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这身衣服顺眼多了?"
蓝天挣开他的手,接过毛巾,默默的自己擦头发,依然重复:"衣服,还我。"
林格干脆半跪在沙发背后,胳膊顶着沙发背,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翻弄着蓝天的衣领,"这衣服多合身啊,你这样的小孩子就该穿这种衣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口气像是卷过一阵小风,吹的蓝天耳朵痒痒的。
蓝天缩了一下,猛然转头。
林格的眼睛很蓝,清澈的蓝,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自己的身影。
一个苍白消瘦清秀的少年形象。
蓝天觉得有点冷。g
他盯着林格的眼,一字一句:"我不是少年,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而且,我只是一个鬼人,别和我太接近。"
这样倔强的少年。
林格挑起眉毛,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站起身,一偏腿,顺着沙发背滑了下去,这一下两个人就算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沙发不算小,但是挤进两个男子,仍嫌亲密了些,林格的大腿搭到蓝天腿上,两人的肩膀紧紧倚靠。
蓝天皱起眉毛,看着林格笑的一脸痞子相,拳头握了握还是放下。别过脸去不置一词。
"好吧,天亮了就还给你。"
这个答复算作林格的退步。
蓝天瞟了他一眼,用力推开金发男人的粗壮大腿,向沙发角挤了挤。
这完全是孩子气的行径,林格看在眼里,只是笑。
少年的头发擦的半干,柔软伏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神迷茫望着窗外,像是陷入沉思。
树叶哗啦啦碎响,摇曳着在他发丝上投下阴影,仿佛加上了厚厚的一顶毡帽,沉重的负担。
明明是少年的心性,貌似脆弱的水晶,却坚韧的如同老树皮。
乒乓哗啦的巨响在尤尔美房间想起,同时隐约夹杂着她的咒骂。蓝天猛地一哆嗦,又向沙发内缩了一下。
林格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借由自己的手传递温度过去。蓝天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言的又垂下头。
场面很冷清,只有灰尘在飞舞。
"尤尔美说的话,你别介意也别生气。我认识她这么久,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她心地其实很好的。"
拍拍蓝天的肩膀,林格坐正身体,同样望着窗外,树枝在抖动,他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年幼的自己与尤尔美一起爬树的情景。
蓝天也在回忆,只不过回忆的是三年前。
一个少年,一对夫妻,嘻笑打闹的在一起生活,像一家人。
良久,他沉声回答:"我知道,所以永远不会生气。"
林格转头,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因为我欠她的。"
蓝天笑了,很疲惫。
是的,永远欠尤尔美。
第四章
蓝天在沙发上坐了一宿,看着月亮从西面慢慢落下。第二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升起。
他不喜欢回忆,起码最近十几年的事情他从来不愿去回想。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悼念的呢?总是伤感。
但是昨天晚上他破例了,大概是和林格聊天的缘故,蓝天突然想起了三年前乃至于六年前的许多旧事。
有欢乐,更多的是悲哀。
清早跟着尤尔美出门,蓝天疾步走向车库。突然觉得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尤尔美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继而转身打开车门。她没有招呼蓝天,自顾自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在蓝天坐到后排关车门的一瞬间,发动机吼叫连连,车子飞一样窜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空旷、苍茫,几乎没有人影,偶尔出现的,不是急匆匆满脸木然的业者,就是醺醺然的流浪汉酒徒。迅速被车甩到了背后,消失。
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思?
或者像自己这样,没有黑夜白昼,也算活着?
尤尔美依旧是火红色的装束,晨风从车窗外刮进,她的红发飞扬,气势非凡,像是一团火焰,燃烧不息。
又或者,像她这样永远都有希望,才能支持下去吧。
蓝天笑了笑,放松四肢,合上双眼。想再多也没有用,等一下也许还有场硬仗。
车开的很快,一小时之后到达东郊森林。两人下车,尤尔美带路,熟门熟路向森林深处走去。
冬季的森林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两个人高抬脚,轻落步,仍然不能阻止踩到枯枝败叶发出咯吱咯吱的破败声。
在完全寂静的环境中,很刺耳。
有点不对劲。
蓝天突然停下脚。
与此同时,尤尔美也停步。
"你也发现有问题?"
