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莫问书说得一愣,谈飞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这个我却是不知了。只是宫中连姓谈的婕妤都是没的,你倒是会想。”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莫问书被谈飞雪笑的脸上发烫,不好再胡乱猜测,有些微恼的低吼道,“那你谈家和皇城究竟有何关联!”
谈飞雪也不怕他生气,只管自己笑够了,却又是轻轻一叹,抬了头看着连一丝薄云都寻不到的高天,就着那朗月出了会神,轻道,“其实爹和里面牵扯了多少事情,连我也闹不明白。只是北辰宫同里面的关系也当真不是谈家就是了。”
并不急着往下问,莫问书看着谈飞雪脸上颇有几分嘲弄的神色,不禁揪了心。飞雪身上有太多故事,儿时那个哭笑不忌,锦衣玉食的小人儿如今负上了诸多本不该他背着的债。这剑雪山庄的一隅残迹昭示着谈飞雪同他都无力去改变的事实。
“你可知当今天子身旁什么人的话是最要人听得的。”谈飞雪忽然转了头过来盯着莫问书,只是这话却不是在问。
在位的皇帝不爱理朝,成日只晓得寻欢作乐,这是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你便是从街上拎个三岁的娃娃出来说这话,他也不会答错。皇上最听什么人的话,不是那龙钟的老太后,也不是枕边耳语的肖贵妃,更不是朝上哪位大臣。这世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个,不是虚待空位的皇后娘娘,却是九千岁的公公!
莫问书心中一凛,有些不信的对上谈飞雪似笑非笑的眸子,见到他眼里越发讽刺的神色,忍不得就啊的一声低叫了出来。
“北辰宫的正主,是在皇上身边的九千岁,柳槿柳公公。”谈飞雪的唇边浮起丝嘲笑。
柳槿,这世上有多少人有胆子直呼这个名字?他谈飞雪却是敢的。这位柳公公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了他,擅权聪明,原本也是生的极好看的,他的话皇上是自当太子的时候听到大的。到了如今做了皇帝,哪怕后宫嫔妃千人,枕边吹的几夜风都敌不过柳公公的一句话。
柳公公弄权,夺势,朝上众臣不是没想过掀了他下来,却却屡屡失败。文臣看不顺宦官的身份,武将更是蔑视阉人的存在。然而如今这文武混斗,皇帝不管事的朝堂上,大小事情说了算的却是这位柳公公了。你递上的折子,柳公公不顺眼,那是永远到不了皇上的面前。如今在位的皇帝本就不高兴看折子,从那千百书里选那么几份可以叫这位天子祖宗落印的,只有这位柳公公了。
莫问书张大着嘴半天也合不上,飞雪这句话于他而言真正是个惊天的焦雷。怕是江湖上任一个谁知道了都会做出他这样的反映。他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光亮闪过,一直又抓不住,狐疑的瞪着飞雪似笑非笑的脸看了许久,突然一把按住飞雪的肩膀道,“柳!柳姬月!柳姬清!你姑姑和你娘都是……?!”
谈飞雪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却又很是不屑的拂开了莫问书的手,嘴里凉道,“柳槿养了北辰宫来替他做事,却掩的很严实,连宫里都没什么人知道这个事情。”他说着又转头指着玉谣对莫问书道,“也就是他知道。天权在朝为官,虽然晓得北辰宫在京里有底子,办砸了总有法子好解,却也不清楚后面那个究竟是谁。”
夜风卷来几丝不知名的清雅花香,谈飞雪不再说话,只由得莫问书去慢慢参透其中的奥妙。玉谣估摸着该传的话已经说完,果然见到谈飞雪闭了眼转过了身也不再看他,于是离开的倒也干脆。这剑雪山庄的遗迹一隅,如今终于又只留得了谈飞雪和莫问书两个人。
“难怪连肖贵妃也动不了北辰宫的主意了。广安这回怕是郁结透顶了。”莫问书终于缓了过来,换了副轻松的神色笑道,“我算是晓得你们北辰宫那华丽大殿怎么造来的了。”
“搜刮民脂民膏,用国库的银子自然轮不到这边心疼。”谈飞雪一声冷笑,眯了眼看着随风而动的一丛长草,“要拿银子办事的,北辰宫从不含糊,柳槿自然不亏待这个。要走官路的,玉玺也不是不可以借来按印。只有这江湖路,非得要北辰宫自己闯荡出去,大内高手里也少不了从北辰宫练出去的。”谈飞雪这几句说的轻描淡写,莫问书却是冷汗连连。
要说北辰宫本在江湖上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如今又晓得正经主人是个叫人恨的牙痒痒的太监,实是没法脱逃了歪魔邪道这几个字了。莫问书在心里一声长叹,想要安慰谈飞雪几句,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两人一时无语。
只静了半晌,莫问书却又大感奇怪的疑道,“飞雪,北辰宫的关系既然是那柳公公,你姑姑做什么又说是你谈家?是你爹的关系?”
