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我的皇位,我只有让你去死!”
咬着牙挤出这样一句话,陆祈的手下越压越紧,直到那个婴儿断绝了气息为止。
第二十五章:墨迹
当陆褆被关在大理寺监牢里的时候,对于自己注定的结局并无畏惧,他担心的,是纪云会不会真的扔掉阿瞒?阿瞒能不能活下来?
纪云没有立刻扔掉阿瞒,但是心里一直想着陆褆那“不信”两个字,越想越悲,越想越气,想这人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不认命!再加上阿瞒成日,拉屎拉尿不说,还不时闹着要吃,纪云光是想办法给他找奶就费了不少心思;每天抱着他走路,又重,胳膊都酸疼;更重要的是,纪云身上带的银钱不多,陆褆给他的,他全丢在了王府里,现在虽暂时不短着用,也得为今后打算,因此,纪云不时路过几个村庄,还要进村卖种子方谋钱。“要是真养个孩子,以后得多上多少花费?”纪云想到这里,越来越嫌弃阿瞒了。
尚且无处可去,纪云赌气似的依然向着京城前行,只是不再和押运队伍同路了。他就是要看个结果,就算陆褆必死无疑,他也一定要看到那个结果。
这一日走到一条河边,纪云累得不行,坐下来休息,将阿瞒放在旁边,自顾用河水洗手洗脸。稍远处石头上一个拿鱼竿钓鱼的老翁看见了,“嘿嘿”笑了两声,道:“小伙子,这孩子不是你的吧?”
纪云抹了一把脸,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但凡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哪有你这么不用心的?小孩子的襁褓裹得也不紧,你把他放在地上,看也不看他,就去忙你的,哪有一点为人父的样子?所以我说,这孩子不是你亲生的。”老翁摸了摸胡子,笑着道。
纪云看那水面,清凌凌的映着好天,把阿瞒抱过来喂了点水,自己也喝了点,对那老翁说:“是啊,这的确不是我的孩子——这河里鱼多么?”
“还可以,还可以……”老翁笑道,“我前天在这儿钓上来一条二尺长的大鱼,那鱼力气老大了,活蹦乱跳,到处扑腾,差点把我扯水里去……我老头不信邪,非要跟它比一比,死活把它弄到岸上,它还不罢休,在岸上用尾巴扫我,不让我近身……最后我给它弄得实在没劲了,竟让他磨蹭了半个身子进河里,我想,难道还是要让它跑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样?”纪云也想知道最后怎样了。
“它也累得要死了!毕竟是条鱼,离了水,它能神气多久?就在我要过去把他抓住的时候,我看到一条黄色从它的尾巴后面喷出来!被太阳照着,像是……像是金色的带子!”
“那是什么?”纪云问。
“那是它的卵!”老翁道,“它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了那么久,最后,只是为了要把卵排进水里啊。”
纪云听了,不禁怔了,过了一会儿讪笑道:“老伯这个故事,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什么?”老翁讶异道,“我只是看你坐那儿无聊,我又没甚好玩的事说与你听,只有这件事还算新鲜,讲给你解闷的,没有别的意思啊。”
纪云抱起阿瞒,站起来道谢:“多谢老伯,请问这条路能到京城吗?”
“能啊,”老翁道,“你一个人带孩子赶路,不容易吧。”
刚开始的时候失魂落魄,纪云真的没有感觉到艰辛,直到见了陆褆后,心凉了下来,才算逐渐有了知觉。
“时间长了,习惯了,不觉辛苦了。”纪云回答老翁。
这个老翁让纪云暂时不敢动扔掉阿瞒的想法了。于是继续赶路,从离开谧南算来,纪云花了将近三月,才总算到达京城。
此时陆褆已被关押,而纪云则徘徊在城外,反复犹豫着要不要丢掉阿瞒。
半夜时分,陆褆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闭着双眼,问:“是带我上公堂,还是上刑场?”
“起来,”那声音说,“皇上要见你。”
明月高悬,纪云抱着阿瞒来到大路边。刚刚喂过他喝了羊奶,他现在睡着了。
“你不能怪我,”纪云对阿瞒说,“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现在我把你丢到这儿,也许能被人捡到,多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蒙眼的布被解开时,陆褆看到的,是儿时熟悉的练武场。
陆祈身穿窄袖,在月色中看着陆褆,眼睛里发出一种幽暗的光。
“三弟!”陆祈叫他,同时扔了一柄剑过去。
陆褆接了剑,发出“啪”的一声。
陆祈抽出自己的剑,陆褆也抽出他的。就像少时的比武一样,陆祈举剑对准陆褆。
“不要把我当做皇帝,也别把你当做犯人,我们公平地比一场!”
“我本就没准备当你是皇帝!”陆褆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弯腰想把阿瞒放下,纪云想了想,又换了个地方。放下婴儿,再直起腰来的时候,纪云大呼了一口气,好像特别地轻松。
面对着阿瞒,后退了几步,纪云说给自己听:“我没做错,我仁至义尽,以后,就看他的造化吧!”
