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褆自然是满口答应,次日便在理州城设粥场,连舍三天粥饭,更在纪云的逼迫下去城外寺庙进香……这一套形式,陆褆都很不感兴趣,只是为了纪云整天在耳边说,不得不做而已。
转眼阿瞒将要满月了,纪云在府中都平平静静,相安无事,闲时心情好了,还会来抱抱阿瞒。陆褆看了几次,确定不会再生异状了,才完全放下心来,还和他商量满月宴请的事。
“要我说,这事还是府内自己办一办好了,”纪云道,“真的不宜大办,一来孩子经受不起,二来铺张奢侈,把你好不容易做过的功德都冲没了……还有,孩子满月当天,你得先去拜佛,才能回来吃酒。”
陆褆不胜其烦:“我没事总往庙里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看上了哪个清秀小和尚呢!”
“快别说了,乱造口业!”纪云指他道。
陆褆觉得好笑:“子芩什么时候崇信的佛法?我都不知道?既然都变这么虔诚了……我送给你的那串佛珠怎么不戴?”
“那串红珊瑚佛珠?”纪云想起来,还在旧物堆里扔着呢,“我回去就找出来戴!”
二人说笑了一回,把各样事情定了下来。到了阿瞒满月那天,陆褆一早便出发去寺庙,计划中午之前回来,临行前和纪云辞别,纪云还睡得昏沉缠绵,眼皮也抬不起来,唇上受了他一吻,就拿手挡过去。待陆褆真要走了,又忽地一把扯住,拉着他的领子和他深情吻了一场,好像要一别经年似的。
陆褆走后不久,纪云便起来了,在旧物堆里翻找,终于看到了那一串艳红珠子,扯了出来,在手中握了握,套在手腕上,再往外走。
纪云往婴儿处走,一推门,看到老濮,愣了一下,笑道:“濮伯今天不要忙着摆宴?怎么在这里。”
“那边还在准备,还不要我去,”老濮道,“再说,王爷说了,其他的什么都不打紧,最要紧是小王子!怎么能不来看看?”
“是啊……”纪云掩饰住自己的心焦,“我也是过来看看。”
“纪大夫还没用早点吧?”老濮道,“用过了再来吧!”
“好!”纪云点点头退出去,假装没事地去吃早饭,暗暗却掐着自己的手看天光——可千万不能拖延,一定要在陆褆回来之前走得够远!
饭自然是没吃好,纪云又绕了回来,远远观察老濮走了没有。终于看到老濮从房里出来,往前厅去,纪云才迈步过去。
乳母在给婴儿喂奶,看到纪云连忙躲避。纪云又耐着性子等她喂完奶,才开口说:“让我抱抱孩子吧?”
乳母也认得他,知道不需设防,便将孩子交给他抱。纪云抱了抱,又故意看看窗外,道:“今天天这么好,怎么还让他闷着,让我带他出去晒晒太阳。”
说着走出门外,还回头对乳母道:“你不用跟着了,我带着他走走就来。”
骗过了乳母,纪云却并没有抱着婴儿走走便回去,而是假装散步,到了人少的地方时,便跑着去牵了马——今日全府上下在忙着满月酒,竟没人注意。
纪云带着孩子到了门口,又骗门口卫兵:“王爷叫我带小王子去寺里拜佛,快放行。”
卫兵倒是质疑了一下:“那为什么早上走时没带小王子呢?您带小王子出去,也要多带几个人跟着吧?”
纪云便竖了眉,道:“早上走得太早,怕扰了小王子,王爷特地让我稍迟带他赶去的!不带随从是免得累赘!”
看卫兵还要再问的样子,纪云急斥道:“你再不信,等王爷回来时你问他啊!这么着耽误我,我去晚了,王爷万一生气,该把账算到谁身上?”
