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阮小一是广安的俗家弟子,少林的人都是认得的。先前被广安遣去的六个棍僧没有再回来,少林上下也是寻了很久也没得消息。又听得阮小一指着莫问书说他已是北辰宫的人,有人禁不住的哧笑了出来,纷纷向莫行风投去鄙夷的视线。你莫大侠生的好儿子!
“你!”莫问书气的直发抖,提了剑指着阮小一却不再能说出话来。阮小一他还认得!他又怎会不记得?!在树林,在小庙,他两次救过这个人!然而此刻这人却在众人面前诬赖于他!
显然是不愿给众人片刻思量的功夫,广安大声向阮小一喊话,“你可认得清楚?!当真是这姓莫的杀的!”
阮小一垂了头跪下,闭了眼大声答道:“弟子记得清明!就是他!他在小庙领了北辰宫的两个人前来,杀了我少林同门!那时我已半死,未被觉察,故尔拣了条命回来!那两个北辰宫的人说他如今已能做得他们少宫主的主!弟子不敢忘记!句句记得!”说着,伏在地上嚎哭起来,嘴里不住得哭抢着阮大和同门的名字。
“你!”莫问书被阮小一的话逼的更是气极,从齿缝间迫了几个字出来,“我那时真正不该救你!”
莫问书的气话听在众人耳中,实是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莫行风抖着手指了莫问书,显然也是气的不轻,他从未想过莫问书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逆子自打追着飞雪而去之后,竟是没再让自己省过一次心!
“孽障!还不跪下!”莫行风粗着声,愤愤的呵骂道,“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跪下!”
“爹!我没有!”莫问书难以置信的退后了一步。他爹竟也不信他!慌乱的低了头去看手中的经纶,剑尖汇聚成流的慧闻大师的血还没有趟尽,莫问书不信的摇着头,“爹!我没有杀师父!”
“畜生!”莫行风见他辩解不认,怒从心声,抽了身旁一位衡山派弟子的剑就往莫问书奔去。
眼见着自己的爹抡着长剑直刺过来,莫问书却是做不得任何反映!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没有做过!他没有杀师父!他也没有杀同门!他只是想要救飞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信他!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愿听他解释?!连他爹都不信他?!连广宁和镜全的眼里也都浮上了不信的神色!
两剑互撞之声将莫问书的神思扯了回来。通体银白的拭雪剑搁住了莫行风挥来的长剑。
“莫伯伯,您真舍得下手。”谈飞雪阻的轻松,一派谈笑姿态。他反手一抬,手上加了几份劲道,简简单单的将心神不宁的莫行风手中的长剑撂到了一旁。
多说无用。广安,这梁子,我们是结下了。
转了头向着广安一声冷笑,谈飞雪拽了莫问书的领子一提,“发什么呆!快走!”说着,脚上踏着飞絮跃出了几步。
然而这涌来少林寻仇的又何止百人?!少林弟子人数众多,镜全大师终于也做了副要全力一拦的样子。单凭他二人之力,说要杀出这重围,实是有难。
正犯着愁,一道月白身影踏着飞絮飘摇而来,挥下一片银针逼得众人纷纷退后三分。那人腰间系着条樱草色的白玉腰带,身法迅如疾风。众人只感到凌厉的掌风排山倒海一般涌来,掀起了尘土飞沙,顿时迷得人张不开眼。
“走!”那人指着谈飞雪和莫问书大呵一声,又以掌力逼开几个江湖人,硬生生的劈了条路出来。谈飞雪见状,拎着莫问书的衣襟双足点地,踏着轻功飞身跟上。
莫问书像是猛然从梦中醒来一般,也急急的踩上轻功施力狂奔了起来。
这真正是日色昏沉沙如雪,倚剑朔气踏浊风!
