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广宁又喊了一声。
“我没什么话想同你说。”广安转了过来,看着广宁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一阵风过,卷得广宁和广安的袈裟都飘扬起来,却卷不走两人之间的无言。从来都是道理不同的两个人,又有谁会知道,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是很要好的师兄弟。都是被爹娘丢弃了的孩子,镜全大师收留了他们。打小一起挑水劈柴,一起听讲颂经,一起敲钟,一起练的功夫。广安恨着这个残酷的人间,即便是做了和尚也不愿就此安守这粗茶清贫的日子。镜全大师盼他心安身安,叫他做广安,然而一切终是不安无安。广宁却是很顺从的承下了本就属于他的命,恬淡清宁。从他来到少林的那一刻起,他开始真正的学习怎么做一个和尚,没有存过半分多余的心思,却也做到了和广安一样的辈分。
如今他们两个都该是少林独挡一面的大师,也受着不少人的推崇。广安用他的事故圆滑结交了诸多官家商贾,行事虽不能叫镜全方丈满意却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和尚不该做的惊天动地,表面上是如此的。广宁则全凭着和尚该有的理佛超然心性,凭着那一身少林高僧的功夫受着江湖人的尊重。
官家的都觉得这少林的下任方丈该是要广安做的;江湖门派的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镜全大师会叫广宁接下这少林。
嵩山少林里百来号的和尚,谁没有过一起吃饭睡觉讲经挑水的过去?谁又不是和哪一个一起生活过来的?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广安只觉得广宁是他前路上的敌人,即便广宁的心思不在方丈的位置上,他的威望他的想法,就单单是广宁的存在,已经碍了他的眼。
“唯心所变,唯识所现。”广宁轻声念着,却引得广安嗤鼻一声冷笑,头也不回的走了,留得他一个在这月色里,在这数百个和尚都有过些故事的嵩山一处闭了眼。
原是想说给师兄听的话,却倒也是自己还没跃过的槛了。广宁苦笑着摇了头,“慧闻师祖,师父说的对,我却是比师兄还要看不开的那一个。我若去争,究竟为的是少林,还是为了自己?我若不争,这场厮杀又该何如?又该何如?”
厚云遮上了弯月,天地间瞬的不见五指,如同这将要变天的前路一般墨黑……
第八十七回 一枕槐安
江湖风动,这消息也传到了京城。
宫廷和江湖,原是毫无干系的两处,却也是丝丝紧扣着的。
肖贵妃得了广安的暗信,柔媚的在皇帝的耳边诉说着老父的辛劳。美丽的女人总能将眼泪和软语求情说的三分可怜七分魅惑。宠惯了肖贵妃的皇帝没有半分犹豫的就替自己的爱妃心疼上了。
肖贵妃轻靠着并不贤明的皇上低语的倾诉着自己的爹爹,刑部的肖大人,如今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有多么的匆忙劳累;紧揪着手里的帕子搅成了麻花一样的说让爹爹头痛劳苦的那件事是宫里有人在江湖上布了爪牙要来夺了皇上的龙椅;哭着说想要回娘家几日要去见一见年迈的父亲,想回去会一会久不见面的老母;粉拳间或几下的轻捶着皇上胸膛说为了这帝王家她的老父生出了白发耗尽了心血;说那怀着恶意的太子正是那江湖歪魔邪派的幕后主使,要让皇上的位置坐的不得安宁。
怀里的爱妃哭的梨花带雨,字字句句全说她的老父他的忠臣只为了皇家的江山奔波操劳,累出了一身的病也不愿声张只怕皇上龙心不悦,顾念着皇上对太子的情意不想让父子间的惨剧上演。
久不上朝的皇帝哪会知道什么实情。他只听着爱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前或许当过明君,可如今的他只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庸君主,他如今耳里只听着爱妃的哭诉,不理他的朝政,不理这事的真实究竟有几分。
