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昱臻忧伤地道:“可如今你身子残了,能去哪里?让我……照顾你。让我……能时常见到你。好不好?”
青枝暗暗咬牙,淡淡地拒绝:“既然我们的目标不同,又何必纠缠。这些年再苦再痛,我都一个人活过来了。我不需要人照顾,如你今日所见,没有别人,我也一样能活。”
细碎地吻着青枝后颈,恋恋不舍地摩挲,卓昱臻胸中充斥着窒息的疼痛。青枝为何你总是这样骄傲,这样倔强,现在的你一个人该怎样活下去?卓昱臻坚定地摇头,哀痛地问:“不行。你要怎样活?你又能怎样活?”
青枝低声喃喃地道:“昱臻你可知道,我虽喜欢你,却为了喜欢这两个字,受了一身的伤痛。你那条路注定险恶重重,但凡和你沾上干系,都会招来祸事缠身。我只想要自由。让我走吧。”
卓昱臻却不肯松开紧箍着的双臂,说不清自己对青枝除了爱,何时竟又生出了难舍的眷恋。
“放了我吧。你我都知道,我们没有未来,放手吧。”青枝幽幽地开口。
他明白,虽然明白,彼此给不了对方未来,倒不如彻底放开。但明白归明白,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潇洒。卓昱臻涩然道:“至少,让我找个可以托付你的人。”
一声短促低缓的笑音。“昱臻,你身边,可曾有一个瞧得起我的人?”青枝半是嘲弄半是自嘲。“与其天天受人眼色,不如独自过得清净。”
柴火爆裂地噼噼啪啪,缚住的山鸡难耐地咕咕低鸣。
卓昱臻抬手轻轻抚上青枝墨云般的长发,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有一日迷恋上这个人。这个人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他的心,哪怕一个远远的背影,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语,竟都能让他心动神摇。有种想要和这个人从此地久天长的感觉。
想对他好,想将一切能给的都给他。可,还未来得及,便就要和他分别吗?明知青枝说的对,在自己身边只会招来祸事,却仍是舍不得放开。
可是纵有万般不舍,他也明白,自己宁愿再不见他,也不能让他如子勋一般永远消失。
久久,卓昱臻点头,浓浓酸涩地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不可以是现在。青枝,留下来容我再多看你几日,多陪你几日,可好?”
青枝缓缓转身,反手抱住身边的爱人,将脸贴进他怀里。在卓昱臻面前,他总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昱臻,我有多舍不得你,多想永远陪着你。也好,也好,便留下几日吧,让那个人来尝了自己的心愿。“……好,……也好……就几日,只许……几日。”不像是对卓昱臻说的话,倒像是在提醒着自己。
谁也没再说话,两人无声地贴在一起。
最终,青枝悠悠开了口:“走吧,赵大人他们找不着你,一定焦急万分。”挣开卓昱臻环着的手臂,坐了起来。卓昱臻默默地也跟着起了来,两人分吃了些鸡肉。将那只不愿示弱的山鸡放了。
洞外白雪茫茫,卓昱臻抬手就要抱起青枝,青枝歪头,带些调皮地笑意道:“能背背我吗?”
厚厚的雪地中一双脚印时深时浅地绵延向前,卓昱臻每踏出一步,都带着沉痛,仿佛只每一步的逝去,都离那约定又更近了些。背上的人儿几乎没有份量,乖巧地伏着。
青枝呼着热气,在卓昱臻的耳畔低低地道:“昱臻,我要的生活你给不了。分开后,我们各自生活吧,你不要来找我了,就,忘了我吧。”略顿一会,软软地哀求:“答应我,好吗?”
