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市长的改造又加大了力度,很多老房子被拆掉,拍卖给从外边来的商人。因为政府可以提供优厚的补偿金,被迫迁移的居民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没怎么闹事。
据说陶市长筹集到了一笔巨资,足够他把蒲陵岛改造个底朝天。
百步一鲜这一带是岛上风水宝地,拆迁计划进行到这里的时候,终于遭遇了反抗。
反抗的人组织起来,联名写信,还到市政府静坐示威。
对风风火火进行的这些事,上游不闻不问。与其关心外边的轰轰列列,还不如研究他手里的锅,要在多大的火的烘烤下,才能做出美味佳肴。
手上的烫伤越来越多,他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受了伤,就会去舔。
有时候他也会被慷慨激昂的阿圣拉到市政府门口去示威。
陶市长的车从里面开出来,大家蜂拥上去拍他的车门。
上游透过车窗,看见他冷漠凌厉的脸。
一瞬间上游感觉到心像被什么利器狠狠划过。
若真是天经地义地是属于你的东西,又何必拼了命要去证明?又为什么终究会在一转眼就失去,再怎么呼天喊地也没有用?
他曾经在某个夜里翻墙进了陶市长的家。
陶市长看见他,并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上游从质问到恳求,甚至到差点下跪,陶市长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永远不会再让他见你。
"永远"这两个字,在上游的心里划下了重重的一道伤,断绝了他所有的路,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
他意识到,小夏只不过不在这个岛上,他就再也找不找他了。
这个岛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过如此。
百步一鲜还是要被拆掉,所有的服务生和厨师都哭成了一片。
武叔知道了这个消息,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过话,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可上游依旧无动于衷,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厨房。
阿圣担心他近来遭到的打击太多,物极必反导致性情大变,悄悄跑去医院找武叔商量。
"留不住的,果然......"武叔闭上了眼睛,想了很久,说:"告诉上游,重新开张吧。"
"这个时候?可都要拆了啊?"
"正因为要拆了,才不能浪费最后的时间。"
"喔!"阿圣明白了,握紧了拳头重重点头。
于是百步一鲜重新开张了。但是店里的伙计一个接一个地辞职,好早点另谋生路,到后只剩五六个人了,阿圣和小茉说绝对要干到最后一天。
武叔忽然奇迹般地回来了。
"我这身子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还不如早点出院做事呢。"除了比以前憔悴些,他还是那个稳重和蔼的武叔。
客人们知道武叔回来了,都争先恐后地来跑来了,店里的生意好得像回光返照。武叔一刻不停地在厨房里炒菜,上游和汤包在旁边当助手。上游怕武叔累着,除了厨房里其他的事都是他在张罗,看着他认真地跑出跑外的样子,武叔露出欣慰的微笑。
这餐厅里一老一少两个主人,都表现得太镇定,让伤心的旁人反倒不好意思了。
厨房里的工作结束后,武叔会去大厅里和相熟的客人聊天,聊到开心的时候就哈哈大笑。
"武叔,你这厨技要荒了可真可惜,干脆你们在另外物色个地方,把店继续开下去啊!"
武叔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老了,干不动了。"
"哪里老了,这正当壮年啊!"
武叔还是笑着摆手。
本来大家以为最难过的人一定是他,可他表现得比谁都豁达。如果不是他站在厨房里认真工作的神情和他看着百步一鲜那种珍惜的目光,大家恐怕会认为他对百步一鲜没有一点感情。
每天晚上武叔还是要回医院去,收工后上游会搀扶着他,慢慢地散着步回去。
有一天武叔说累了,他们就找棵树下坐着休息。
武叔说:"上游,等百步一鲜拆了,我想要回家去。"
上游愣了,武叔的家?这些年他很少提起这个的。
"好啊,我陪你一起去。"
武叔摇头,用慈祥和不舍的眼神看着他:"上游,我不打算再回来了。"
上游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离开了家这么多年,落叶总要归根,也该回去了。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我也放心了。"
上游半天才说:"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武叔没有说话。
"我说过会照顾你,武叔,我一直把你当做父亲的!"
"上游,我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另有其人。"
"行了!"上游猛地站起来,"走吧,全都走了才好!"
