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忙站起,接过孩子,连连道谢,道:“看我多疏忽,还没问大哥大嫂的姓名呢。”
“粗人,没个正经姓名,”男主人道,“你就叫我游二吧,叫我浑家五娘。”
五娘笑道:“你这孩子长得真好,一看就知日后好相貌。”
“这么小,也看得出来?”纪云问。
“可以啊,”五娘指着阿瞒的脸,“你看这鼻子,这额头……一看就是英挺的长相!哪像咱家孩子像他爹,长大了就是个黑鬼!”
游二笑着抗议起来,夫妻二人和纪云又说笑了一回,准备在堂屋给纪云铺个地铺睡觉。
“兄弟别见怪,我家地方小,好在现在天慢慢在变好,寒气不重。”游二道。
纪云当然千恩万谢地说这样就很好,多谢二位。
陆褆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囚车中,其余男宠们,有的三人,有的五人,关押在一起,洪氏也是单独关押,她大着肚子,不堪颠簸,已是奄奄一息。本该是一个无奇的夜,军士巡逻,沈寅初和卢静雄二人准备就寝,没料到,洪氏突然叫起肚子痛来。
兵士便来禀报:“那洪氏昨天就喊肚痛了,一直没理,今天叫得特别狠,我们都头刚刚去看了,说羊水都破了,这是要生了,得赶快接生!”
卢静雄一拍掌道:“这不是添麻烦吗?这荒山野岭的,到哪去找产婆?”
沈寅初对那士兵道:“快派几个人出去找找,看这附近有没有人家,看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就给带过来!”
“是!”兵士领命,立刻去执行。
游二家本就离行帐不远,士兵出来找,自然是一找便找到他家。此时屋内三人都已歇下,听着门响,游二甚是奇怪,想今晚怎么这么多客人?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在外面?”
兵士在窗下喊:“屋里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吗?我们本是朝廷官兵,正押解一帮犯人,犯人里有女人要生了,我们大人求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当接生婆呢!”
纪云在屋里一听,立刻知道这就是押解纪云的那支军队!那要生孩子的女人,必定就是洪氏!于是一掀被子起来,跑到里屋门口悄声道:“大哥,大嫂,让我进去说句话!”
游二夫妇也披衣下床,打开帘子让纪云进来,也悄悄地问:“你听到外面说的了吧?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们去还是不去?”
“不妨事,可以去的,大哥,”纪云低声道,“大哥别问为什么,我有个请求,让我跟大嫂一起去,就当我是您吧!大哥您悄悄地别出声,待我们走了,您在家照顾好两个孩子,等我们回来。”
游二不知纪云为什么要跟去,虽听他说能去,但还是担心五娘的安危:“去了真的没事吗?”
兵士在门外又催:“有没有快给个话儿!这可是救命的事,耽误不得!”
游二还在犹豫,五娘当机立断:“不管了,我去!这生孩子可是真过鬼门关,万一人家因为这个死了,岂不是我们造的孽?”
说完五娘向外答一声:“你们等着,我跟你们去!”
听到有女人声音,士兵也松了一口气。片刻后五娘开门,纪云跟在她身后出来。
“这是谁?”士兵拦住纪云问。
“这是我家外人。”五娘答道。纪云也粗着嗓子,学游二的口音说道:“我是他男人!我不放心你们,跟去看看!”
士兵翻了个白眼说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因赶时间,就不理论,直接带他们回军帐去。营地里的人一听是产婆来了,忙就把五娘带去囚车那里。洪氏正叫痛,五娘一看,就说:“这关在里面怎么生啊?”
“那放她出来?”士兵问道。
“四面漏风地怎么生啊!”五娘道,“至少找个地方遮着!”