"嗯。"
尤尔美问,蓝天回答。
即便是初冬,万物潜伏闭藏,也不至于安静到这种程度。连风声都听不到,看上去更像是被下了结界。
然后女子转身,谨慎的四下张望片刻,声音放的很轻,但恰好是蓝天能听到的音量:"上个星期A市接的案子,逃出一只蛇妖到这儿,恐怕有其它妖魔同伙。"
她瞟了蓝天一眼,然后迅速移开。
也对,谁喜欢多看自己讨厌的人呢?
蓝天笑了笑,只是听,然后等待尤尔美下达指示。
"你守在这里,别让它们跑了。"
冷淡的声音,吩咐了一个简单的任务。
蓝天突然猛抬起头,目光清澈的望着尤尔美。不过后者只给了他一个背影,消瘦而坚定的背影。
"我和你一起去,或者,我去,你在这里守着!"
尤尔美扭头,又瞟了他一眼,嘲弄的反问:"让你去送死?还是你认得我要抓的家伙?又或者你想把这些该死的妖魔再放走,再害死几个人?老娘拒绝给你收拾残局擦屁股。"
蓝天怔住,渐渐的,嘴里有些发苦。
他低下头,捡起一片枯叶放在手心,默然注视半晌,突地捏碎。
拳头握的很紧,可以轻松的把树叶损毁。然而命运呢?是不是也能自如的掌控在自己手中?
蓝天笑了笑,拍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飞。然后追随着尤尔美的踪迹,一路尾随而去。
没道理总是听从尤尔美的话。偶尔,他也得自己做一个决定。
看看天,灰的,没有云彩,没有日光。这样也好,更适于隐蔽踪迹。
住在一个屋檐下,尤尔美身上或多或少总有香烟的味道。蓝天的嗅觉恰巧很好。
追出去大约五里地,他突然听到嘈杂的脚步,怒吼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蓝天立刻冲了上去。
密林里,小小一块空地,四个人,错,一个人三个妖正在对敌。
尤尔美修长的身材在三个要么魁梧要么敦实的妖魔中灵巧的穿梭,手里握着的黄金匕首已经见了血,随着她的身形晃动,一滴滴落到地面上。
三个妖魔,两个依然保持人形,一个已经现了原形,身上横竖几道血槽,看上去像是犀牛的形象,只是脑袋更大,球形,而且三支角,是喷烟兽,喷出的气息含剧毒。
此刻它该是动了真怒,呼哧着一窜五米高,泰山压顶的纵下来,带起的劲风让尤尔美发丝飞扬。
另外两个家伙左右包抄,配合的天衣无缝。
虽然喷烟兽受了伤,但现在看起来尤尔美明显落在下风。
一边奔跑,一边观察,在跳入战局之前,蓝天掌握了所有的细节,摸出塔罗牌,眼睛余光处迅速挑出一张牌,甩向右边的瘦高个。
教皇----援助。
瘦高的家伙,行动时扭捏妖娆,细眉长目,肯定是尤尔美从A市追杀到这里的蛇妖。一样经过长途跋涉,一样的疲惫不堪。
先拿他下手。
纸牌飞出瞬间,蓝天纵身而起,反身,双脚蹬到树枝上,借着弹力,箭一样穿了过来。
风在耳边拂过,他的头发被吹的笔直向后,手刀,目标蛇妖颈项。
纸牌在前,手刀在后。
尤尔美正被逼的退无可退,倚到一棵树上,怒气冲天之际,看到了蓝天。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
尤尔美同时出击,对手另外一个魁梧的大个以及喷烟兽,完全不再顾忌蛇妖。
听到背后风声急速,蛇妖大惊,立刻向前扑地,急速的扭曲几下,纸牌沿着他的大腿擦过,蹭出血光,扎在地上。
但避过了蓝天的手刀。
凌空翻跃,蓝天稳稳落地,尤尔美收匕首,倒纵回来。去掉一个对手,剩下两个妖魔于她则稍占上风。
"你怎么来了?"