谈飞雪又笑了。只是这回他没再开口,独自一个抬头又盯着明月呆看起来,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九十回 柳槿谈凯
柳槿是北辰宫的靠山,却又是和谈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谈飞雪只觉得被盖了层厚土的往事渐渐清晰了起来,那些和爹爹有关的事情从心里源源不断的涌上来,那些造古的回想混着懂事后自己一点一滴晓得的,从姑姑嘴里听来的,从娘的疯话里探来的,让玉谣寻回来的,这些都在脑里搅成了一团,却又丝茧分明,层层铺开。
谈家,这处剑雪山庄的豪情气派当真不是几代江湖草莽可以建起的。临山傍湖,剑雪山庄的一边是峭壁断崖,下有深谷寒潭;一头是明镜大湖,垂柳宜人。方圆百里全是谈家的地,不做生意不走险路,吃穿度用都是顶好的上品,家仆百余人,要说是一方官员怕也达不到谈家的品级。这样一个剑雪山庄,这样一个谈家,究竟要多少银子撑的起来?究竟要多大的势力供得住脚?
谈飞雪轻笑起来。他谈家在京里倒是真有势力的,只从最近的说起,如今在朝上官拜正二品督察院的左督御使,谈凯谈大人便是自己的叔公。这位谈大人年事已高,膝下却无子,仅有二女出嫁随夫,却也没选个入赘的女婿。
叔公最喜欢的便是自己的爹爹——谈无笑。两人虽为叔侄,却亲如父子。当年谈凯本是有意要让谈无笑过继成自己的儿子,谈无笑却推说不爱被官家宫廷束缚,觉得江湖自在舒畅。谈凯疼爱谈无笑,视如己出,竟是连这个都由得他去,不愿逆了侄子的心事。只说是年少的时候随他去,若是今后有想明白的一天直接开口,全是不在话下。谈无笑那时应了,之后谈凯就频频叫他在宫里露面,老太后对谈无笑也是青眼有加,百般喜欢。
这样的谈家,在如今的天子还做太子的时候,送了个人进宫里。那人便是如今的柳公公柳槿了。
柳槿本是姓谈,是谈家赐了姓从小生养长大的仆人。谈槿和他弟弟谈榇两兄弟的爹娘死的早,谈家也没嫌弃他们,一直留着为奴为仆。对于谈家的恩情,两兄弟是时刻铭记于心不敢忘却的。那时候谈凯说要选个人,谈槿就咬着牙认了。不同于谈榇的安分守己,谈槿也是有心思的,若是只留在谈家做个奴仆,一生也就是个奴仆,若是进了宫,虽然去了势成了不男不女的东西,却能做个高级点的奴仆。横竖都是奴仆,在太子身边办事总是较好的。谈槿存着这样的心,给谈凯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只求弟弟谈榇可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传宗接待,不再为奴。谈槿盼着谈家给他弟弟几亩地,几口牲畜,也能让他终老一生了。
谈槿的这些愿望在谈家看来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皮毛小事,也就应了他的求,替谈榇张罗了个媳妇,支了个小铺子做买卖,供了房子和田。谈榇离了谈家,有了自己的家,过起了滋润的小日子,也算遂了他哥的心愿。谈槿也就全无牵挂的进了宫里。刚进宫的时候,谈槿是跟着个姓柳的公公的,他也就入境随俗的跟了那公公的姓,变做了柳槿。
皇宫那处高墙深庭,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污秽地方,柳槿靠着谈家铺的路、谈家的背景势力一点点的爬了上去。他既存了想要出头的心,自然事事小心。那时还是太子的皇帝看他忠心又伶俐,多了几份依赖和喜欢,柳槿借着谈凯的有心疏导渐渐懂得了怎么样在宫里稳住自己的脚,不沾旁人的事,顺从主子的意,扫清眼前的障。
之后柳槿做的也足够大,站的足够高了,谈家的势力动不得他了,他却依然没想过要动谈家,也没想过要提谈家。于柳槿而言,谈家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枷锁,更是一种情意。即便谈家的人只当他是颗棋子,柳槿也不见得同谈家有几多深厚的感情,他始终当谈家是他原本的家,是个该留着的地方。
