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果然酒醒了,又恢复成不可爱的样子,好像如果我的回答稍有不慎他就能抓住把柄大肆毁谤之。
我笑笑:“他的确不是普通朋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完便去厨房烧开水,又拿出中度烘焙的咖啡,洗好三个马克杯。
小猴子又屁颠屁颠的跟进厨房:“然後呢,最好的朋友为什麽会问这麽多?”
我一边把咖啡舀进杯里,一边答他:“他是医生哦,穿白大褂的那种……很帅。”
小猴的眼睛有点放光:“声音也好听。”
“你知道的,医生都有些怪癖。”
小猴眼睛亮亮的点头:“我知道,很多医生性冷感!”
“恩……他冷不冷感我不知道,但他最近碰上问题了。”我开始瞎掰:“他怀疑自己喜欢男人,要我为他保密,他现在对这个很敏感,所以一听你的声音就亢奋了。”
“亢奋?”小猴的脸红了。
“对,就是亢奋。”我看著他,戳了戳他的脸蛋:“就像你现在这样。”
41
王贺文比我早上班,过年的余下几天就变成我一个人度过。
一开始还好,觉得世界一下安静了很多,但不到两天就有点不适应了,快到他下班的时间就不自觉兴奋,干什麽都专心不起来,竖著耳朵听楼下的动静──哪辆车开进来了,哪辆车按喇叭了,哪辆车刹车了,运用我对汽车贫乏的了解去判断,到底哪辆是王贺文的白色别克。
这样的我很奇怪,一直是一个人,过了这麽多年,独处早就变成习惯,而和他在一起才不过半年,怎麽就养成了新的习惯呢?
这不好,得改。
这天一早手机响,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竟然又是李赫南。
他约我见面聊天,我同意了,反正我也的确很无聊,再说我也想了解他的近况,确定了这是他的手机号码後才认真的将它存入电话簿。
我有种隐隐的预感,总觉得李赫南并不如表面上那麽春风得意,这种感觉从同学会那天开始就存在,到现在,一天比一天强烈。
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呢,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一个男人,黄金年龄,硕士学位刚到手,又分到不错的医院,总该再有精神些才对,可是我却在他的眉眼中看到些微的疲惫,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在隐瞒什麽,而且是压力很大的事。
我忽然想到那天聚会结束後的凌晨三点,他拉住我问的那些话。
也许……他真有这方面的困扰需要找个人倾诉一番?
我马上想到了黎佳庚,如果是普及这种知识的话,他应该能胜任吧?不过很快我又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从脑海中打消掉了。
黎佳庚从我家走後有在网上和我联系,可爱的小猴头像一晃一晃的,愁眉苦脸的和我说,他决定自己找桃子谈一谈。
我说:也好。
出气或报复什麽的,我们自然可以帮他,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涉及到感情,还是自己买单比较好。
果然没过两天,小猴又跟我说,谈好了,彻底分手了。
桃子是好奇心旺盛又怯於变革的男人,小猴触手可及又甜美可爱,尝尝鲜也未尝不可,最後再回归到异性恋的大家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种两头兼顾又啃窝边草的行为甚是可恶。
我问他要不要找人揍他一顿。
小猴发来饶有趣味的六个点点,然後说:算了吧,都过去了。
话里沧桑藏不住,千帆过尽不留痕。很有点看淡世情的劲头,我夸他:不错,长大了嘛。
他苦笑。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养过一只白兔子,我细心的照料它,给它最新鲜的菜叶,还帮它梳毛,但是它还是死了。
我哭。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还很年轻也很有耐心,她会拍著我的背安慰我。
我哽咽著问她:为什麽大白兔会死,我对它那麽好!
她答我:动物都会死的啊。
我:那人也会死吗?
妈妈说:人也会,只是会很久以後才会死。
我不敢想象那个很久以後是多远,但只要一想到,妈妈爸爸都会像这只白兔一样有一天终会离我而去,再也不醒来,就哽得更难受,心痛得连气都喘不上。
但是这麽多年过去了,他们早就用另一种方式离我远去,我却觉得根本没有什麽。
大概是因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历经失望和伤痛,一次次小小的疼痛像钝刀子磨在心上,不觉得有多疼,但时间久了,那些伤痕都结成了厚厚的疤,即使最终的打击袭来时,也不会难受得承受不了。
我们都是这样在长大。
王贺文失去的第一只大白兔是黎佳庚,他曾为他不眠不休不工作不生活,偶尔我会恶毒的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他,他会有多难过呢?
