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澄苦笑着摇摇头,拉纪云到案边:“你看,这都是王爷派人送来的——白绫、匕首和毒酒。他这是让我自行了断,可是我偏要等你,死皮赖脸地拖到今天也没死。”
纪云听这话说得那么凄惨,冷澄语气却似毫不在乎,心中顿生不忍,反拉了他的手,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之前我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的?你和洪妃……”
“是那女人给我下了迷药!”冷澄声音突然升高,“不然我哪只眼睛看得上她?是在你们搬进园子的时候,那女人知道了崔檀郎害她的事,就一心想要个孩子,那时你们都在园里,只有我们在外边没人注意,她就打了歪主意……”
“你向王爷说明啊,”纪云道,“说明你是被陷害的,让他放过你啊。”
冷澄看了一眼纪云,又望了望从窗外射进来的薄光,微微抿了抿唇,道:“子芩,不瞒你说,我已经不怕死了,甚至,我经常会想,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可是,在得知洪氏怀孕之后,我突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我会想,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会不会像我呢?虽然我恨那女人,但我却爱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甚至很想,很想抱抱他……可惜,等不到了。”
冷澄说着说着,潸然泪下。纪云也被他触动,道:“你不会死的,王爷既然能顾虑洪氏的娘家,也会顾忌你的父母……”
冷澄突然哭得更狠,抓住纪云道:“子芩,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根本……根本就不是知事之子!”
纪云大惊,看他哭得厉害,劝他坐下再说,冷澄却不愿,抓着纪云不放,哭道:“我不是知事之子,我是知事儿子的陪读!王爷初到封地时,知事为了讨好他,将我认作干儿子,送给王爷,我亲生父母得了钱,就不要我了!王爷其实知道这件事,他只收了礼没多言,府里人便以为我是知事的儿子,其实不是!我从知事府离开时,要了那把焦尾琴,我以前对它垂涎万分,可是真的带来后,却一下也没有弹过……我每天在这府里,过得都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我起初恨王爷,恨所有人!久了,就连恨也恨不起来了……子芩,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希望了……”
纪云听着,再回想冷澄素日的一切行为,霎时间明白了许多,想象他年少进府,就无一日开怀过,连年折磨,纪云也不禁掉下泪来。“静清,”他说,“静清先别心死,你在这里稍等,我去求王爷,让他放你走!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谧南,你等着!”
纪云说着便要离开去找陆褆,被冷澄抓了一下袖子:“子芩!他不会同意的,我求了无数次了,他不会同意的……”
“不,你等着,我一定求他让我带你走!”纪云一边说,一边就向门前跑。
“我何德何能,能让子芩为我求人,虽死无憾了,”冷澄看着纪云的背影,也不哭了,“这一杯我敬你!”
纪云听到这一句,身后又传来倒酒的声音,顿觉不妙,回转身叫:“静清!”
就见冷澄端起盛满毒酒的酒杯,举颔一饮而下。
“静清!”纪云奔回冷澄身边扶住他,再说什么都已经太迟。
冷澄扶着案角苦笑:“我听说不论是怎么样死,死状都会非常难看,不堪入目……让子芩看到如此丑态,实在失敬……”
酒中剧毒见血封喉,冷澄瘫了下来,纪云忙跟着蹲下抱住他。纪云的眼泪滴到冷澄的脸上——他的遗容一点也不难看,十分安详,还带着一份解脱后的轻松。
他终于解脱了。
纪云因要等到冷澄下葬,便先还在希夷斋内住下,只是不想见到陆褆,陆褆也没来找他,倒也真算是彼此的默契。
纪云从杂物堆中翻出了冷澄的焦尾琴,想起自己被幽于希夷斋时,冷澄曾抱琴来看他,还提出要与他合奏,却被他拒绝了……现今一想,那时冷澄所奏,的确已成绝响……不禁心头泛起悲凉。纪云将琴摆到案上,坐到案前,垂腕拨弦。
曲悲而音凄,悠远不散,端的是好音色,纪云以前竟没弹过一次,就如同他从未了解过的冷澄;世间多的是高山流水,但能有几对伯牙子期?