卫兵看他这样,便不敢再拦,且也心内骂自己:谁不知他和王爷关系?纵是他犯了错,撒两下娇就好,你是什么人,哪及得上人家?又为什么要和他一板一眼的强讲规矩?
于是放了行。纪云一出府便上马向城门跑去,婴儿的襁褓绑在身上,看起来还有几分长坂坡上赵子龙的样子。婴儿倒不哭闹,刚吃过奶,晒了太阳,竟然睡去了,纪云出城门,更加奋力策马,奔向寿山。
第二十二章:纰漏
婴儿在怀中醒过几次,又睡过去几次,纪云顾不上他,只一心要快些,再快些,生怕陆褆回来后发现了孩子不见,立马追上来。
山上有马不能走的路,纪云便丢了马,沿着小道,一个劲地朝山顶上走,手里抱着的阿瞒此时突然醒了,又哭起来,刺耳的哭声和一直看着纪云的双眼让纪云有些害怕,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便一下子跌坐下来。
纪云将婴儿放到地上,喘着气说:“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我这也是为了保护你爹,你别这样看着我……你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就算生,也不该是男孩……”
纪云下定了决心,将腕上套着的红珊瑚佛珠取下,展开,套到阿瞒的脖子上,婴儿的脖子胖乎乎的,还挂着陆褆为他特地打制的金锁,上面刻着谧南王府的字样。纪云又套了一圈,然后慢慢拉紧……
手心出的都是汗,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了。纪云再看一眼阿瞒的脸,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依然看着他,并且是,双眼大睁地,死死地盯着他。
纪云惊呼一声,抛掉佛珠,向后跌坐,大喘了几口气,对自己说:“不行,他这条命还是不能留!”陆褆很可能已经发现了爱子失踪,没准正在狂怒地寻找自己。
“杀了你,我当然也不会再回去……”纪云对着婴儿说,“你我同为转胎而生,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害死全家……”
说罢又找回了勇气,纪云拾起丢下的佛珠,再次想要勒紧,就在同时,阿瞒突然盯着他的身后,大哭起来。纪云一惊,手松了松,回头看身后有什么。就是这一看之下……纪云发现,从这里能够望见的理州城,有一处正浓烟滚滚,朝天上冒着火光。
“那里是……”纪云认出来了,“王府?”
王府大火?为什么?难道是备宴的下人打翻了火烛?可看这火势,大得惊人,整个王府都被吞在里面,明显是有人刻意放火。这么大的火必定会死人,那么陆褆呢?陆褆回来了没有,他在不在王府?他有没有危险?
“到底怎么回事?”纪云自言自语,又看看婴儿。婴儿又不哭了,真是十分诡异,纪云取下婴儿脖子上的佛珠串,重新把他绑到身上,沿原路下山,骑马再回理州城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的确是有人故意纵火,点火的不是别人,正是这王府的主人,陆褆。
陆褆清晨出发,到城外寺庙中准备进香,先要在庙外拜了四方,才能进宝殿。就在他刚接过佛香时,头上金冠的系带突然断了。陆褆觉得这不是吉兆,顿觉不妙,便放弃拜佛,立刻往回赶。赶回王府后,马上去看儿子,发现阿瞒不在房内,陆褆大怒,责问乳母,才知道是被纪云抱走了。乳母告诉他,纪大夫只说抱出去一会儿,却迟迟没有送回来。陆褆心知不妙,满府里找纪云,自然没有踪影,问过当值的门卫,才知道纪云带着孩子出府了。
陆褆满腔怒火,当即便要亲自出发,势必要将儿子要回来。正值此时,两名朝廷官员和一支军队,带着圣旨,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
两名文官大声宣读了圣旨,内容是已查明谧南王陆褆协助大皇兄出逃谋反,敕命即刻将他削去王位,押解进京候审。
陆褆将大门紧锁,带头的文官不停在外嚷着天恩浩荡,让他快快出去伏法……陆褆此刻最担心的是儿子的性命,而不是自己的,但自己却又闯不出去找阿瞒。眼看着僵持不下去了,陆褆令人打开府门,让家人们一个一个走出去,自己点了一把火,把为满月宴准备的酒坛打碎在各处,到处放火,把整间王府都烧起来……要不是两名文官派人进去抓他出来,陆褆恐怕就要葬生在这火海里。
纪云回到理州城内的时候,大火还未完全被扑灭,陆褆已经被押走,王府的府兵及一众仆役也一个不剩。纪云眼前一黑,猜测到恐怕是出事了,向附近的人打听,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向纪云述说事情经过的人是卖羊奶的小贩,看到阿瞒在纪云怀里一直哭,而纪云则灵魂出窍了似的木然无感,有些看不下去,摇了摇他道:“你的孩子在哭呢,恐怕是饿了,让我喂他一点羊奶吧!”