黎佳庚对我说,桃子没想到会伤到他,桃子以为同性恋都不谈感情的。
我说他放屁!
人都讲感情,难道同性恋就不是人?
黎佳庚说都怪自己太寂寞了,才瞎了眼。
都说治疗失恋的良方是再谈一场恋爱,但绝对要对症下药,否则又是满嘴的苦渣子。所以我们有提李赫南,因为我连他是直是弯还是半直半弯都没弄清楚,怎麽好贸然介绍,而且,说白了,我觉得目前我和他之间很生分,隔著的不仅仅是近十年的空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重要的,如果小黎再失恋,又来砸我家大门怎麽办?
……
下午两点,约在中区的一家港式茶餐厅,不是很出名,这个时间店里没什麽人,音乐懒洋洋的流动著,连墙角的二月兰都在打瞌睡。
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
李赫南穿著浅灰发蓝的休闲西装,配合深色的衬衣更显得面色苍白,我的感觉没错,他就是很疲惫,连眉心都生出两道浅浅的纹路,像惯常皱眉似的。
“怎麽想起约我出来?”我问他。
“找你聊聊呗,一直也联系不上你。”
我正好坐在阳光里,有点睁不开眼,他将纱帘放下,光线一下暗了,却添了许多暧昧,他只盯著我看。
“你没怎麽变嘛。”须臾,他这样说。
我招手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打破这种异乎寻常的氛围,我是来和他叙旧,但不是来谈情的。
他像是看出我的用意,嘴角微翘,嘲讽的笑了笑。
“李赫南,你……看起来不太好。”搅动著咖啡勺,我开门见山。
他抬眼:“你怎麽看出来的?”
“感觉。”
“呵……是不太好,”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一手支在太阳穴上,看著窗外:“我被开除了。”
“什麽?!”
“我被医院开除了,重大医疗事故。”
“什麽时候的事?不,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垂下眼皮,浓重的阴影扑闪在睫毛下。
“年前的事了……”
这麽说,上次同学聚会大家调侃他起哄要他请客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
那是一次值班,送来一批意外事故的伤者,当时值班的医生少,患者多,李赫南作为实习主治医生也进了手术室,负责一个小手术,但是不知道是疲倦还是困意,他没有注意护士的提醒,在心脏检测仪发出警报时还没能止血……
“那……患者……”
“没死,”李赫南说,“幸好没死,否则要坐牢,手术不是很成功,而且也算重大失职,可能就这一两天吧,上面的审批会下来,吊销行医执照是肯定的了。”
我的呼吸有些沈重,心脏像压著重物那样烦闷。
他不可能会因为分神而没注意护士的提醒,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左耳。
“和你说这些,就是吐吐槽,”李赫南笑著说:“我已经想开了,这麽多年为了这份职业累死累活的,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错过了很多东西。”
我低头看著杯子边沿挂著的奶沫,只觉得这世事太无常!前几个月还因为得知他的近况而感动高兴,现在就坐在获得噩耗的第一手位置,我真是无话可说。
“嘉北,你呢?还好吗?”
“我?”我想了想,说:“就那样把,工作和大多数人一样,挣得少,干得多……”
他打断我:“我是问工作以外的。”
工作以外的?
“也挺好。”我说。
……
再上班的时候,我就老想著李赫南的事,他的事情最後定下来了,吊销行医执照。安慰的话显得太矫情,我就琢磨著怎麽给他介绍个合适的工作。
正好最近下来一个单子,由我们公司代理一种新型药用喷剂,对运动造成的损伤有奇效,尤其在比赛中途,喷一喷可以暂减疼痛,还能坚持个十分二十分的比赛,但是有没有副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老美的药物就是这样,效力通通猛得像毒品。
广告做得差不多了,在推广这里却出了难题。
因为是专业药剂,需要一位有药理知识的人来跟进,我马上想到了李赫南。
这绝对是个肥差,如果由李赫南来做,我可以保证我们公司与他之间是合作关系而非雇佣关系,那麽薪金就是抽成,百分之几都很可观。又何况他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我简直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拒绝这桩工作。
我拨电话过去,他听完我的叙述後沈默了一会,然後问:“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麽呢?”
我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当即愣住。
他又说:“如果是因为同情的话……”
“不不,怎麽会呢,只是这次机会难得……”我还没说完,又被他抢话道:“那是因为愧疚?”