太子的母妃生他时难产而死,这让皇上对太子一直心有芥蒂却也百般疼爱。总是宠在手中呵护的孩子如今竟是长成了豺狼一般还养了宫外的江湖人要来对付自己,皇帝的愤怒如同燃烧的炭盆中又添上了一把焦油,烧的高高的,旺旺的。
那个叫北辰宫的门派是太子养来要夺皇位的魔教,最叫皇帝心惊的是他视为左右手极其信赖的大臣天权竟是北辰宫的人!同为太子少师的肖大人忠心于自己,可天权却全都只向着自己的儿子!皇帝气不打从一处出,爽快的向肖贵妃承诺着定要替她消了这口恶气,叫她的老父不再如此劳累。承了皇上的情,肖贵妃不再哭闹着说要回娘家,只是日日在皇帝的耳边轻提着北辰宫的恶,北辰宫的坏。这些说法自然都是这位贵妃娘娘说自己从别处听来的,眼见着皇上的眉头越锁越深,她在心里乐开了花。
差了广安派来的人回去报这个喜讯,只说是不出半月皇上就要下圣旨命少林围剿北辰宫,替天行道,为江山社稷除恶安良。广安得了这个信,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等的就是这一日,没有了北辰宫的太子一派就如同拔牙去爪了的狼一样不足可畏。当今的皇帝虽是不管事却也容不得人爬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即便那个人是太子。可正也是因为那个人是太子,也不好草草的就削了他的势力动了他的地位。皇上对太子终是心有不忍的,肖贵妃又作出副母仪慈爱的样子只说太子是被人煽动的昏了头,总要叫皇上念在父子情深的份上不好就这样办了他。
肖贵妃要想坐稳新后的架势又多了几重,广安想要手握少林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原本,一切都该是这样顺利得当的。
深掩着自己的得意,广安向着众人宣布说围剿北辰宫的事是要奉着皇上的旨意办的,是要替天下百姓办的。虽然总有人不满于江湖上的事情受到朝廷的牵制,可少林终归是武林一大派,终是从前受过皇家接见,受过皇恩大封的少林寺。江湖人再为草莽,若能得官相护,为国出力,总是份荣耀。
然而就是在圣旨传到了少林的那一刻,广安惊的说不出话来。满心盘算的全被那一卷帝言给打散了。
这和先前肖贵妃传来的信不同,说的全不是一回事。肖贵妃说皇上为了这个很生气,说皇上定要除了北辰宫。可派到少林的圣旨却是,北辰宫为国为民出力不少,是顶好的,作恶虐杀的事情全是一派胡言,念及少林乃一大派,此事不再追究,今后不可再提。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广安失魂落魄的跪在传旨的公公面前,全然想不起要去接那道圣旨。广宁走了上前,替他接了,代整个少林,代整个江湖接下了皇帝的圣旨,接下了这转天变地的皇言。
“这歪魔邪道!莫不是有什么妖术,连京城里的走向也有得控制么?!”江湖人纷纷都起了这个疑,可他们更想知道的是,北辰宫究竟有什么身家底细,竟是连当今的皇上都知道他们都偏帮着他们的?!
从五岳剑派的浩劫中拣回条命的几个小弟子终于神思清醒了过来。哭喊着说这作恶的人是女魔头,是柳姬月,却不是谈飞雪,不是莫问书。
“那你们为何一直念着飞雪的名字?”孙空鹤问的严厉,哪知那几个小弟子一听又抹起了眼泪。
“空鹤道人有所不知!那女魔头放了话出来,说普天之下已没有人可再赢她,若果说还有人能敌她,便是谈飞雪!”华山派的小弟子向着空鹤道人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弟子知那妖人谈飞雪是空鹤道人门下,还请空鹤道人做主替师父报仇!”说得又是一阵响头大叩,几下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惊慌的四处看着,心惊的大问道,“可是有见着我们严姑娘?!”
“你是说严姑娘也活着?”想起那畅快利落的英气姑娘,孙空鹤禁不住的摇了头。那一日武林大会做媒的时候,本以为是桩喜事,哪又知道那全是这场腥风血雨的前幕……
柳姬月放的话自然是有人听进去了,可也是难叫人心服的。她如此的狂妄,却只说可与她一战的人只有谈飞雪,竟是不将少林的镜全大师,广安广宁同武当的空鹤道人放在眼里的么?五岳剑派一夜被灭确实骇人,可若集整个江湖之力,竟是不能拿下那女魔头的么?
