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书觉得心疼,替飞雪心疼。可他也知道这个闭口不谈伤痛的人不会允许有人来可怜他。过去的种种都已无法改变,莫问书只想要今后的每一天都不再让飞雪孤单,即使发生再多,两个人抗总比飞雪独自硬撑来的好。
他那点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谈飞雪看了,心里实是有些想笑,脸上却摆出副默然的样子,冷眼瞟着他。有胆子敢这样可怜他谈飞雪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可莫问书的那些糊涂誓言跟执着的情感却让自己起了一丝迷惘。
想杀了莫问书,却并不厌恶莫问书在自己身边,再或者说……想看着莫问书继续这样下去。
那么多年来已然习惯的淡漠好象渐渐也暖上了几分,谈飞雪犹豫了片刻,回握住莫问书的手,唇边漾起一丝轻笑。
第九十二回 不思退路
晨光洒在剑雪山庄的一角,枯枝缭乱的林间偶尔还有几株苍老绿意。薄雪从交错的枝林间落到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声,很快同地上的那些混做了一团。
如今静谧的清晨,这已荒废多年的豪华庄子嗅不出半分生人的气息,自持着一种特有的威严肃穆感让人不愿靠近。死寂正是拿来形容这一处的。
隐约的呜咽声从剑雪山庄的深处溢出,迅闪而过,让人心生疑惑。待你静了心神仔细的去听,便不难发觉那细微的隐隐的奇怪声音,仿佛是脆枝被积雪压断了一般的响声,然而却又很不一样。
谈飞雪运功收了掌力,看着莫问书很快的从一旁走上前,抽了腰间的经纶剑出来指向瘫软在地上的那个人。
经纶奇剑锋利无比,剑刃炽热,致人伤处极难愈合。可眼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不需要医治的,那是个已死了的人。化心掌第四层,以尸行功,隔身打骨,透骨打心。人骨在体内生生被震断并非难事,但要将力度拿捏的恰倒好处,再透骨打心就不容易了。从前见姑姑练这功夫的时候,谈飞雪心里总有些厌恶,如今自己练起了这化心魔掌,心里竟平静的起不了一丝波澜。
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再或者只是为了不叫天乙的死成为一场泡影,顺着眼前这人的心意……谈飞雪觉得怎样都没关系了。无论原因是哪个,他已经在这样做了。
莫问书的经纶剑轻轻划过那具尸身的胸膛,割开了那人的衣衫,撕开了他的皮肉。那人的眼张的大大的,却不会再动,不会再动,亦不会流血。
谈飞雪看着莫问书已然熟练的动作,心中又涌起一丝不快。经纶剑日益厚重的血色微光萦绕于剑身,妖娆诡异。原本微现金黄的经纶剑如今俨然已是金红交错的妖剑。舔血之剑散着淡淡的腥味,在这落过雪的被洗清过的土地上竟有些刺鼻……
“飞雪。”莫问书还剑入鞘,转了身过来看着谈飞雪,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化心掌第四层已是练成。莫问书的意思他晓得,不屑去看也知道。只是这第四层之后……以活人练功……
“我去葬了他。”和之前一样,每一个被谈飞雪拿来练功的人,莫问书最后都会掘个坑将他好好的埋了,即便那些人都是带罪有恶之人,莫问书也会这样做。
剑雪山庄后山离断崖不远的一块田地上拱着几个小小的土丘,莫问书背着那具尸身到了个深坑边,将人默默地放了进去,一层层的开始往坑里盖土。很快这一处又要多出一个土馒头。这里是被谈飞雪用来练功的人们葬身地方。
莫问书撒土的时候,谈飞雪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看着。每次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个想法总在谈飞雪的脑里回旋,却一直说不出口。以尸练武即使是对鬼神不敬,终究不算是让人太为难的事情。毕竟,死人,是没有更多的意义的。
然而化心掌第五层,以活人练功……
“莫问书,我不想练了。”谈飞雪看着那个土丘慢慢成型,轻声说着。化心掌练到如今,体能的血行已可自控个大概,莫问书这呆子嘴上不说,心里毕竟是厌恶杀人这样的事情的吧?谈飞雪的唇边泛起一丝浅笑。让莫问书杀了本就活着的人助他练功他已是那番苦痛难掩的样子,若是叫他亲见了被绑回来的活人在眼前生生被自己震死……一想到这打小被教得人间正道,大义大德的莫少侠得去做那番事情,谈飞雪闭上了眼睛。