众人便忙着安排去腾个帐子出来,将洪氏抬过去。
纪云趁乱,留在原地,想着大略犯人都关在一处,便一个一个囚车找过去,想从里面找出陆褆。
这些囚车里的人,纪云多少都认识一些,他们如今狼狈不堪,互相挨着靠着被关在囚车里,双眼散淡无神,虽睁着眼,却压根没在看任何东西,有的就算看到了纪云,也没认出他。
纪云终于看到陆褆背影,霎时间眼中涌上泪来,之前因涉险而如擂鼓的胸中也顿时安静了,像是忘了危险这件事。纪云快步走到囚车前,拉着栏杆叫:“三郎!”
陆褆刚才看到纪云,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听他一开口,便认出来,有些激动地道:“子芩?你怎么来的?”
纪云想着自己穿着鄙陋,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必定很是不堪,没想到陆褆比他还要不堪——面上胡子杂乱,双目凹陷,人也失了神采,只是坐在囚车里,腰还是挺着。
“你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纪云小声道,“你先告诉我,怎么救你!”
“我儿还活着吗?”陆褆先只顾问这个。
“怎样么才能救你!”纪云含泪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去找谁,才能保住你?”
“你先告诉我阿瞒是不是还活着!”陆褆的手穿过栏杆缝隙,抓住纪云的手。
“是……”纪云不甘地道,“他要是早死了,你也不会遭这一难!”
“我儿还活着!”陆褆喜不自禁,转而沉重道,“子芩,我这一难,是皇帝要我的命!没人救得了我。你听我的,把我的瞒儿带大,让他替我报仇!”
“你还不信我的话!”纪云简直恨死他的固执,“你今天遭受的这一切,都是那个孩子带来的!都是你不顾天道,强行转胎带来的!你还想什么报仇?!”
“我不信!”陆褆虽然不能高声说话,却道出了比嘶吼更甚的坚定,“我告诉你,我不信!到死我也不信!”
“你……”纪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流下泪来,绝望地说,“那我也不答应你。”
“你要答应我,子芩!”陆褆抓着他的手指,“我只有你可托付了!”
远处已有士兵发现纪云,边走来边问:“什么人?”
“我不答应!”纪云抽开手,“我为什么要背着这个负担过下半生?既然你已没救了,我回去就扔了你的孩子,一个人远行,把你忘了!”
说罢掉头便跑,边跑边擦了脸上的泪,故意撞上那个发现他的士兵,假装慌忙地问:“我浑家被你们叫来接生,先带来这,后来就不见了!我在这里面迷了路,这位都头,能不能告诉我我浑家在哪?”
“我不是都头!别混叫!”那士兵道,“你浑家早到那边的帐子里去给人接生了,你别乱跑!这里可都是要犯!”
“是是是……”纪云忙向那人指的帐子跑去。
这边卢静雄知道请来了稳婆,还是不放心,亲自到营帐外面来查看,在外面问几个士兵:“这女人是从哪里找来的?”
“回大人的话,是从那边一户人家里。”
“是你找到的?”
“是,大人。”
卢静雄便把那士兵拉远了些,问他道:“他家可有别人?”
“还有个他男人,说是不放心,也跟来了。”士兵道。
“他家孩子呢?你知不知道他家孩子多大了?”
“孩子没见着,不知道多大了!”
这卢静雄为什么要问五娘的孩子多大了?其实是起了歹心。与同僚沈寅初不同,卢静雄一直担心拿洪氏的孩子糊弄不过去,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拿个差不多大的婴儿替换掉比较妥当。但是从哪里去找一个月大小的男婴呢?谁家又会把儿子交予人?知道五娘和“丈夫”都来了营帐,卢静雄便动了偷的心思。
要说这卢静雄也是被歹意蒙了头,他也不想想,五娘的孩子未必就是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五娘家里要是还有别人怎么办?或者门锁着,他进不去,不也偷不成?他却想得好:偷不偷得成去了再说,能下手便下手,不能下手,便说本官前来巡视巡视,然后再回来。
于是卢静雄向那士兵问到五娘家的方向位置,独自一个人朝小屋行来。
卢静雄很快找到游二家,看那门关着,却没闩没锁,不由心下喜了一瞬,再偷偷推开门,进去看了看,黑漆漆的,也不见有人。只听内屋传来婴儿哭声,卢静雄进到内屋,看到床上躺着两个婴儿,不禁喜不自禁,忙着解开其中一个的襁褓,看到是男婴,高兴得不得了,马上抱了婴儿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正要逃时,忽听得背后一声:“无耻强人,敢偷我家孩子!”