"帮忙。"
"老娘不需要。"
"那好。算我等的无聊,来抢功劳。"蓝天突然有了玩笑的心情,笑道。
"靠。"尤尔美回了一个脏字。
三个妖魔低吼着,品字型围了过来。
两个人背后依着树林。
略微抬起头,天还是灰的。
不能每次都是你们保护我。
总也得付出一次吧,阿姜,这次,换我来保护你的爱人,换我来保护你的尤尔美。
第五章
在一条小河边慢慢站起身体,蓝天警觉的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尤尔美,没有蛇妖,没有喷烟兽,没有任何的妖魔,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浓雾。
刚才不是在激战么,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而且,这又是哪里?
似乎......有点熟悉,起码对于这条河他有记忆。
倒抽一口气,蓝天怔怔的看着,慢慢的,又蹲了下去。雾气似乎有点消散,河水清澈,能看河床上一枚枚的鹅卵石。在岸边拣了一颗,蓝天甩手丢了出去,石头落倒河水里,发出扑通的声响。
原来是这里.........某个少年喜欢独处的地方......
河水反射,映出蓝天苍白的脸,没有笑容,冷淡的眉眼,看上去像是对一切了无生趣。
抚上河面,水很冷。
蓝天突然看到河水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非常凄楚。
条件反射,蓝天迅速收回手。
莫非现在仍然在妖魔们的结界中?
河水里的自己有了生命一样,突然迈步从水中走了出来,全身毫无水渍,流着眼泪从蓝天身边擦过去,恍如未见还有一个旁观者。
又一个"蓝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蓝天摸向口袋中塔罗牌的手,又缩了回去。隐约明白即将发生的事,尽管不想,心底却有道声音在呼唤:跟上去,跟上去。
于是蓝天跟上了另一个自己,然后好像看了一场电影,把六年来的点滴,重复播放了一次。
他看到"蓝天"走进栋破旧的楼房,三楼,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一切和六年前了无区别。
静静站在门口,蓝天闭上眼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从他的眼眶中流出。
这里的一切,甚至不用看,他都可以画出所有物品的位置。
客厅沙发在玄关旁边,厨房紧靠大门,狭小而逼仄,乱糟糟扔着快要腐烂的蔬菜。厨房旁边,是少年的房间:单人沙发,单人床,电脑,两个书柜,篮球......
原来这里的一切,竟是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即使十几年来他强迫忘却,却原来并没有成功。
他甚至不知道,家,对于自己,竟是如此重要而难以忘怀。
这里是"蓝天"的家,也是蓝天的家。
母亲坐在沙发的角落,默默哭泣,眼泪滴落,她的裙角湿了大片。"蓝天"走上去,拥住母亲的头,说了声,妈妈,爸爸走了,可是你还有我。母子俩自从失声痛哭。
蓝天转过头。
这些好像昨天才发生过,清晰的不忍目卒。
那个时候,爸爸刚过世,家里欠了很多债,妈妈走投无路,很绝望。
只是,这样就需要尽快找一个新男人做丈夫,顶起家里的天地吗?失去的丈夫与感情,就那么容易忘却吗?
"蓝天"不明白。
蓝天看着少年红了双眼,不为父亲的故去,恨恨的看着侵入的男子,尤其在母亲结结巴巴介绍这位是柯叔叔的时候,"蓝天"摔门而去。
"怎么可以背叛,这么快就背叛!"