“濮阿公去了知事府,才知道冷公子不是知事的儿子,”张来也被调回来服侍纪云,“跟我们说,早知道这样,也不必当时劳民伤财地去请您回来了。”
纪云狠重一掌拍案而起,把张来吓得畏畏缩缩,不敢说话。纪云看了看他,抱了琴走了出去。走上山坡,来到折樨馆,想起曾在折樨馆与冷澄对饮,又是一阵唏嘘。在山坡上捡了些折枝枯叶,点起一堆火,纪云将腰上系的酒壶解下,把烈酒洒满琴身,投进火堆之中。
听着火里,琴弦一根一根断开的声音,纪云含着泪道:“静清,这把琴你就带走吧,这下,你总能弹了。”
看着冷澄入葬后,纪云也到了再次辞行的日子,本想着悄悄地走,没料到一转身竟看到陆褆。
这么些天也没见,此时竟然突然出现。纪云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
陆褆却很着急的样子,急几步走到纪云身前:“子芩,我有事求你。”
纪云向后躲了一步:“王爷有令,我照做就是了,哪当得起这个‘求’字。”
“子芩,”陆褆黑沉着脸,道,“我的儿子阿瞒,已经连着发热三天了,我找遍了理州城的大夫,已经派人到别的地方去请了!你有没有办法,可以治好他?”
纪云吐出一口气,道:“我哪是什么正经的大夫?王爷真是病急乱投医了。那《种子方》里有的我才会,书里没有的,我就不会了。王爷别怪我,这个忙,我帮不上。”
纪云说完,绕过陆褆又要走,陆褆忍不住伸了手抓住他胳膊:“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怕阿瞒熬不过去!你在身边,我会安稳些!”
纪云看向他:“你不是不信天命的吗?你还会怕?”
“我会!”陆褆道,“我本来什么都不怕,但这孩子出生后,我会怕了!我怕他就此夭折,也怕他就算保下命来,也烧坏了脑袋变成傻子……”
纪云冷哼一声,接道:“因为傻子是坐不得皇位的?”
陆褆大诧,顿了一下,道:“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纪云甩手道,“放开我!”
陆褆却抓得更紧了:“可是我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
“你无须和我解释!”
“我起初是因为那个原因,才找你种子,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陆褆强拉着纪云解释道,“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好好的!我想看着他长大,甚至,我只想看着他安安静静睡觉的模样!我已经没有企图了,他能不能坐上那个宝座,无所谓了,真的,从他落地的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改变主意了!”
纪云一边掰开陆褆的手指,一边道:“你的想法怎样,都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陆褆不由自主地追着快速走开的纪云,“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养育他!我想在看到他第一次笑的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第一次走路的时候……身边陪着我的人都是你!”
纪云一边头也不回地走着,一边不觉竟已洒泪,他也知道,如果真的能像陆褆所说的那样的话,那他是何等的有幸,可是,他深知,不会有这些快乐了,只要这个婴儿不死,灾祸就会降临,扑灭陆褆的所有幻想。
两人这么拉拉扯扯地走过很远,直到仪门。正巧有个小厮领着个青灰袍子的中年有髯男子进门。那男子回头看了擦肩而过的纪云一眼,突然开口叫:“纪子芩?你是不是纪子芩?”
第二十一章:人为
纪云停住脚步,回过身去看他,竟想不起这人。
“您是?”他问。
那人一笑,道:“在下吴守愚,五年前在潞州,我曾和尔舟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你还是个少年,看来是不记得了?”
他这样一说,纪云才有些印象,道:“原来是守愚先生,真是没想到,又在这里再见……”
“尔舟先生呢?”吴守愚问道。
“我师父他……”
这时吴守愚身后的小厮戳着他道:“那就是我们王爷!”
吴守愚便向着陆褆一揖还没直起腰,又被小厮拉着:“没时间给您客套了,快去看看我们小王子吧!等着您救命呐!”
吴守愚一边被拉着,一边努力扭过身来对纪云喊道:“子芩稍停!等我一等,我还有话要说!”
纪云给这突然发生的一串弄得傻了,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偷瞟了陆褆一眼,只得转身跟着吴守愚往府里走。
陆褆倒没想到,会是这样将纪云留住,奇得也跟着他们到了婴儿所在之处,看那小厮正和老濮解释:“王爷不是叫我们出城去找大夫吗?我在路上犯起了头疼,头晕眼花!差点走不了路,正好吴大夫路过,给我扎扎针就好了!我想这不就是个神医吗!先拉回来让他看了我们小王子再说……”
吴守愚在阿瞒床边诊脉,这时皱着脸,转过头来对那小厮:“低声,低声!”
小厮忙噤了声。吴守愚一指按在阿瞒的腕上诊了一会儿,又擦了擦婴儿食指,再掰开嘴看舌头,从床边上站起时,陆褆急得站过去问:“怎么样?有救吗?”
吴守愚微笑着摆手让陆褆不要着急:“无妨,无妨,我开个方子,一剂就能退大半,再吃几剂,包管就好了。”
“真的?”陆褆又喜,又不敢信,“你既然这么说,我儿不退热,我可是不放你走的。”
“是是是……”吴守愚还是一副笑脸,“王爷稍安勿躁,不要急伤了身子。”
吴守愚在桌旁开了药方,小厮急急拿去抓药了,抬头看见纪云站在门边等着,便向陆褆告了告:“王爷,我先……”
陆褆点了点头请他自便。吴守愚同纪云出来,纪云领着他在王府内走。
“守愚先生要问我什么?”