荒寂的雪原上,似乎只有卓昱臻一人孤单的身影。前路莽莽,谁也道不清这白茫茫雪原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也许明天会位列高悬,也许明天就命丧黄泉。权位之争,从容不下丝毫慈软,这是一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路。他从一出生便注定要走这条路,他不能放弃,也不敢放弃,一旦放弃只会让一心支持他,为护他的这些挚友亲朋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这是场殊死战争,他不得不走!哪怕日后,他排除了万难,真的登上了帝位,成为万人之上,可深宫之内的繁复规矩,明斗暗夺的派系之争,一生的纷争纠葛,同样避免不了。又岂会再任他随心而欲。
就让和青枝相守一生的想法,慢慢沉淀吧,也许最后,就会变成了一个错觉。
心痛得要裂开一个口子,卓昱臻久久地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好’字。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青枝,你要跳出所有缠身的尘俗,做一个平凡的人,我便给你。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无法让你拥有一个完完全全的我。却还是想要许给你很多,只要你开口,力所能及的便通通给你。哪怕你说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从此分开,永不相见,我也会给你。
卓昱臻眼眶湿了,哀伤又艰涩地道:“以后,你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青枝闭了眼,将脸贴在卓昱臻的背脊上,哀绝地笑。昱臻,在这样的雪天里,处处都寒冷刺骨,只有你的胸膛和背心才让我感到温暖。
昱臻,日后我死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想着你还是喜欢我的,也能含笑而去,也该算是快乐无虑了。双手圈上卓昱臻的脖子。“我会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昱臻,昱臻啊。我真舍不得,真舍不得离开你。那些曾经惘然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记得你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我怎会舍得离开!怎能舍得离开!
可是,暮熙哥哥说的对,如今的我,若要留在你身边,只会毁了你。那就在我还能支撑着自己离开时,与你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毕竟见不着,才会给你留存下希望。
昱臻,我宁愿自己真的只是青枝,没有记忆,做一个无心无情杀人的刽子手。也不要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交织在脑海里,时时撕扯我的灵魂。
昱臻,不要悲伤。日后,卑微的青枝走了,还会有柔善的闵皓华陪着你。那个人,我会让他陪着你。
所以,不要伤心,皓华会永远陪着你。
青枝轻轻软软地在卓昱臻耳边一直说。
“昱臻,你的背好温暖。”
“昱臻,你不用担心我。”
“昱臻,我会好好的。”
“昱臻……”
“昱臻……”
冷风刮起了雪尘,拂在脸上,冰凉刺痛地唤起了脑中的记忆。
卓昱臻蓦然记起,一切都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八年前,在他离开舅父家之前,皓华也曾这般伏在他背后,迷糊之中对他说,他俩若是分开,会去找到他。小小年纪,稚气而又坚定的话语,第一次使他产生了一种放不开手的感情。
为何,如今伏在自己背上的,竟是青枝,不是皓华?说的却是永不相见的话语。青枝、皓华,青枝、皓华……总在他认为已能清楚的区分时,又让他陷入混乱。
第六十九章
找到赵同和端木昱熙时,赵同眼角的细纹挤出更深的纹路,激动地快要流出泪来。双腿哆嗦地,就要给卓昱臻跪下。卓昱臻双手扶住赵同的双臂,阻止他的动作,歉意地说是自己太过任性,并不怪赵大人。赵同红了眼睛。