江湖人正七嘴八舌的争论着,两具守山沙弥的尸身伴着苍劲凌厉的掌风掀进了少林的大堂,推砸在高耸的如来坐像上,刹时将那金光圣明的佛祖染上了鲜血的战袍。白衣的书生摇着扇笑盈盈的飞身进来,身旁跟着个粉衣的少女耍弄着手中裹了层细密银针的宝带。来人正是天书和天璇!
这阵仗排场好不华丽,纷纷飞身落地而入的白衣少女们如同天仙一般,混着迷人诡异的香气用鲜花柳枝粉纱锦帛铺出了条散着芳香的路。
一袭红衣胜血的女子蒙着黑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娉婷妖娆的姿态,二十多年前见过她的人又怎会忘记?那一日谈无笑和柳姬清成亲时始终没有摘下面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柳姬月。
第八十八回 疑云重重
“姑姑去做了什么?”谈飞雪听玉谣说到这里,挑了眉问着。想要说的不都已经散布了么?莫不是等得不耐,又要跑到人前去激上一激?
玉谣被问的一怔,斟酌了半刻,低声道:“宫主说……北辰宫在皇家的势力正是谈家。”
听了玉谣的这个答案,谈飞雪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旁一起听着的莫问书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的来往在谈飞雪和玉谣的身上扫着。飞雪和皇家有关?他为什么不知道?!
“她说这些话倒是时机,从前要是这样说怕没人会信。如今广安的愿望被里面那个挡了下来,倒也难说清楚了。”谈飞雪收了笑,瞟了莫问书一眼,又继续道,“一代风流英姿的谈无笑谈大侠有那么多难解难说的事情,在江湖正义上怕是站不住脚跟了。”谈飞雪说的轻松散漫,似乎谈无笑这三个字指代的人同他没半分关系一样。
“少宫主所言极是,宫主这话叫所有的人都起了疑,后来还找了莫行风大侠来问的。”
“这些事怕是莫伯伯也不知道吧。问不出什么。”谈飞雪听到莫行风三个字,又转了头去看莫问书。只见莫问书颇是赞同的点着头,像是要极力证明莫家的确不晓得谈家同皇城的关系似的。
原来那一日,柳姬月到的突然,丢了些颇有焦雷意味的话之后,走的也很是潇洒。饶是武林侠士众多,却也不能拦住她柳姬月。北辰宫汹汹来势,嚣张迅猛,不肖说是武当少林,便是这江湖上任何一处都是来的随意去的大方。
广安本是怂恿着同门的沙弥布阵网罗柳姬月的,却不想她根本不屑应战,只一个天枢就将少林的网雀天罗阵化开了。天枢本是没有以一挑众的功力的,只是柳姬月在场,天璇又在一旁相助,竟也轻松赢了回来。眼见着自家弟子性命不保,广宁同柳姬月拼了一掌,却因此受了内伤很难再战。
孙空鹤本想会一会柳姬月,却是被宋宁远给劝了回来。只说武当如今势不如前,岳空亭和赵空明都死在北辰宫手上,四宁也只剩下两个,实是不该出这个头。孙空鹤只好一忍再忍。
众人忌惮柳姬月,忌惮北辰宫的实力,竟就由得他们这样随意出入,不在话下。
也就是这一回,江湖人真真正正的信了柳姬月那战遍天下的话,信了那句唯有谈飞雪可与她一战的话。
然而柳姬月留下的那句句听来疯魔的话却也叫人深思了起来。北辰宫的底子竟是谈无笑?!且不说如今横着走江湖的小魔头谈飞雪是他谈无笑的独子,单只说当年谈无笑不顾众人的哧鼻娶了柳姬清那个妖女便是一大问题!想着这北辰宫若是从那会开始已在谈无笑的掌控之下,他却在人前作得一副大侠正义的样子,众人纷纷摇头义愤起来。
提及谈无笑,人们自然会想起莫行风。谈无笑的事情自然就该是要问莫行风的。被遣回了莫家庄闭门的莫行风又在这个时候被人想了起来,请了过来相问谈无笑的事。即便他露出再惊讶的神色,也不会有人真的去信他那句当真不知谈无笑与皇城有关的话。
谈莫两家世代交好,谈无笑的事情又怎会有莫行风不知道的呢?莫行风含着个哑巴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同谈无笑年少交好,之后的平淡如水却是无人知晓的事情。或是说这原也是他和无笑都不想让人知道的丢人事情。好好的兄弟朋友就那样冷淡了下来……
可谈无笑要娶柳姬清的时候,他站在了无笑的身旁,他偏帮了无笑。无笑死后还惦念着的人正是他莫行风,无笑的独子谈飞雪是他引荐给江湖人认得的,是他托给孙空鹤作弟子的!谈飞雪入了魔教做了那些邪魔的事情,追着而去的是自己的独子莫问书!牵扯了江湖上许多不明不白的命案,就连慧闻大师的死也是自己的儿子和飞雪牵连上的!