在这迷絮走沙之中只能任得这三人疾风而去,众人虽是心有不甘,然而莫行风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意义动弹不得。
那月白长袍之人……无笑……
卷四 双剑天涯卷
第八十五回 月起腥风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击楫中流,曾记累沾裳。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凉。”——选自李好古《江城子》
又是新年正月,然而原该是喜气的时节现下满是白烛黑帐。少林的慧闻大师及弟子数十人,武当的赵空明、岳空亭及弟子数十人,衡山弟子,华山弟子……
北辰宫欠下的百余条人命,或者说是江湖人要向谈飞雪和莫问书申讨的百余条人命官司,在这新的一年里显得尤为触目。
嵩山一别后,以少林武当两大武林门派为首集结起的同盟会誓要替死去的同门报仇,一时间江湖上的大小事情都被谈飞雪与莫问书的名字盖了过去。而做为被追捕在逃的莫问书的老爹的莫行风,这一回则是被“押”回了莫家庄。
莫行风名义上是被众人谴回自家,实是再无资格过问江湖之事。少林和武当各派了一名大弟子前去看守,为的也是防止莫问书再跑回莫家庄。
然而这个时候的莫问书,又怎会选择再回去呢?
被月白长袍之人一同救出的谈飞雪和莫问书二人急奔了一段路后,终于在一处小山林里歇了脚。而那个协助他们出逃的人,正是先前被柳姬月派来少林的摇光。
如今再对上摇光,莫问书是半分心虚也不存了。想着从前自己忌讳什么人同飞雪亲近,不过是妒忌旁人能够做得到的,自己却放不开。到了今时今日,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莫问书。
像是觉察了莫问书的心思,摇光看着他只是一笑。
这一回是莫问书真真切切的看摇光的面孔,熟悉的叫人觉得可怕。摇光的身行打扮无不叫人想起飞雪的爹,那个记忆中的谈无笑。
飞雪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般,打量着摇光也不多说一句。
“你们可有想好去什么地方?”摇光丝毫不介意谈飞雪眼中的探究,自顾自的问着。那神态里全没有对少宫主的尊崇,却温和的让人无法驳他。
“姑姑都做了些什么?”谈飞雪也是不答他的话,两个人都像是在玩着探试的游戏,却也循着自己的性子。
听到谈飞雪这样问,摇光笑了出来。“她不过是想叫你回不去罢了。”
原来此时的北辰宫在柳姬月的威慑之下已全没有再敢反抗的人。除了先前就被谈飞雪遣出了的开阳和被柳姬月送去少林的摇光外,北辰宫里原本向着少宫主的几个都去了势力。尤其以七护法里长久留着的天璇和天枢最为苦劳。
他们虽留得七护法的名号,却成日被诸多下人跟随看管。天璇甚至被强施了只有柳姬月才可解的毒,防的就是她会突然跑出来寻谈飞雪。
断了全部的后路,只是为了让你往前走出条本没有的路来。
谈飞雪似有所感的点了点头,感受到莫问书因担忧而握上来的手,不觉一笑,“回去。是该回去看看了。”
十三年前的正月,漫天飘雪的时日里被血洗全灭的剑雪山庄,持续了整整十三年的死寂的豪华庄子,如今是该回去看看了。
然而就在少林和武当引领了江湖众人集结了要追拿谈飞雪和莫问书的同盟会没几日,原该是
爆竹欢声一片的正月初五,柳姬月带着北辰宫的一干人等挑上了五岳剑派。
如今势力已不如从前的五岳剑派是以华山为首的一大宗派,其下才分恒山等、衡山派等。
只这一夜之间,柳姬月如同十三年前灭尽剑雪山庄的罗刹妖女柳姬清一样,血洗了整个五岳剑派,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五岳剑派即便没落,然而人数众多,又怎能是在彻夜之间就不复存在的?可就是这样,也只是一个晚上,柳姬月就达成了喋血五岳的邪魔之举。
这一夜的山风很是猛烈,混着新春的鹅毛大雪,将满山满野的尸体应的更为寂静荒凉起来。从山土上冲落下的人血汇成了新的小溪,染红了整一片土地。
柳姬月独自站在由五岳剑派的弟子之尸所堆成的小丘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谈无笑!你看到了没有!这从前都是你的!这些都是你要的!现在他都是我的了!我全都得到了!谈无笑!无笑……