陆祈闪身躲过杀招,反手格上了陆褆长剑,将剑打得一歪。
“你生疏了,”陆祈道,“太久没碰剑了吧?”
“你也生疏了。”陆褆不堪示弱。
“那也比你强!”陆祈脚下移步,腕上用力,将陆褆逼退了一步,“我从来就比你强!你只不过仗着父皇的宠爱,一直都自以为是罢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
“有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释怀!”陆祈又一剑直扑陆褆面门,“笳璇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没做,她是病重不治!”陆褆躲开陆祈直取性命的一招又一招,开始有些气喘。
“若不是你弃她如敝履,她怎么会抑郁得病?其实你可以把她让给我!让我娶她,让我对她好,可是你非要和我争!”陆祈又是一剑劈砍。
“你现在是皇帝,我不是早就不和你争了吗!”陆褆叫道,“你不是早就把我赶到封地了吗!”
“你为什么协助大哥出逃西夷?!”
“大哥从小就有这个志向,他希望生活在西夷!”
“他从小还说,要把中原送给西夷,让西夷人当皇帝呢!你这是帮他谋反!”陆祈气急败坏。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一个‘反’字,”陆褆气喘吁吁,做出防卫,辩白着道,“这是你栽赃给我的!”
“那你又为什么求子!”陆祈的愤怒达到顶点,手下愈发地狠,终于在这一瞬逼得陆褆宝剑脱手,又一脚飞过去,踢得他不得不跪倒。
纪云转过身,背对着阿瞒走开。他抛弃了,他刚才抛弃了一个婴儿。婴儿都很脆弱,也许离了他就不能活,但他还是丢下他走了。
但是那又是个带来灾祸的婴儿。要知道,他是逆天道而生,本不该生为男子,却被强行转胎,终于祸及父母——就和纪云一样。
是啊,这世间,只有他,是和纪云一样的。纪云突然站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此刻空空的,反而觉得就这样晾在夜风中,仿佛缺了点什么,连带得心也不安地狂跳。
纪云立即转身,踩着杂草,往来路上跑。他是多么的愚蠢啊。
“你我同命,也许这是注定。”
他怎么跑了那么久?他刚才到底走了多远?
“阿瞒,阿瞒……”纪云慌张地在夜色中寻找着婴儿,每一棵树和草,都在月光中围着他看,有时候动一动,像是给他提示,又像是误导。
“阿瞒?”纪云看到自己刚刚抛弃阿瞒的地方,婴儿的襁褓散开着,孩子却不知道哪去了。
纪云双脚一软,眼泪几乎流下来。
陆褆被接下来的拳脚打得趴倒在地,放弃了反抗。
“我已经把你的儿子杀了,”陆祈告诉他,满心期待看到他的反应,“你死心了吗?”
陆褆看着地面,听着陆祈的这句话:他认为,他已经把他的儿子杀了。
陆褆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冲着黑夜,冲着明月而去,惊醒了树上栖着的乌鸦。
“你杀了我吧!”他大吼道。
纪云想:这里又没有野兽,我才走开了一会儿,孩子能跑哪去?支撑住自己忐忑的心,又在附近找了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纪云看到了,阿瞒围着个尿布,正在地上爬。
“阿瞒!”纪云冲过去,抱起了婴儿,“你在爬?”
刚才未下的泪水,此刻顺利地掉了下来:“你在爬?阿瞒,你才四个月啊,你都会爬了?”
然后抱着孩子伤心地哭,也不知在哭些什么。
谧南王谋反的案子,连审了三个月,最后还是皇上亲自判决:斩,而且是斩首示众。
皇族犯法,不是暗地赐死,而是斩首示众,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也有言官反对过,但陆祈坚持如此处置。
于是在秋风萧瑟时,陆褆被押到了刑场。与他同行被带到京的人大多已死,他跪在当地,抬头四望。闻风而来的百姓挤满了周围,那些陌生的脸彼此相似,相互融为一体,形成一片灰白。
就在这样一片灰白中,一个显眼的红衣人影扎进他眼中。乌发如漆,肤白胜雪,偏穿着红,故意地让人一眼就要看到他。
陆褆笑了。他对着纪云笑,他觉得纪云完全没变,还是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就是清减了些。更令他欣慰的,是看到纪云怀中抱着的那个孩子,该有七个月大了吧?
纪云看着他,没有表情,只是对他轻轻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何惧一死!”陆褆仰天大笑,“陆祈!陆祈!你我未完!二十年后,看我来报!”