他跑开了,没头没脑地跑了一阵,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再往回跑。
他不能把武叔一个人丢在那里。
武叔正闭着眼睛靠在了树干,表情安静平和,与世无争。
"武叔,该走了。"上游弯下腰,尽量地微笑着说。
武叔慢慢地张开了眼睛,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无奈地摧了催腿。
上游转过身,"我背你。"
上游背着武叔,一步一步朝医院走去。
武叔很瘦很轻,可上游的心里觉得很沉。
武叔为百步一鲜和他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却没有为自己谋取任何东西。
可能他真的累了,在剩下的人生里,他想要过自己的生活。上游没有理由,没有立场留住他。或许,他只是武叔的一个拖累,这些年来他的自由,是武叔牺牲了自己的自由换来了。
眼睛发涩,却流不出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有意识的时候哭了,只在午夜半梦半醒时,才能在眼角感觉到湿润。
百步一鲜在最后一天,几乎全岛的熟人都来了,点一两盘小菜,倒上啤酒,在这个地方怀念大家共同失去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失去的,只是拥有的东西变了,有些惆怅。
不过惆怅过后,大家都得去过自己的生活,人都得往前走,不能老是怀念过去。
晚上打烊后,上游亲自爬上房顶,那牌匾摘了下来。
阿圣和小茉都哭了。
没有过多久,大家就去码头送走了武叔。
武叔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一个很轻便的小箱子,他不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只像一个即将要回家的旅行者。
送行的人都哭成了一团,上游站在最前面。
武叔却始终很平静,不管是听着别人说话还是自己在说话,他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上游把他送上船,武叔对他说保重,他点头,转身就挤进了人群里。
他很快下了船,站到武叔能看见他的地方,笑着挥手。
百步一鲜如期被贴上了拆迁的封条,上游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搬回了家,不能搬走的走分给了别人。看着大家都还算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也很高兴百步一鲜也算有个善终。
家里顿时堆得像和仓库,一关了灯,墙上和地板上就布满了奇异的影子。
这些影子,随着月光一点点地变化,时长时短,时明时暗,像在为他上演一出一出的戏。
他一直害怕孤单,但孤单真正来临时,也并不怎么可怕。起码,有了一个安宁寂静的空间,可以去考虑一些平时都不怎么考虑的事。
每个人都在计划往后的路了,他也应该考虑考虑才行。结果一不小心想起他的过去和将来。其实他不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最后总结出来的,他的过去其实很短,将来还有很长。
他勾起嘴角,笑了。
不久后上游领到了政府发的巨额赔偿金。
他回避去想如果早点得到这笔钱,有些事是不是就可以被改变。他把钱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着,另一份存进了银行。他去九叔的船厂将支票放进了募捐箱。
他又去港口找他的小船,从那次从海上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船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次,所有他熟悉的东西都不知道被人收到哪里去了。
他用彩色的颜料在船身上写了个"上游号",还画了两张难看的笑脸。做完这些后把船设定好方向,把它放进了大海里,看着它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到消失。
21
一双温润明亮的眼睛里,小岛,大海,船骸,渐渐远去。
少年修长的身影落在夕阳下,仰起头往上看。
黎笙在自家的卧室里醒来。
离开蒲陵岛已经半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梦见上游。
今天,似乎有重要的会议厖整理了一下思绪,他从床上起身。
严肃压抑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黎笙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拧着眉毛听着黎锦风支支吾吾地解释为什么会签下一批草率的合同。
底下的人已经听得有些不耐,但碍于黎笙的面子也不好发作。
"行了。"黎笙合上文件, "现在讨论下一个项目。"
"可是爸爸......"
黎笙皱了眉,"你的事以后再谈,现在不要再说了。"
黎锦风挫败地坐了下去。
中午黎笙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黎锦风敲门进来了。
"爸爸,其实对方是很值得信赖的商家,我们以前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去了解......"
"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黎笙打断他。
"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黎锦风涨红了脸,"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去问大哥,大哥可以担保......"
"又是你大哥,"黎笙叹息,"锦风,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活在你大哥背后,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被他牵着鼻子走?"
黎锦风脸色难看到极点。
"把那批合同退了,尽快。"
"爸爸,"黎锦风小声地说,"这是我第一笔自己谈成的生意,你能不能扶我一把?"
黎笙说:"我就是不希望,黎家的声誉葬送在你这第一笔生意上。"
黎锦风站了很久,终于出去了。
黎笙摁了摁太阳穴。庆幸自己还没有老糊涂,还有能力管教后代。他的妻子几年前去世,大儿子与他越发疏远,搬出了家里;二儿子太依赖家世,做什么都不成气候;女儿静妮开了一家书店,不冷不热地经营着,日子过得很随性。
看了看日历,黎笙想起了他中午约好了和女儿吃午饭。
到了大厦底楼的咖啡厅,静妮正等在那里。
"爸爸!"她笑着站起来,挽住黎笙的手。
父女两去停车场开了车,说笑着上了路。大厦后边是一条林荫大道,专供私车进出。出了路口,拐到了大厦的正面。
公路对面的电话亭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衣,头发蓬松,正仰着脑袋直往上看。
黎笙猛地急刹车,黎静妮捂着胸口惊呼:"爸爸!怎么了?"