冷眼瞟着由天璇和天枢押着的几位被随意选出而留了活口的五岳剑派的弟子,柳姬月冷哼了一声,突然换上了副柔和动人的表情。
“你们可是很怕我的?”她说的轻轻的,柔媚的抬手轻撩了耳旁散开的乱发,仿佛被地上的血腥之气充盈灌满了的高天之月上那层微红的薄光落到她的身上,说不出的妖媚惑人。
严妙婷愣愣地看着这样的柳姬月,她是被留下来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亲眼见了爹爹被这女魔头杀死,同门弟子尽数被屠杀,这一夜惨叫声不绝与耳,风里混杂着的全是鲜血的味道……灌进耳里的全是大家最后的哀叫声……
她想要哭,然而脑中一片空白。望着这样的柳姬月,她那已不能再做思考的脑中竟缓缓浮现出了一张面孔……
“啊——!”严妙婷忽然尖声凄厉的惨叫起来,被反剪着的双手无法动弹,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她就这样翻滚到地上,痛苦的嚎哭起来。
像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天璇显是做不得任何的反映,柳姬月却在这个时候放声大笑起来,指着严妙婷禁不住的称赞道:“好一个华山掌门的女儿!真正是半点也做不得主的娇养女儿!哈哈哈哈!”
严妙婷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满面流着泪,微微翕动着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谈飞雪!谈飞雪!!你这歪魔邪道!你这古怪妖异的恶人!
严妙婷在心中穷尽一切恶毒之词想要去骂谈飞雪,然而那张时而轻描淡写,时而微笑撩人的面孔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脑中挥散而去,隐隐重叠在眼前的柳姬月身上,让她绝望不已。
“好丫头……”柳姬月轻轻地走到了严妙婷的身旁,扶了她起来,以那冰冷滑腻的手抚上了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你现在还不好就这样哭,你要去告诉江湖上的人,叫他们去找飞雪……”
听到了谈飞雪的名字,严妙婷像是从迷幻的神思中醒觉过来了一样,瞪大了双眼望着柳姬月。
蒙着面纱的柳姬月仿佛是在笑,那笑里毫不掩饰的存着畅快和哀苦。
“我要你告诉整个江湖的人,这一切都是谈无笑不好!要怪就怪他当年做过武林盟主!要怪就怪他还留了个叫谈飞雪的儿子在世!哈哈哈哈!”柳姬月狂笑着站了起来,卷天飘散的大雪混着劲风更为狂放起来。
“如今我魔功练成,普天之下再无敌手!我要这整个武林都染上血一样红!我要这全部的江湖人都死在我的手里!”柳姬月在风中袅袅而立,血色的月光下,一袭红衣叫人毛骨悚然。
“我啊……要叫飞雪来见我……”她说着,转了身过来看着严妙婷和那几个留了活口的五岳弟子,“你们都听好了,这天下之间如今还能战得赢我柳姬月的,只有谈飞雪一个了!只有他谈飞雪一个!”
柳姬月说完,一扬袖又是一阵狂笑,足上踏着轻功飞身跃起,飞絮混着满天飘雪,她就像是插翅的天女一般渐渐隐没在这乱雪狂絮之中……
第八十六回 安宁不得
清早的五岳隐在晨雾里,原本该是极清极凉的山气里全是刺鼻的血腥和尸体被烧焦的臭味。严妙婷恍然中在这修罗地狱一样的地方醒了过来。她歪倒在一片乱尸之中,手上已再无束缚。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挥不去醒不过的噩梦一般……
爹爹的首级和其他几位掌门的放在一起,并列着排在紫霞宫的入口,全都怒张着双目像是阎王殿守卫的恶鬼,全没了半分在世时的英挺气概。
严妙婷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会哭也不会笑。柳姬月那如蛊的声音还在耳旁回荡,她口里飘出的那个名字填满了严妙婷虚无空洞的心胸,谈飞雪……
她要去寻谈飞雪。去找那个叫她恨透了的恶人。去寻那个唯一还能够杀得了这女魔头的人!