陆褆的头颅落地时,脸上也依然是极致喜悦的。
纪云还是没有表情地,守到了这一幕,在别人还在啧啧称叹,凑近观奇,不愿离去时,他决绝转身,走出人群,走出京城。上了大路,正值日暮,身边是飞奔的车轮,他走进了夕阳,走进了滚滚的红尘。
纪云感觉不到伤心,却感觉到自己的泪在不停地流,不知何时开始,也就无法结束,以致湿了婴儿襁褓,透了大红衣襟。而衣襟中,那本《种子方》,也被泪水浸湿,书中的墨迹随之褪去,不一样的字迹,从纸张深处浮起,悄然显露了出来。
第二十六章:初遇
吴守愚今年六十岁,正值医术和体力的双重最佳,是潞州一代的名医,听着病患们“吴神医、吴神医”地叫他,吴守愚深感惶恐,但又制止不了。
今天依然很忙,上午的时候医馆里挤满了人,好在有徒弟帮忙,还好一点;下午人稍少了一些,可是徒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早就叫了小打杂去找,可连他也一去不返了,这会儿只得自己干完所有的活计,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亲自到后面来寻人。
果然找到院子里,就能看到那躲懒的两人。院子里摆着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成为一张长桌,上面铺着纸,纸上有一副刚画好的山水。徒弟余歌挽着袖口,右手持笔,左手也拿着笔,嘴里还叼着根笔,不时这儿添一笔,那儿描一下。小打杂傻不愣愣地站在画旁看,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书画双绝’,你这个画,画得是挺有意思的!哎,叫什么名儿啊?”
余歌咬着笔没法说话,落笔在画的一侧写下字,小打杂跟着读出来:“山……居……图。”
看着这一派闲适景象,吴守愚简直要晕倒:他在前面看病看得晕头涨脑,这两个倒在这里找乐子!
“你们轻松得很呐!”吴守愚高声喊出这句,声如洪钟,震得小打杂一个趔趄,余歌倒还老神在在,悬着三支笔,歪着头看画儿上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
“永言!”吴守愚走过去,抽了余歌左手的笔,打掉他右手的笔,再拔出嘴里的那根,“我都快忙死了,你倒悠闲!”
余歌这才揉揉被拍的手,道:“师父哪天不是门庭若市?今天都算好了,我都三天没画画了,您就让我偷回懒,画一幅嘛……”
“你跟我学的是岐黄,不是丹青!”吴守愚拉着余歌,把他从画旁扯开,大步走进余歌的房里。这房间到处堆着字画卷轴,吴守愚把案上的字纸都拂掉,才露出下面的几本医书。
“你是不是以为,你的医术,已经很好,不用再学了?”吴守愚板着脸,训斥余歌道。
“徒儿不敢。”余歌低着头,不敢再惹师父生气了。
“你要记住,”吴守愚不知第多少次地开始训话,“医道,源自《易》,出自《内》,系着人命,通着天道啊……”
余歌一听这老调重弹,就想打呵欠,依然左耳进、右耳出,等着师父说累了自己停下。
“总之,”吴守愚教训徒弟终于要收尾,“你现在是读了点书,会治几个病了,可你只能算是个‘匠’!等你真的悟了道,才能真正成‘医’!”
“是,师父。”
“这是你今天的功课,”吴守愚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来,这是他刚刚在前堂写好的,“今天的病人,症状和四诊都写在这上面,你细读了,给我下出诊断,开出方药来,再自己拿了我的医案去对,看辨证、用药,哪里和我的不一样,想想为什么不一样,不懂来问我!”
“是,师父。”
余歌接过功课,看吴守愚还没有走的意思,便打开折叠的纸,放了在桌上看。看了有三遍,吴守愚还没走,余歌心内苦恼,慢吞吞自笔筒拿了支笔,舔了舔笔尖,刚要落下去……
“师父!”余歌抬起头,努着嘴说,“师父您站在这儿盯着我看,我写不出来!”
吴守愚忍不住抬起手,想在余歌额头狠狠敲一个栗子,最后还是没下手,一甩袖子走出去:“你以后坐堂看病,也要怕人盯着?”
吴守愚给他从外面关了房门,刚走出几步,又顿住了,想了想,绕回去,脚步放轻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偷偷地往里看。
只见他的爱徒,袖子挽到大臂,脚踩在凳子上,右手拿着笔,在纸上豪迈挥洒,口中还颇具气势地念道:“我要让大黄当我的将军!芒硝做我的前锋!白术和茯苓后备补给,甘草调度诸军!”
吴守愚的食指都屈好了伸出来,最后只能敲敲自己的脑袋,负手走开。
“这孩子学医,难道是入错了行?”
三天后,吴守愚把余歌叫来:“永言,你去一趟柏县,找到百草堂的徐师傅,把我半年前订下的药取回来。”
“还去呀?”余歌道,“为了您这药,我都去两回了,次次扑个空,我看这次也是一样。”
“徐师傅是诚信人,他说给我带回来,肯定能带到,”吴守愚道,“现在世道不同了,边境多事,西夷占着上风,关外的药材,难运进关内,有人千辛万苦才带回来一些,要么是被抢光了,要么是留下自用舍不得给人,我想求一些,只能托徐师傅。你别嫌麻烦,再去一回。半年都过了,徐师傅一定回来了。”
余歌只好答应着上路。走了半月,到了柏县,熟门熟路,找到百草堂,里面又挤得都是人,余歌好不容易拉住一个伙计,问“徐师傅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