没有回头,莫问书蹲在坟前低声叹道,“飞雪,我要你活。我已经杀了人,经纶已然舔血,我没有回头的打算。”他说着,站了起来,抽了腰间的经纶剑出来横在眼前。萦绕于剑身的微红血光是一番说不出的妖异艳美的景象,“虽然让你这样练功会很慢,我只能杀那些恶人助你练化心掌,不过……我绝不要你停。”
听到恶人两个字,谈飞雪禁不住一声冷哼。好一个恶人。想起自己在江湖上也轮得上个小魔头的恶人之称,北辰宫一众人又有哪个不是所谓的江湖“恶人”?谈飞雪沉道,“莫少侠好大的道义,好一个‘恶人’。只是不知这些恶人又怎得惹上你莫少侠非得行这个天道了!恶人自有父母朋友,自有他的命,莫少侠如今所为倒也不像是‘善人’之举……”
还不等他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莫问书竟是转了身过来,将他一把揽进了怀里,以唇封上了那语出讥讽的嘴。
这个吻凶狠霸道,竟像是要在嘴里啃出血来一样。谈飞雪愤愤地还以颜色,吸吮着,伸手勾住了莫问书的脖颈,似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凉风卷着落雪后的冰冷,却丝毫不能冲淡他二人间炽热情欲的狂烈深吻。那片土地上一个个土馒头将他们围在中间,仿佛在讽刺着他们,又像是在诅咒。
“飞雪,你不用再想法子动摇我的决心,我不会回头的。”莫问书离了谈飞雪的唇,看着那双被自己吻的微肿的薄唇,哑着声轻道,“莫问书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莫问书了。”
觉察到谈飞雪似乎想说什么,莫问书以手覆上他的嘴,“我心中如今没有大义大德,有的只是不要你死,有的只是要你好。恶人不过是我想叫自己好过些,你若不高兴我今后便不会再那样说。”他说着,扯了谈飞雪在一旁的一块巨石上坐下,举了手到他眼前,张开了五指,“这双手已经沾了血,恶人的血,善人的血,哪一个我都没有后悔。”
谈飞雪听着莫问书说这些,眼光却瞟上了那些土馒头。
顺着他的眼望过去,莫问书苦笑了起来,“飞雪,你知道么?我杀了他们……却是越来越没有感觉。我只要一想到这样做你就能练功,你就能好起来,我心里就被高兴给占满了。莫不要说他们是恶人,即便只是毫无干系的平常人,我都会杀的……”像是读出了谈飞雪眼中的不信,莫问书俯了身将他推在那块巨石上,轻柔的吻了上去。
“我替他们做这些坟,是因为我真的生不出愧疚的感觉来,这和爹娘从前教的不一样。”莫问书看着身下的谈飞雪,抬手将被吹乱到他颊边的发拢到耳后,“这化心掌,已经将你我都变做嗜血狂魔了……”
莫问书的眼里渐渐起了些迷茫的神色,从他的脸上已经读不到对和错。
谈飞雪抬了手抚上莫问书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轻轻摩挲着他被风吹的凉凉的肌肤。他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变作今天这样,究竟该高兴亦或是心伤?眼前的莫问书还是莫问书,却也不再是莫问书。
侧了头轻靠在谈飞雪的掌上,细细地吻着他的手心,轻啃着延着手腕一路舔吻细噬着,这寂静无人的世界里渐渐燃起了把吹不熄的火。
任莫问书移了唇到自己颈间轻轻地吻着,谈飞雪环上了他的腰,扯开系带,叫那外袍滑落到地上。哪里都不想去了,被这一具具尸身,一座座土馒头围成一片的这块巨石上,他和莫问书紧拥在一起。
已经没有他们不能做的事了……
第九十三回 妙婷寻来
在剑雪山庄的日子是很宁和的。江湖上又有人悄然无息的失了踪迹。起先只是些做了恶事的人,人们也只当是有什么侠士在暗中替武林行道;再到后来,失了踪影的那些人罪不致死,阴云逐渐笼上了江湖。
江湖人奈何不得的柳姬月,江湖人捉不到踪迹的神秘人,不知去向的莫问书和谈飞雪,扑朔迷离的北辰宫。愁云惨雾,挥之不去。
谈飞雪和莫问书偶尔听着玉谣报来的这些,也不说什么话。很多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来诉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看着对方似乎就能懂得静默中的一些感情。