纪云愣了一下,才答道:“哦,好……”
纪云偷偷在襁褓里解了婴儿脖子上的金锁,然后交给小贩:“多少钱,我给你,再帮我装两袋羊奶,我要带走!”
押解陆褆的两名官员,一个叫沈寅初,一个叫卢静雄,这两人先把谧南王府的府兵和仆役交由给地方衙门处置,然后将陆褆和他的众男宠,及洪氏妥善关押,忙完了之后,难免受到当地官员的宴请,高高兴兴喝了一场,晚上回到住处,卢静雄对沈寅初说:“沈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说……”
“卢大人尽管说呀!”沈寅初有好酒量,喝了不少,不似卢静雄因担心第二天要赶路,不敢过量。
“我们来之前,可是听说,谧南王近来得子的呀!”卢静雄道,“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小孩子呀,是不是?”
沈寅初皱了皱眉道:“也许死在火里了?”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特地留了人在当场,待火灭了再在废墟里找一次,方才他们回来了,说是也没有看到婴孩的尸骨。”
“那就是烧化了!”沈寅初挥挥袖子,倒在椅子上,“我们的差事已经办好了,谧南王现在我们的囚车里,就算少一个小孩子,又能怎样?还是改不了我们的功劳。”
卢静雄冷笑道:“沈大人难道不知道?谧南王此行虽说是候审,但绝逃不出生天!陛下为什么要下这个狠心?还不是因为知道谧南王得子?”
沈寅初本已醉得昏昏欲睡,此刻突然睁眼,道:“卢大人想说什么?”
“谁不知道谧南王沉迷男色?专喜龙阳之人,为什么会有孩子?听说这个孩子,是谧南王请了民间的大夫,特地吃药种子,求来的呢!”卢静雄道,“刚才和本地官员的酒席间,我也问过他们,他们说谧南王此事做得很隐秘,他们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何时出生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孩子一定已经降生了!然而我们关押的人里,只有个侧妃洪氏大着肚子,却没有小孩子,所以我才在意。”
“没有这孩子……就不行?”沈寅初问道。
“陛下这次这道圣旨,就是因为知道了他刻意求子,知道他安心觊觎皇位,所以不得不下杀手!我们带不回这孩子,陛下断然不会放心的!”
“那怎么办?”沈寅初有点慌了,“谧南王之子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在王府里,还能在哪儿?难道是谧南王把孩子藏了起来?又能藏在哪?”
“沈大人,”卢静雄道,“恐怕我们今夜,没有好觉可以睡咯!”
沈寅初和卢静雄连夜暗审陆褆和众男宠,陆褆自然是绝口不说的,一会儿不承认自己有孩子,一会儿又说被烧死了。其他的男宠们和洪氏,因为平时被陆褆看得紧紧的,不准接触阿瞒,洪氏更是被软禁,更都是只知道有阿瞒,就是没见过孩子本人。
有一个男宠不胜威胁,告诉他们:“我每次看,都是离得远远的,那孩子几个眼睛鼻子我都不知道呢!你怎么不问奶娘,不问问管家?”