故人之子,故人之子。这四个字从谈飞雪现身江湖的那一刻起将谈莫两家又一次纠葛在了一起。原本缺失一个不再成双的拭雪经纶如今也……
“莫某实在不知其情。”莫行风冷着一张脸翻来覆去的只有这么一句。
娥眉的圆心师太本就是来看戏的,如今见着莫行风这个样子,她心底倒是有说不出的畅快。然而从前会和她一起非难莫行风的人已经不在了。柳姬月血洗了五岳剑派,就像是柳姬清那一年杀上娥眉一样叫她心里不舒服。
“莫大侠说的倒是简单容易,一句不知情把自己撇的干净痛快。”圆心师太的话阴阳怪气,显然是觉得他莫行风事到如今还在替谈无笑隐瞒着什么。
要说守着什么秘密,最保险的那个自然是让死人来守秘,再不然的话,也就是当真不知的人才能守得住。谈家和皇城、和北辰宫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这个世上还能说得清的人自然已是不多了。谈无笑是死人,已经不会说了;而莫行风,是真真正正的不知。
“倒是真的难为莫伯伯了。他怕是后悔的紧,有那么个朋友。”谈飞雪笑了起来。他偶尔会替莫行风惋惜,扪心自问,自家爹爹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朋友人选。只是想起莫行风那耿直的性子,却又觉得爹和莫伯伯之间会走成这样,原也只是因为他二人是当真合不来而已。
这样想着,谈飞雪偏了头看着身旁欲言又止的莫问书。莫问书也很耿直,却同他爹莫行风不一样。谈飞雪忽然在想,莫问书会这样追着他出来,究竟是因为他没有在重新遇见他之前牵挂上了什么女子,还是因为莫问书骨子里就不同于莫伯伯和莫伯母……
“你想问什么。”谈飞雪看着莫问书。
“你家里和皇上那边究竟是什么关系?”莫问书犹豫再三,终是问出了口。他想问的事情很多,他想知道北辰宫和皇城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想知道柳姬月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真,他想知道谈家同皇城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而他最想知道的是飞雪的全部,所有飞雪的事情。
第八十九回 云开拨雾
谈飞雪听了莫问书的话,显是意料之中,一挑眉笑着反问,“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夜风撩动着谈飞雪玉色的长衫,在月下更是副清冷歇意的样子。莫问书见他就这样笑着,一时有些痴了。想起从前飞雪的爹还活着时,那飘逸潇洒的身姿,风流儒雅之态,眼前的飞雪更是添了几分怅然淡泊,说不出的好看。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莫问书脑里浮了些绮丽的幻想出来,长亭月下,羞花落雁,有那么个美人占去了世间全部的目光,将一众美色全比了下去。那姿态娇而不艳,华美大方,清雅中自透着道不尽的诱人,叫人移不开眼光,放不下心。
“莫不是宫里有位姓谈的娘娘……”莫问书痴痴地说着,只觉得此时脑中的美人垂了视线,掩着唇轻笑起来,“你和你爹都贵气的很,都……”他不过一时感慨,心里生了奇异的想法出来,如今自己越说越觉得靠谱,禁不住闭了嘴不敢再往下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