端木昱熙裹着一身毛皮,缩头缩脑地,见到卓昱臻又惊又喜。可再一看,卓昱臻搂在怀里的青枝,一身白衣,清美无尘。双手环着卓昱臻脖子,偏头靠在胸口的模样,轻柔娇媚,亲密无间,卓昱臻时而低头的眼神里也满载着柔情。刚上喜色的脸,立刻阴冷下来。卓昱臻问了他几句话,都爱搭不理。卓昱臻知他小孩脾气,便追问了赵同这两日的近况。
那日卓昱臻独自走后,赵同和端木昱熙找到山中一户人家,给了些银两暂时安身下来。这两日里赵同和端木昱熙一直轮流在附近寻找,山地雪路难行,两人只寻了方圆数里。倒是赵同曾在山下听闻,各路官道封闭,盘查甚严。想要取捷径从官道出梁州,怕是万难。
话说着,就到了山中人家。屋子主人是个精瘦的老人,抽着旱烟来给他们开了门,说他的儿子上山打猎去了。见又来了两人,眼里颇为不满,也没说什么,举着烟杆去了自己的屋。屋子破落,倒也有两间堆柴和杂物的土坯屋子。屋子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动物的毛皮。
柴屋里,用木柴架起了个简易的床,‘皓华’躺在一堆毛皮之间,神态安然,脸色竟还红润了些。赵同说这猎户家中有些市面上难寻的山珍,他们费了些银子买了来,每日熬成水喂给闵公子。见‘皓华’一切安好,卓昱臻多日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傍晚,猎户回了来,是个二十多岁壮实的小伙子,为人腼腆客气。可在晚间饭桌上,老人说起了着酸话,说这大雪天本就食物稀缺,家里却来这好些人,储冬的粮食都被拿了出来,到了年关也不知怎么过。赵同忙陪笑脸打着哈哈,又偷偷塞了几张银票给老人。
饭桌上只有简陋的几个菜,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何物,端木昱熙看着便没多少胃口,勉强咽了几口再也吃不下去。大声嚷嚷问猎户烧的是什么,猎户说是山鸡,端木昱熙怨声载道,怏怏丢下筷子,抬眼看见青枝和卓昱臻两人对眼会心一笑,气愤地拍桌,离席而去。众人皆面面相觑。
猎户讪讪问卓昱臻是否菜不对胃口,卓昱臻客气一番。猎户天性纯直,没见过像卓昱臻这样一副可近而不可亲,温文委婉,举止端方的人,很快就生出仰慕之心。数句话后,几乎就要掏心挖肺,滔滔不绝说起在山里捕猎的趣事,卓昱臻含笑并不打断。猎户突然想起些什么,话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犹豫着呐呐地说,这附近山中住着一位神仙,能治百病。但也只是传闻,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猎户说,看他们同来的人中,有一位卧床不醒的公子,倒是可以去寻访试试。
卓昱臻心里一动,立即问了那神仙住在何处。猎户摇头,却道不知。老人一旁听了,在桌角敲了敲烟杆,指着西北面,说在此地的二百里之后的摩天岭。青枝微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卓昱臻。卓昱臻眼帘低垂,蹙眉凝思。
饭后,卓昱臻将青枝和‘皓华’安置在柴房里,自己和赵同在另一间屋里商量日后行程,端木昱熙抱着臂,一言不发,满脸怫郁坐在一边。卓昱臻不去理他,只当他是计较这野岭荒山的日子过不惯,没了王府里锦衣玉食,他贵公子娇矜的毛病又犯了。
赵同为卓昱臻斟了杯茶,没了饭桌上的陪笑,一脸严正,五官在烛火的阴影里沉浮。“世子,距我们预定到京之日还有二十一二日,下官方才算了算,若天气晴好,路途畅通,时日倒也十分充裕。可这大雪封路,又有重重关卡,要在预定时日前赶到,实在困难万分啊。”
手指在那杯腾着热气的杯口上打着转,卓昱臻沉吟道:“方才那老人说的摩天岭,明日我打算带皓华和青枝去一趟,找寻那神医试试。赵大人陪我一同去吧。昱熙吃了不苦,留下负责联络我的师傅师叔们。”
端木昱熙立刻抬了头,瞪大眼。“那怎么成,上京的日程本就不够,皇兄还要去那摩天岭。”
赵同也急了,直摆手道:“世子,出蜀唯一的剑门关就在前方一日路程,而摩天岭却在此地北面,这折来返去,时间会更加不够。”
见赵同急得脸都红了,卓昱臻笑笑道:“赵大人莫急,且听我说。摩天岭正处在梁州边界,过了山麓就是雍州,而雍州州牧曾在容王手下做过幕僚,是我们的人。如此虽是绕了远路,却能出其不意,避开险阻。况且,皓华病重不宜这般奔波,若是神医能有救治的法子,我也好安心赶路。”
赵同听闻,点头沉思不语。
端木昱熙撇了撇嘴,嚷嚷道:“带闵儿弟弟就行,为何还要带上那个人,这一路倒是添了甚多麻烦。”
“青枝的身子也不好,若能找到神医,就一并看了。”卓昱臻喝了手中的茶,不温不火地说。
端木昱熙眼珠微转:“皇兄,那我要同去,让赵大人留下。”
故意敛了笑,卓昱臻凛眉问:“这一路辛苦,你去又想做什么?”