阿瞒的奶娘是在陆褆放火时,被他绑在柱子上不能脱逃,活活烧死的,如今只剩一具焦尸。沈、卢二人自然找不到奶娘,但找到了老濮。老濮不说,他们就施以鞭打——不敢对陆褆动刑,对下人总还是敢的——直至老濮咬断了自己舌头才作罢。
此时府兵已经交出由地方重编,要再找出来,又要耗费时日,且也不一定能得到结果。何况沈卢二人都各自起了瞒天过海的心,自有默契不将事情闹大,只静悄悄地等到天明,将队伍开拔,准备回京。
卢静雄问沈寅初:“沈大人,既然找不到,我们只有将实情禀报给圣上了?”
沈寅初道:“卢大人,你好奇怪啊,我们要找什么?谧南王之子,不是在那洪氏的肚子里吗?”
“沈大人难道?”卢静雄一惊,“可是……洪氏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出生,恐怕瞒不过去吧?”
“谧南和京城隔了那么远,谁知道谧南王的孩子是真的生下来了,还是尚在腹中?不是连地方的官员也弄不清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吗?不是连谧南王府里的人,都没见过孩子的真面目吗?到了京城,我们说洪氏肚子里的就是谧南王求来的子,谁能跳出来反对我们?”
“这万一陛下看出来了呢?”卢静雄道,“欺君的罪,可是比办差不利更重啊!”
“你不说,陛下怎么知道?”沈寅初斜看卢静雄,竟然觉得这位同僚有些碍眼,“我们这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再说了,这满朝的官员,谁还似某和卢大人这么用心办差?一般的,还不是能糊弄就糊弄过去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满朝满野的漏子没人补!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而已!谁还像你我,出了点纰漏,还要想着,怎么不让陛下挂心,怎么能不因忧思伤了圣体……还要想方设法地补上呢?”
第二十三章: 夜宿
纪云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押解陆褆的队伍,因为美貌碍事,纪云换上土布衣服,脸上抹着锅灰。他一直用羊奶和牛奶喂阿瞒,阿瞒可能察觉到了奶的味道跟以前喝的不太一样,不过看上去并不介意,吃喝拉撒得不亦乐乎。纪云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照顾孩子了,有时连牛羊乳都买不到,只能给阿瞒喝点浓汤了事。有几次,纪云都能看到押解队伍的行帐,却苦于无法靠近,只是干着急。
这一日军队扎在山上,纪云也在不远处找到一户人家,敲门借宿。此时阿瞒正在怀中哭泣,纪云烦躁地拍了他两下,敷衍地哄道:“别哭了。”
男主人打开门,看见纪云带着孩子,便戒心大减,让他进去。纪云说明了来意,男主人答应说:“只要不嫌弃我这儿,就请便就是了。”
纪云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我这孩子哭到现在,怕是饿了,我带的羊奶已喝完了,如今没东西喂他,能不能请大哥……熬碗汤给我,让我喂喂孩子,应个急?”
男主人愣了一下,纪云忙道:“我会给钱的!”
男主人便笑道:“我不是在想这个,兄弟你别急,这汤也不用熬,你听我说,我家也有个孩子,跟你的一般大,现在睡着了,俺那浑家有奶水,让我把你的孩子抱了去让她喂!”
“那怎么过意的去……”纪云听了,心中虽喜,但也要推托一下。
“不妨事,不妨事!”男主人便自行抱了孩子,走进内屋去。纪云听到里面他夫妻说话声,过了会儿男主人出来,说:“孩子吃上奶就不哭了,真是饿了!你带个孩子赶路,也不容易啊……”
于是男主人便和纪云聊了起来,纪云难免要编个带孩子上路的理由,又聊到男主人在山上安家的原因,原来是垦地务农的。说着说着,内屋的妇人掀帘子出来了,怀里抱着阿瞒,笑着向纪云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