接着脑后被好铁器击中,数个尖头直插后脑,卢静雄叫也没叫一声,就向前栽倒了。
第二十四章:命案
原来纪云和五娘走后,游二一个人在家看孩子,把阿瞒和自己的孩子抱到一起,然后守在旁边睡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游二被哭声惊醒,下床一看,是自己的孩子在哭,忙抱到怀里哄。这一个还没哄消停下去,阿瞒也醒了,听着另一个婴儿的哭声,也哭起来。一下子哭声此起彼伏,游二搁下这个抱那个,一会儿又放下那个来抱这个……依然没有半点成效。
“难不成是想吃奶了?”游二猜测。
“可是我没有奶啊!”这不是废话嘛。
游二想起纪云刚来时说过的话,提醒了他:“难道要我熬个汤给你们喝着,先应个急?”
两个孩子谁也没回答他,只是哭个不停,游二心烦到了极点,决定不管有用没用,先煮锅汤来喂他们吃了看看再说。
因要点火,游二拿起铁耙,准备去房后掏些干草回来。刚出门口,游二回头看了看,想:这只放两个孩子在家,安全吗?转念又一想,我去不了几时,快些回来就是了。想罢,便掩了房门,举着铁耙去房后草垛子耙了些草。
其实这两个孩子并不是饿了,游二走了不管他们,他们竟渐渐哭得弱了。就在游二耙草的时候,卢静雄来了,还以为房内没人,看到合适大小的小孩子,乐坏了,偷了便走,此时游二刚好回到门口,只见个陌生人影抱着个孩子正要逃。月光下游二只看清了那孩子的襁褓,正是自家儿子,不由热血冲头,一扬耙打死了卢静雄。
游二先把孩子抱回家里,再来愁这宗人命案。游二想这人定是个强盗,哪知凑近一看,竟穿着官服,顿时吓个半死!想着打死个当官的,那不管自己再怎么占理,也肯定要倒霉!不如悄悄埋了。这事让自己那婆娘知道了是不要紧的,麻烦就麻烦在,还有个客人,怎么也不能让他看到死人,万一喊出去,岂不就完了?
游二想到这里,便做了决定,将尸体拖到屋后,挖个坑埋了进去,因为怕时间来不及,挖得浅,游二担心露陷,便堆了堆柴草上去,做了个伪装。再绕到门前,将地上沾了血迹的土刮掉,撒点灰在上面,沾血的铁耙也打水洗干净,擦干了放回去。做完之后,自觉天衣无缝,但毕竟心虚,游二回屋上床,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五娘回来。
这边五娘颇废了些心力,洪氏是初产,本就难生,五娘也不是什么熟练产婆,不过是个新产妇而已,两人磨磨蹭蹭,又哭哭骂骂,耗了一个多时辰,孩子才露头。
帐外的士兵都打呵欠了,抱怨道:“原来生个孩子这么费事?我以为是女人都会呢!”
又等了一阵子,帐子里终于听到婴儿哭了,微弱的,却是新鲜的声音。
“生了生了!快拿热水和剪子!”五娘在里面疲累地叫道。
纪云主动接过士兵手里的热水,端着进去,看五娘剪断婴孩的脐带,孩子手脚蠕动着,眼睛也没睁开——那是个男孩!是冷澄的儿子!