黎笙平了平气,"静妮,爸爸现在有事,你先开车走吧。"
她虽然疑惑,但什么都没有问。
黎笙下了车,等到黎静妮把车开走,才朝对面走去。
"上游!"
上游猛地回过头。
黎笙惊喜地笑开了,"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在旅游,顺便就来看看。"上游立刻站直了,好象有点紧张。
"你特地来看我的吗?"黎笙笑得很开心,"我很高兴,谢谢。"
上游用手指撩开额前的头发,结果更多的头发散落下来。他长高了许多,黎笙已经需要仰起头来看他了。
"你自己找来的吗,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是正准备打的。"上游指了指旁边的电话亭。
"陪我去吃饭吧,在蒲陵岛总是承蒙你们的照顾,现在也该我来回报一下了。"黎笙轻松的笑着说。离开了那个陌生的小岛回到这里,他就不再是一个无用的病老头子,很多事,他可以掌握主动权。
他低下了头,看见上游那双磨损得很厉害的运动鞋,笑着蹲了下去,替他系起松开的鞋带来。
上游慌张失措,"不用了,我自己来。"可是脚却在地上扎了根,挪不开。
黎笙蹲着的背影有种无法形容的沧桑,却亲切。系好了鞋带,他站起来,"可以了,我们走吧。"
上游的眼圈发红。
黎笙带着上游居然去了一家大排挡。他一个人穿着考究的西服,通身的优雅华贵,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招来伙计,熟练地点好了菜,笑着对上游说:"以前我和芝兰经常来这种地方吃饭,那段日子真让人怀念。"
上游拿起茶壶倒上了两杯茶。
"上游,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上游点点头,举起茶杯,"干杯。"
黎笙笑着和他碰了一下。
菜上了桌,黎笙不停地朝上游的碗里夹菜,上游眉头都不皱一下,把所有的东西都吃下去。
"上游,你会呆几天?如果时间长,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可以陪你去。"
"今天下午就走。"上游为难地看他一眼,"车票都买好了。"
黎笙仍笑着说:"这么急啊,好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黎笙保持着笑容继续给上游夹菜。
吃过了饭,黎笙坚持要送上游去车站。上游也没有再拒绝。黎笙陪着他一起搭公车,在车上黎笙被人挤得差点站不稳,上游连忙扶住他,在到了下一个站就急忙拉着他下了车。
"你不用再送我了,我可以自己走的。"上游有些急了。
"我只是想多看看我的儿子。"
上游看了他一阵,转开脸颤着声音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个!"
"上游,"黎笙双眼含泪,"留下来吧,让我照顾你,我并不指望你承认我,我只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想要补偿你!"
上游摇头,"你不用补偿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不是你的错。"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不能再放着你不管!芝兰的事,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不想一错再错!如果现在能给我一个机会重新选择,我愿意抛弃一切和她在一起!"
这话似乎击中了上游的心,他全身一颤。黎笙抚着他的背,把他的头渐渐按在靠自己肩上。
"上游,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
过了好一阵,靠在他肩上的上游终于点了点头。
22
黎笙打电话给让老纪来接他,老纪很快赶到,"黎先生,上车吧......"他忽然看见了上游,顿时呆住,说不出话来。
"上游,上车。"黎笙握着上游的手说。
上游点了点头。
车开到了一座铁门前停下。
"这是你的家?"上游看着两边茂密整齐的树木。
"是的,"黎笙温和地说,"这也以后是你的家。"
正开车的老纪从后视镜里不安地看了一眼。
黎笙当晚就通知了三个孩子,何余清,还有律师,立刻回到大宅。
当黎静妮一进到大厅里,就发现气氛和平时不一样。家里所有的帮佣都等在大厅里,何余清和马律师正色地坐在沙发上。她问何余清:"何叔叔,出了什么事,爸爸为什么把大家都叫来了?"
何余清不像平时一贯轻松地笑了笑,长长呼出一口气:"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黎锦风回来了,还没有摘掉墨镜:"到底什么事,非要我回来不可?"
"我也不知道。"黎静妮摇头。
"你怎么会不知道,"黎锦风冷笑,"全家就属你把老头子哄得最好,有什么他会不告诉你。"
黎静妮冷冷地扫他一眼,并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