这回我真的哑口无言了。
他果然都知道!我的心狂跳起来,像等待最终裁决的犯人,有一刹那觉得这样的自己特可笑,拼命去掩藏、弥补的东西,其实人家一早就知道,看得真真的。
“嘉北,”他低沈的声音慢慢说著:“你不必这样,我早就原谅你了,你做得也够多了,其实我们都懂的,对不对?”
“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多想。”
“对不起。”我说。
李赫南微微叹了口气,“我想我知道你为什麽不结婚了,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们很亲密。”
我脑中白光一闪,他看到了?哪次?哪次?
还没等我还魂,他又说:“其实我们的原因是一样的。”
我清了清嗓子,说:“……他就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电话那头的他似乎有点疑惑,“认真的?真的是男朋友?”
“是,我们现在住在一起。”
他哦了一声。
“我不行吗?”他说,“我更早认识你呢,我不行吗?”最後这句竟有点撒娇的意味。
我有点恍惚,好像我们正坐在教室里,我在指出他的一道几何题的错误,他不服,我们争论时,他委屈的问我:“不对吗?真的不对吗?”
“其实我一直不确定,大学那几年也没有谈感情,因为一直在忙……大四毕业时我和一个女生交往过,但感觉不对,完全不是那种感觉……我们做 爱,但感觉很糟,还不如当年和你的一个吻……”
“别说了。”我打断他。
他很委屈的:“我一直在找你,每年同学聚会我都参加,但一次也没碰上你。”
话挑开到这份上,我也直说:“找我干什麽?”
“确认。”他吐出两个字。
靠!
“如果是确认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个酒吧给你,那里优质的男孩子不少……”
“哈,嘉北,你和那个男人是认真的?那上次接你电话的男孩又是谁?他说他在你家,我问你在干吗,他说你在和男人睡觉!这也太混乱了吧?”
我无语……小黎那个小王八蛋竟是这麽答的。
我不打算解释,如果解释的话,这关系可比他想象的更混乱了。
“总之,这个工作机会难得,你最好考虑一下。”我生硬的扭转话题。
他闷笑了一声:“没话说的时候你就转移话题,还是这样。”
“你好好考虑!”
“明白,你也考虑一下。”末了,他补了一句:“机会也很难得。”
42
新年伊始,我和王贺文都开始忙起来,放假那几天猪一样的悠哉日子好像老鼠夹上的火腿般,一去不复返。
王贺文尤甚,忙得夜夜关在小黑屋,烟雾缭绕中劈里啪啦S他的电脑。
李赫南考虑了几天,最终同意我的建议,於是隔三差五找我“咨询”,虽然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暗示是免不了的,每天工作堆得山一样高,精神上还要被他强大暧昧电波刺激,铁人也抗不住啊!於是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直接拨内线叫来Lily,指指李赫南说:“去,普及一下业务知识。”Lily早就觊觎他的美色,答应得脆生生水汪汪的:“帅哥,来!”从此李赫南看我的神色又添了一层幽怨。
马上就到正月十五了,年前原本约好小路和魏!一同庆祝,方莳的天堂鸟也早早做好准备,据说届时要搞出一堆创新馅料。
聊到这件事时王贺文深为不屑:“元宵啊,吃的就是传统,他搞出来的一定不好吃。哎,你不是说他是从澳洲回来的吗,弄不好还在红豆沙里加乳酪呢~没准还得弄点咸蛋黄馅的……没准……”
“别说了,我快吐了。”
“就是说嘛……创新是好事,但是不可能每样都中西合璧……”
被他这麽一说,我想起在天堂鸟吃过的芦笋红烩牛筋,乳酪蒸乳鸽,黑胡椒炙烤咕噜肉……原本坚信方莳厨艺的十二万分信心只剩了一丝,我实在想象不能除五仁红豆黑芝麻山楂馅以外的元宵味道。
“再说……小路他们也没回来呢。”王贺文又说。
“啊?不会吧?还没回来?魏!的工作不要了?”
王贺文点点头:“如果他们回来的话,小路肯定第一时间给咱们打电话,顺带汇报见婆婆感想,”他摇了摇手机:“但是没有。”
“那是好事,肯定玩得很开心,所以不想回来了。”
以小路那个吃不得委屈的性格,如果遭到冷遇,一定第一时间杀回来,这麽久不回来,自然是顺风顺水。
“所以!”王贺文眼睛晶晶亮,凑到近前:“咱们更有理由不去天堂鸟过正月十五了!”
“这……都答应了,不太好吧。”
他拉起我的手,摇晃:“不会不会,六个人少了两个已经不热闹了,还不如各自过节。亲爱的,我们自己包汤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