日子一天天的过,谈飞雪的化心掌眼见着就要突破第五层,就要真正踏进入魔的禁地……
严妙婷来的很突然!就这样衣衫褴褛的出现在他二人面前,脸上还有未干的泥印混着几道划伤的血迹污痕,全没有从前那娇俏女儿家的美姿态,满身的狼狈。
她手提着已伤了刃的越女剑,眼光死死地盯着谈飞雪。她大口的喘息着,眼里堆起了些泪水,她咬着自己的下唇,眉宇间全是愁,全是恨,闪着泪光的眼却透着股怪异微妙的光,紧紧扣着谈飞雪,不离半分。
莫问书小心地伸了手护在谈飞雪身前,另一手扶上了腰间的经纶剑。严妙婷的功夫自然是不如他的,可他也不会忘记在武当山上严妙婷刺飞雪的那一剑,那致命的一剑。
看到莫问书这般着紧的样子,严妙婷忽然笑了出来。她抛了手里的越女剑到地上,“莫哥哥,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杀他的。”从前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回闪着,她初见莫问书时的那场武林大会,宾客们调笑起哄的声音,那时爹爹还活着,满意地同她说莫问书实乃一佳婿。那时的自己也没半分羞涩,只觉得此良配,人生足矣。
那时他就这般护着他身旁那个清俊好看的男人,只是那时这个叫谈飞雪的人身上全没有如今的气势,倒像是个温和儒雅的读书人一样。那时的谈飞雪笑的很可亲,让她禁不住的赞叹莫问书的呵护有佳,忍不住的心动于莫问书的温柔体贴。后来他却同他做了那等苟且之事,引得她的莫哥哥背离了爹娘道义,同他一起做了邪魔逆天的事情……
严妙婷知道自己恨谈飞雪,恨他夺走了莫问书,更恨他竟不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他却能夺走她的莫问书!他是个男人,他却能生的这般好看!他是个男人,是她的仇人,情敌……然而如今……
双膝落地,严妙婷忽然跪在了两人面前。莫问书错愕的向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身后的谈飞雪给拉住了。
眼见着这一幕,严妙婷苦笑着抽动着唇角,眼里的泪却终于抑不住的滚落了出来。她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猛地向着谈飞雪磕了三个响头,女儿家最要紧的容貌已全被她弃之不顾,额头因为强撞在地上,被泥里的小碎石磕破了,流了血出来。原本已是伤痕累累的脸上又添了新的伤口。
“求你……替我爹爹报仇……今后……犬马相报,婷儿心甘情愿,绝无半句怨言!”严妙婷说着,又狠狠地磕了下去,泪水布满了她的面孔,沾湿了本已干涸了的划伤,将泥血混做一团,顺着脸颊一点点的滑下。
莫问书惊地瞪大了双眼,不由地往边上靠了几分,好让谈飞雪整个的现在严妙婷的眼前。那个爽直利落的严妙婷,华山派掌门严意山的千金明珠,五岳剑派宠在手心的大小姐,如今就这样跪着,没有仪态姿容,可可怜怜,委委屈屈。
“谈飞雪,你替我爹爹报仇吧!”严妙婷像是在哀求一般,声音全都团在喉间,哽咽着吼出她的心声,“如今只有你才能杀得了那个女魔头,整个江湖只有你了。”她说着,像是怕谈飞雪会跑掉一样,急切地膝行着挪到谈飞雪的脚边,伸手想要去拽谈飞雪的衣袍。
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三分,谈飞雪一脸默然地看着严妙婷,看她眼中瞬的涌起的惊恐和不安,看她满是泪的脸上的愁苦和无助。
那双像是在希求着解脱的眼里印着自己的样子,谈飞雪没有移开视线,淡道,“我不会帮你。”
严妙婷的眼猛地又瞪大了几分,像是被施了巨毒一样无法呼吸,惨白的脸顿失了全部的生气。谈飞雪的话像是将她生生从悬崖峭壁推了下去一般。
哇的一声,严妙婷突然大声的哭了出来,她疯了一样的扑到地上,不管不顾的爬到谈飞雪的脚边,死死的抱住,哭叫着,“求你!求你替我爹报仇!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仰起头看着这个连眉毛都没有为她动半分的男人,被泪模糊了的眼里浮上更多的雾气,“我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帮我爹报仇!帮我爹报仇!”她死命的紧拽着谈飞雪的脚,攀爬着抱上了他的腿,不肯松开,“那个女人说只有你才能杀得了她!只有你!我求求你!”