虚了虚眼,端木昱熙将裹在身上的毛皮裹紧实了些,偷偷眨了眨眼:“皇兄也知,我向来畏寒,想找神医代为调理调理。”见卓昱臻不为所动,殷勤地为卓昱臻兑了茶水,一边嘻嘻笑着‘皇兄’、‘皇兄’的叫。
卓昱臻虽知他一定有原因,但和他自小在宫里一起学文识字,熟知他秉性,他是有些娇纵成性,心地倒是不差。便不再作声,当是默认了。
当晚端木昱熙说自己怕冷要睡柴房,卓昱臻想那柴房里的动物毛皮确实适合不韵武功的人御寒,就自己和赵同睡了一屋。
出了卓昱臻的屋端木昱熙的脸就阴了下来,推开柴房的门,一身白衣的人蜷腿坐在简易的床边,凝视着卧躺在床,有着相同面容的人儿,怔怔出神。肤白如玉,貌美似仙,跳荡的烛光印在他眼里闪着盈盈的光亮,浅色的唇微微启着一条缝隙,竟有着无尽的魅惑。
“你回来做什么?”端木昱熙不知自己为何看见他便有火,大步上前揪住青枝,低吼:“你又回来勾引我皇兄的?”
凶暴的模样,青枝却只是抬眼,淡淡地扫过端木昱熙的脸。
“别以为穿了白衣你就像他。”端木昱熙指了指躺在一边的人儿。“简直是东颦效施,你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及。”
青枝静静地。听多了这种尖刻嘲弄的话,也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
没见到自己想看的痛苦神色,端木昱熙不死心,晃着青枝肩膀喊道:“你为何要回来?你走了便走了,又回来作什么?”
端木昱熙嗔目结眉,撇向一侧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腮鼓得高高的。模样确是凶狠,可感觉更像耍性子的顽童。忆起幼年时,也时常看到他这副表情,突然浮上一份逗弄的情绪,青枝直视端木昱熙,故意用柔媚的声调一字一顿道:“因为你皇兄他,舍不得我离开。”
“我看是你不死心。”端木昱熙气恨地直咬牙,抓过青枝手腕,压低声音,恶意地低笑,贴在他耳边道:“你说他气色好了很多,会不会是喝了你的血?皇兄他们都已睡下了,我们就再来试试吧。”
青枝张嘴想说自己血里有毒,也许救不了他的闵儿弟弟反而害了他。声音未发出来,嘴就被捂住了,看来,是怕他叫喊惊了卓昱臻。
同那天夜里一样,反抗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血汩汩流出。也不知血流了多久,青枝开始头晕眼花。
端木昱熙毫不顾虑被他紧扣住的人儿脸色越发惨白,痴痴地凝着一边躺着的人,喃喃道:“小闵儿,快好起来,我再给你买如意糕。要是,要是你愿意,一辈子买给你都行。”
心脏揪痛了一下,奋力挣扎,在端木昱熙稍稍松开的手掌上狠狠咬了一口。端木昱熙吃痛地推开青枝,见手掌被咬出一排血珠,怒火中烧,反手掴了一巴掌。抬手要再打下时,身下人氲氤的双眼倔强地与他对视,有什么遽地刺在心坎上。再也下不了手,怒火却越烧越旺盛。跳起来对着墙角的一顿猛踢,也舒解不了郁结的情绪。
青枝不理他,随便将血止了,拽过一张毛皮盖在身上,咬着唇,躺床闭眼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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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青枝被卓昱臻唤醒,回想昨日一夜倒是睡得踏实,这木架搭的床本就狭窄,只能容下两人,也不知端木昱熙是怎么睡的。
卓昱臻对青枝说他们一起去摩天岭时,青枝早已料到,并不惊讶。几人吃了早饭,卓昱臻对赵同叮嘱了几句,便要赶路。
端木昱熙抱着‘皓华’走来,看样子是想将‘皓华’交给卓昱臻。思及小时候他俩时常斗气的情境,便又想气他一气,青枝抱住站立的卓昱臻,仰头含笑道:“昱熙的背心好温暖,再背背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