向着严意山的首级深深一拜,严妙婷站起了身,橘红的晨光落在这乱坟尸岗一般的地方,起早了的鸟雀纷纷落下争食起那些人的血肉来……
谈飞雪!无论你身在何处!我定要找到你!
像是全忘却了过往种种,严妙婷的心中不再能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她只记得那个总是轻描淡写笑着的谈飞雪从前叫她受尽了屈辱,让她恨得想要杀之为快,然而也就是那个谈飞雪可以战赢喋血了五岳剑派的女魔头,可以为爹爹报仇!
五岳剑派一夜被灭,其状惨不忍睹。江湖人知道这个消息后,震惊的久久不能做出任何反映。少林的镜全大师不住的念着阿弥陀佛,武当的孙空鹤禁不住的连声长叹。
从那一场浩劫中拣回了命的几个小弟子全不能再说出连贯完整的话来,一个个都喃喃念着谈飞雪的名字,仿佛这屠杀了五岳的恶鬼就是谈飞雪一样!
江湖上的人都愤然了,却也划做了两派。五岳剑派一夜被灭这是何等的功力,即便是以人数取胜,难道五岳剑派的弟子还少了不成?迫于这一场屠杀,有的人开始惧怕后退;有缩退之人,自然也有因此而愤慨雄起之人。
广安借着这场灭门惨案再度领在众人前头,打起了定要围杀谈飞雪以报此仇的大旗。余下的江湖人纷纷响应了他。
然而在这个时候,谈飞雪和莫问书还并未知道这件事情。原本同他们一起上路的摇光也在同行了三日之后和他们分道扬镳。
“宫主当时交代绝不能让你和莫问书死在嵩山,我只是为了这个而去的。”摇光临走前这样同谈飞雪说。
伸手抚上摇光的脸,先前被自己毒花了的那张面孔已恢复了他原本该有的俊秀模样,谈飞雪轻笑起来:“如今你的脸也能看了,姑姑怕是想你的紧。”
像是听到了很有趣的笑话,摇光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阵,摇光抚上谈飞雪摩挲着自己脸颊的手,轻道:“你即便是想不起来,总也是忘不了的。”
摇光的话就像是一句咒语,带了挥不去的阴霾来到谈飞雪的心头。
忘不了却想不起来的事情。
谈飞雪抽回了自己的手,不觉的去看向前路,这一处的尽头就是剑雪山庄,那个自己本该是最熟悉却想不起来的地方,那个本该是自己忘不了却失了记忆的地方。
云集了还存着剿杀北辰宫,誓要拿下谈飞雪心思的江湖人们,广安俨然已成了群龙之首。镜全大师叹息着不想再过问,如此厮杀之事不该是出家人的行径。广宁也劝着广安说即便莫问书和谈飞雪罪无可恕,慧闻大师却是自行圆寂升天,单这件事与他二人也该无关。
他两个这般超然的姿态叫广安禁不住的冷笑起来,一扬手中的佛珠,大有派头的对着一干小僧怒问道:“你们可也觉得不该报仇?!莫问书杀了同门弟子多人!谈飞雪那魔头手里又握着我少林几多条人命!慧闻大师倒不是他们杀死的了?!”
小僧人们慑于镜全方丈和广宁的面子也不敢直挺着站出来说心有不甘,若大一个少林寺,当真能体味得到生死皆空的和尚,又能有几个呢?他们那番蠢动全被广安掀了起来,默默的将广安的话奉做旨意去执行。眼看着整个少林也将迎来一番腥风血雨,镜全方丈深深的看了广宁一眼,就转进了自己的法室闭门颂经不再出来。
正月的夜风刺骨的寒冷,广宁目送着广安俗家的弟子领了个传话的任务隐没在这漆黑的夜里,叹息着走了出来。
“广安师兄。”他喊了广安,却不知该继续说什么。他二人是同门师兄弟,从前亦是关系顶好的师兄弟。可如今的广安已经变了,或者说,广安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从前的自己看不清罢了。
听到广宁在身后喊他,广安冷笑着却不转过身来。他同这个师弟实是没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