“静清……”虽然看不出,纪云还是一厢情愿地试图在婴儿身上发现冷澄的影子,直到五娘催他放下水,他才回过神来。
纪云一直盯着这个婴孩看。虽然一直帮人家种子,但因为自己注定没有,所以从未领悟过后代的意义。那到底是什么?是对父母生命的延续?还是对相同血脉的传递?还是对人间故事的续写?舐犊之情是天性吗?抚养孩子的快乐是上天赐予的吗?
纪云越发混乱了,他想抱一抱冷澄的孩子,却还没碰到,便被士兵抱走了。洪氏躺着像是没了半条命,纪云想,她应该是把那一部分的命给了孩子,然后由他带走了。
五娘忙完,累得只想回家了,和士兵说了一声,便和纪云出军营来,回到家中,然后一夜无甚要事,无非是哄哄孩子,给孩子喂奶,顺带也把阿瞒喂了。第二日,纪云留下些银钱给游二夫妇,对方推辞,他也一定要留下,过后便带着孩子走了。
纪云走后,游二告诉了五娘昨夜杀人的事,五娘吓个半死,不过很快镇定,叫游二躲出去,当军队来人询问卢静雄下落时,五娘就说:“我昨夜不是上你们营里给人接生去了吗?我家外人也去了,你们不记得了?怎么能知道你们长官去了哪?你们也真是傻,竟还来问我!”
那带人来问的士兵,正是昨夜卢静雄向他打听五娘家住所的那位,本想到这来一定有线索,但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便上别处去找了,哪里想得到,昨夜进军营的,并不是游二,而是纪云呢?
找不到卢静雄,沈寅初也觉得凶多吉少,但队伍不能耽搁在这里,他便做决定道:“卢大人也许是进山去了,这山上,遇到个豺狼虎豹的也说不定,我们总不能差事都不顾了在这里找他,我看还是先下山,向当地的衙门报了案,让他们去找,我们回京,日后再计较。”
本地的衙门接了案子,先时找了一回,也没找到,后来就撂下了,此案便成了桩无头案。
且说这边陆褆一路上,将出生以来没吃过的苦,都吃尽了;出生以来没受过的屈辱,都受遍了,依然端着王爷架势,对那起落井下石的小人投以睥睨之色,直到有一天,看见被凌辱至死的崔檀郎的尸体被抬出去,从他面前经过,此时陆褆突然仰天长啸,然后向崔檀郎的尸体喊道:“当初你魇镇我儿,我留你性命,倒还不如一剑杀了你!也好过今日!”
受到士兵凌辱的不仅崔檀郎一人,越接近京城,将陆褆的男宠从囚车中脱出来施以强暴,就越成为士兵间公开的秘密,直到后来因此而跑丢了温书情,沈寅初才顿觉事态控制不住了,下严令禁止。
谁都没有想到一路上发生这么多事,队伍最后终于回京。陆褆也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阿瞒和纪云。纪云在他面前声称要扔了阿瞒,怎令陆褆不挂心呢。
沈寅初将洪氏所生的男婴交给皇帝,在奏折中一通编造,硬是让这个婴儿做了阿瞒的替身。
皇帝陆祈抱了婴儿在手,屏退了旁人,看着那婴儿。
一个孩子,一个他不能拥有的东西;一个陆褆也本该没有才对的东西,陆褆却千方百计地得到了。陆祈透过这个婴儿,看到了很多,他看到自己至死无子,他看到朝臣在宗室中选取继承人,然后,陆褆得意的笑脸,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从小,已让给陆褆太多的东西,包括父亲的宠爱,包括心仪的女人。最后呢?最后陆褆将宠爱视为理所应得,而让那个他根本就不爱的女人,在他的身边悲忧至死!
陆祈早就该报复陆褆了,他是多么的仁慈,才等到了现在?
他快步走进寝宫里,抓了一条天下只有他才配盖的锦被,用那工艺完美的被子一角,压在臂弯中婴孩的口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