“哦,”吴守愚道,“就是问问,尔舟先生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你没和他在一起?”
“我师父已经过世了……”纪云叹道,“就在从潞州回来后不久,他有一天忽然对我说,‘我的大限到了’,便把《种子方》给我,然后静静打坐,十天后仙去的。”
吴守愚叹了一声道:“真乃奇人啊,我与你师父仅见过一面,我请教了他寥寥数句,便觉他的医术深不可测呀……可惜啦,他竟没有传给你?”
纪云摇头:“说来怪得很,他从不传授给我医术,最后也只是给我一本《种子方》,说我靠这个足够吃饭了,便不再管了。”
吴守愚连连叹息,道:“只恨我没机会再多见上他一面……对了,我刚刚在门口,瞧你好像在哭?我看这王府里的人,看你的神情都不一般,这是怎么了?”
纪云脸一红,道:“这又说来话长了。守愚先生,您刚刚说,您是真心佩服我师父?”
“是啊。”
“你相信他说的话?”
“什么话?”吴守愚不知纪云卖的什么关子,倒有点晕了,“你这是要对我说什么?”
“那样的话,”纪云道,“您就不该救这个孩子啊!”
吴守愚大惊:“这是哪里的话?子芩何出此言?”
“不瞒守愚先生,我是去年来的这王府,是为种子来的!这孩子是用了种子之方生下的。”
“那又如何?”
“可是,孩子的母亲报错了八字,他本该是个女孩,王爷私自用了转胎方,硬是转成了男胎!我师父说过,转胎是逆天道之为,会祸及父母,殃害全家啊!”纪云道,“您不该救他啊!”
吴守愚惊愕得竟呆了半晌,最后才语带犹疑地说:“可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医者的天职吗?”
“可是,您救活的这个人,会害死更多的人,这样,也算得医者的慈悲心吗?”纪云苦苦劝解道,同时也悲哀地发现,自己竟还没有死心,还在想着怎么救陆褆。
“这……”吴守愚陷入了踟蹰中,“我从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难题……”
“守愚先生,好好想想啊!”
吴守愚和纪云刚才站住说了一番话,现在又无目的地走起来,走进园子里,绕了一大圈后,吴守愚才突然又停住脚,叫纪云道:“子芩啊。”
“守愚先生?”
“子芩,转胎之法,确是逆天道之法,向来只有传说,没有人实现过……我本是个庸才,只会医些寻常疾病,远不及尔舟先生,这个难题……也无法破解。假若尔舟在世,或许可以帮你,我……我还是先尽好自己的本分,医好眼下的病人吧!”
纪云失望地垂下眼睫:“是吗,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只有尽早抽身罢了。”
吴守愚看着纪云,突然道:“事在人为啊,子芩。”
“什么?”
“你师父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金科玉律,至于你说的灾祸,现在不是还没有嘛。”吴守愚试图劝纪云。
“守愚先生是不明白。”纪云想着自己的身世,已经不想再向吴守愚说一遍了。
“就算逆了天道……”吴守愚道,“也说不定还有挽回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纪云苦笑,望向远方,眼睛转了一圈,忽然一念闪过,接着扎根脑海,开始慢慢生成,“不……事在人为,也许,还有一条出路……”
吴守愚说,事在人为。但是纪云确定,吴守愚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绝没想到他会因此四字,而做下这个决定。
吴守愚所言不虚,一剂药下去,阿瞒便睡沉了,出了汗,热退了。吴守愚又换了药,调养了几天,孩子就和没生过病一样。
陆褆大喜,想将吴守愚留下,奈何吴守愚百般推辞,只得赠了金银,送他出府。奇怪的是,吴守愚走了,本来要走的纪云却闭口不提走的事了,就在希夷斋一直住着。这对陆褆倒是意外之喜,又有点担心,因为不知纪云在想些什么,索性找了个机会直接问了。纪云听了问话,这样回答道:“你儿子连着两次大难不死,也许真是上天庇佑也说不定,既然这样,我们不如赌一把,事在人为,但你也要听我的才行。”
陆褆看他改变了想法,哪有不听的道理,高兴得忙道:“你说!我一定照做!”
“好,”纪云道,“这孩子的出生已是不祥,你要想保住他,就得多行善事,平日里,去施舍施舍穷人百姓,再多拜拜佛什么的,还得坚持不断,才能抵销你转胎让他降生的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