少年坐在街心公园的秋千上,摇晃着喃喃自语。
蓝天扬起头。
天蓝云白,很晴朗。
再然后,是小小的婚礼,小小的庆祝,一切缩减到了不能再少的地步,只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顿饭。
少年再度离家出走。
蓝天跟在后面,冷汗涔涔,脊背渐渐冰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他一生的梦魇。
"蓝天"在前面狂奔,或者真的没有听到,或者装作听不到,逃的远远的。柯叔叔大喊了一声,然后就是汽车惨烈的刹车声。
蓝天盯着他的背影,后面救护车的呼啸声振聋发聩。
抱着自己的胳膊,蓝天觉得很冷。接下来的故事,还需要继续看吗?
他想走,但是走不了。
接到电话,匆匆赶到省新医院,听见了护士冰冷的呼唤,寻找某柯姓男子的亲属。他见到蒙着白布从眼前推过的尸首。"蓝天"一步步倒退,一直靠到墙壁,滑了下去。
蓝天想了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对了,在想柯叔叔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关怀,对自己的无微不至。
医院的玻璃很干净,映照出他的笑容,很嘲讽。
人啊,总是失去才知道悔悟。接下来选择的通常是逃避。
逃避妈妈的再度绝望,逃避她无边的痛苦,逃避她的眼泪,甚至逃避自己,总之,非常没有骨气的逃了。
所以,上天惩罚"蓝天",让他离家出走之后被吸血族害得半死不活,从此成了鬼人,不再成长,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年貌,无法摆脱。
蓝天双手插入口袋,默默转回头。
他的身后,小巷中有个少年被妖魔吸住了动脉血管,只剩下轻微的挣扎。
蓝天揉了揉脖子,持续微笑。
这就是报应。
再然后,接下来的一年多,少年如同惊弓之鸟,四处逃窜。
蓝天总是跟随在他身后,不插手,不参与,不救助。
笑话,发生过的事,怎么扭转?死去的人也能复活吗?
蓝天目不转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夫妻。
男的,阿姜,三十一岁。
女的,尤尔美,二十六岁。
那一年,"蓝天"十七岁。
如果没有遇到自己,他们是不是可以一直那么幸福下去?
假如,三年前的那一夜,自己没有对那个妖魔手下留情,阿姜,是不是不会失踪?
年青的尤尔美和阿姜,对着同样年青的"蓝天"淡笑,把他当作普通人一样的谈笑风生。
蓝天静静看着,而后垂下眼眸。他的手在颤抖,簌簌地。他们相遇的那天是深秋,树叶枯黄,风过叶落,同样发出簌簌的声响。
"假如他们没有遇到我,多好!"
蓝天自言自语。
"蓝天,你在说什么?"
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
"谁?"
蓝天环视四周,空旷,寂静,只有"蓝天"和阿姜夫妇亲热的说话。
"醒过来吧,蓝天。"
醒?什么醒?难道他在睡觉,在做梦?
蓝天握紧手掌,慢慢地又松开。
一无所有,在哪里都一样,哪怕躲在梦里,也是一样的。
那人似乎在感叹,幽幽道:"蓝天,躲避不是办法,还是面对现实的好。"
蓝天只是呆呆站立。
那个声音突然换了种方式,变得痞子万分。
"小天天,如果你再不醒,我可就要吻你了哦!"
这个声音--林格--吻!!
蓝天一机灵,猛地睁开眼。
第六章
林格的脸就在蓝天正前方,相距不过十公分。嘴巴已经撅了起来,闭上眼着向前凑。
蓝天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捂住嘴向后仰头,那一吻,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头也狠狠撞到了床头。
林格咂着舌头,摇头后退,嘴里念念有词。蓝天连听都不需要就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就是,亲一口又怎样,肉也不会少一斤之类。
这是崭新的一天,朦胧的朝阳穿过窗台的盆栽,破碎散落一地。
揉揉后脑勺,蓝天阖上眼,身体放松,整个埋入松软的床缛中。双手先是捂住脸,这样刺目的光线,沉睡许久的他不能立刻接受。然后,手指滑入乱发中,搔了几下,突地用力抓紧。
有点疼,但是在忍受范围内。z
借着这一抓,蓝天迅速清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