虽也挥刀想过杀她,但该死的是她腹中的孩子,不是她啊。
纪云只收了自己来时带的东西,其余所有衣裳、玩物、饰品,都搁在一起,也垒起个不小的一堆。冷澄送的焦尾琴也在其中,那红珊瑚佛珠,纪云放在手里拿了一拿,还是扔进去了。
“纪大夫,”张来在他身边哭着道,“小的多亏了纪大夫,才能在这府里多点体面,如今纪大夫走了,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好好过日子,不要图什么出头,也别想着体面不体面,安安分分,才是真的。”纪云道。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能安慰人的话语,现在连他自己,也迷惘得不知该去向何处。
纪云出府时,除了张来帮他拿着行李,谁也没有来送,据说是陆褆的意思。纪云只有苦笑:他还在发着脾气,真无谓啊,有没有人相送,我会在乎吗?
纪云选择向东走。陆褆没有食言,给他的诊金够他用到老。他本可以买一匹马,但是却没有,反正也是漫无目的,不如信步走走。可凭空,又生出许多听不得、看不得的东西。
听不得谧音,看不得蔷薇架……就连今日天好,那晃得人眼花的阳光,都能够令他想起某人。
试图抓一把日光,最后空攥着拳头,只看到自己日光下,白玉雕刻一般的手,自诩压过柔荑,赛过凝脂,纪云便想到:我正值青春大好,何苦为了他而伤了心神?凄凄怨怨只是一时,总有放开的一日。
于是继续前行。不料没走几日,就被个骑马而来的人给追上。来人在驿馆门口找到他,一把抓住将要进门的纪云,纪云一回头,他就单膝跪下了。
“纪大夫!”他说,“请您回府救命!”
纪云认出他,是王府里一个小厮,但不记得名字了,向后缩了缩,道:“我走都走了,就是他派人来抓我,我也不回去!”
“请纪大夫救命啊!”他说,“只有您能救冷公子!”
“冷公子?”纪云眼珠一动,“他怎么了,要我救什么命?”
“小人我本是冷公子房里的小厮,两天前冷公子被王爷软禁,濮阿公说王爷气得紧,怕是不给冷公子活路呢,叫我赶快牵了马来请您!说王爷只听您的话,只有您能救下冷公子的性命!”
纪云本以为是陆褆反悔,派人来抓他回去,没想到另有隐情,便问:“发生什么事了?好好的,王爷为什么要杀冷公子?”
那小厮站起来,面露难色,最后附在纪云耳边说了几句。纪云听了大惊,道:“这么大的事,此前竟然没人知道?”
“他们都深居简出的,婢女也不说,王爷也不管,那时满府的心思都挂在小月姑娘身上,就疏忽了!”小厮答道。
纪云深知此事不小,按陆褆的性格,的确会取冷澄性命,他虽与冷澄并不要好,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再看在他受幽禁时,冷澄去看过他的份上,这个忙总也得尽力帮一帮。
“好吧,”纪云点头,“我跟你回去。”
那小厮本就牵了两匹马换乘,与纪云一人一匹,快马加鞭,一步也不敢歇,到了一个驿站,竟还有人来接,都是老濮安排的,个个口中喊急,好像只要稍歇一歇,冷澄就会魂飞天外了一样。
经过了一天两夜,纪云连觉也没睡,爬下马背,小厮扶着他走了几步,他就甩开小厮,往王府里面走去。一路无阻,纪云先找陆褆,却被告知,陆褆在侧妃洪氏处。
纪云一边往那里赶,一边问身边的小厮:“洪妃没事吗?”
“王爷顾忌着她娘家,没一剑杀了她,已经是万幸了!”
纪云刚到门前,就听到里面洪氏哑着嗓子在喊:“你折磨我也没用!你不敢杀我,又怕丑事传出去!你只能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一出生我就杀了他。”纪云听到陆褆说。
“你敢!”洪氏叫着,“我只不过是想要个孩子,你又不能给我!我随便找一个男人,让他给我一个孩子,你凭什么连这个孩子也要夺走!你要杀人,就把那姓冷的杀了好了!我才不管他的死活呢,我不过是看他样貌好,通诗书,所以才找他借种!你随便把他千刀万剐,我都高兴得很……还是说,他现在已经被你大卸八块了?”
纪云听到这里,突然推开门,不顾陆褆惊讶的眼神,直接凝视着他道:“我要见冷公子!”
看着陆褆的眼睛,纪云突然心一凉,道:“他还活着吗?”
第二十章:焚琴
因为有了陆褆的同意,冷澄门前的看守放了纪云进门。冷澄病怏怏地歪在床上,头发也没梳,看到纪云,忽地露出笑容,下了床来。
“子芩,”冷澄道,“我知道他们去请你了,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等你来,和你见上最后一面!”
“冷公子胡说什么最后一面,”纪云见他神形憔悴,虽有准备也吃了一惊,“不是没事吗?快别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