莫问书被吓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见到严妙婷这样。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如今就像乞丐一般妄图得到飞雪的怜悯和施舍,看得他不忍心的抬了手,张了嘴想要劝说飞雪,却又不晓得该怎么开口。
柳姬月的功夫他没有亲身领教过,然而化心掌的威力普天之下不会有比他和飞雪更清楚的人。已经练成魔功的柳姬月究竟有多可怕自然是无法可想,再不说飞雪不愿帮她的心思究竟为何……自己也说不上来。
冷眼瞟了下跪爬在脚边的严妙婷,谈飞雪仍是没有半分动容。这番场景并非初次遇到,从前在北辰宫也有过犯了错的使女这样苦苦哀求,只是那些使女都不会像严妙婷这样大胆,都没有拖拽住他的勇气。
严妙婷哭花了的面孔狼狈不堪,柔弱的小女子弃了全部的娇气尊严乞求着他,当真是楚楚可怜。一瞬间,谈飞雪想起久不见面的天璇,想起那个总是会跪坐在自己脚边仰看着他的天璇,那个曾经无数次为他哭得梨花带雨,柔美可怜的天璇。
让一个女孩子伤心哀求到这样的份上,又有哪个男人不心疼呢?可他即便再有多少感慨,心里牵动不了几分情绪。想起姑姑从前对他的教诲,在重新遇到莫问书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下人,如今这样的铁石心肠也不禁叫自己在心中叹息起来。
第九十四回 一线希望
严妙婷恍惚地仰着脸,模糊的泪眼注视着谈飞雪。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不为他动容半分的男人。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支撑着她跑来这剑雪山庄寻人的全部气力和勇气在他那张默然的面孔和冷冷的一瞥下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
她曾是那么的恨着谈飞雪,这个念头却在五岳被灭的那一晚同那些被女魔头屠杀的同门一起死了。行尸走肉的活到今天,谈飞雪这个名字是她全部的理由。她要找到谈飞雪,她要让谈飞雪替她爹爹报仇,这世上也只有谈飞雪还能替她爹爹报仇。
柳姬月那女魔头的话如盅蛊一般在耳旁回荡。严妙婷痴看着谈飞雪,心里竟泛起了一丝涟漪。她从不曾否认这个男人很好看,连女人都比不上他,却并不妖媚,仍是存着男子潇洒的气派混着那不知哪儿来的贵气,让这个人更是好看上了几分,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虽没见过什么女子亲近他,却不难想象他的身旁定是有着不少仰慕他的女子,若不然他为何正眼都不打量自己?严妙婷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这个男人已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是她的救世主,她将要牛马为报的人。即便他十年二十年不答应自己的请求,她也能求上十年二十年……
想要移动一下身体,奈何挣不开严妙婷死抱住自己的手,谈飞雪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你起来吧。我帮不了你。”他本想以掌力逼退她,或是像对待北辰宫的任一个下人使女那样抬脚踹开。可如今的严妙婷叫他想起天璇,他做不出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