谈飞雪禁不住在心里叹息着,这些陈年旧事离他已很是遥远,在爹爹被娘杀死,剑雪山庄一夜灭门的那会,谈家的事就该已经同自己无关了。谈无笑的尸骨没有埋在剑雪山庄,没有落在这谈家土地的任何一处。当年谈无笑落棺后,谈凯却是派了人过来掘了棺木将谈无笑移进了谈家的祖坟,当做他谈凯的儿子,重新葬了下去。只是这些江湖人却是不晓得的。
柳姬清劫了谈飞雪进北辰宫的事情谈凯也是不晓得,柳姬月将谈飞雪私藏在北辰宫,外人全只当谈无笑的独子已经死了,谈凯自然也是这样认为,于是便没有大肆寻找过飞雪。他只以为谈家的血脉到这里终是断了。
这些事情谈飞雪都知道。柳姬月藏着他,瞒着他,他也只装得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原本也没有回去谈家的意思,接手了北辰宫大小事情的这几年,他不是没机会去见谈凯,却从未想过那么做。他只觉得谈凯当自己已经死了倒是正好。和爹不一样,自己没存过什么称霸天下的心思。
想起这个,谈飞雪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忽然忆起儿时被他拿来耍玩的盘龙玉雕,那个祖上传了下来的,被他砸了却没引他挨一声骂招一回打的盘龙玉雕。那时候年纪小,可爹说的话大约还是有些记忆的。那个心比天高却又不愿担事的爹,那个总是潇洒闲逸,人前道义的爹。
谈飞雪觉得自己虽是很喜欢爹的,却实是不喜欢他爹那份霸心。谈无笑要天下也要自由,他见不惯宫里的皇帝拥了天下却失了自由,他一心想着做了这江湖的霸主,任这山水鸟兽尽归他游览。为了这心思,谈无笑动了不小的脑筋,也如愿的成了武林的盟主。只是你若要说这北辰宫真正的由来是柳槿而不是谈无笑,谈飞雪却是真的不信了。
那个人连莫伯伯都欺瞒了,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为了自己的心思,叫多少人跟着心伤难过……又有多少人死心塌地的为他所用……谈飞雪轻轻闭了眼。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这样责怪自己的爹?他谈飞雪又能好到哪去?他谈飞雪……又会告诉莫问书多少真实?
第九十一回 温情相知
肩头一沉,谈飞雪只觉得身上一暖,回头看了却是莫问书将狐皮的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飞雪,夜里凉。你魔功初进,到了这个时候更是不好受冷,伤了身就不好了。”莫问书笑了笑,说的很是贴心。
从少林到这边也有些日子了,飞雪终于开始练了化心掌。只是这功夫阴毒霸道,稍不留神就会走火入魔。如此阴狠的功夫男子去练本就伤身体寒,飞雪如今总是手脚冰冷,更不说在这夜风里久立受冷的后果了。
谈飞雪顺手扯了扯肩上的披风,看着莫问书认真的神情,心里有些动荡起来。莫问书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也是个直了心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的傻子。
谈飞雪在心里默默地问谈无笑,当年莫伯伯究竟做了什么,弄的你连他都要瞒?莫伯伯若是也像莫问书这样死死的紧追着不放,你究竟会否告诉他你在做什么?你会不会同他说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微眯着眼,谈飞雪脸上没什么表情。莫问书却是看懂了他眼里的迷茫,读懂了他的疑虑。
“飞雪,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莫问书笑的有些憨,转了谈飞雪的身体过来正对着自己,拽了他的手放在掌间轻呵了几口气,细细的搓着,“你便是不说,我也不会离了你的。”
又是这句话。谈飞雪觉得胸口一紧,不知自己是生气还是惆怅,顿了好久才想起要吸气。莫问书的这句疯话起先他是没信过的,可常常听他在耳边对着自己这样念叨,竟成了魔咒一样。谈飞雪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沉溺其中无可自拔,转了副心情淡道,“不离又如何?我总想着算计你骗你,你却高兴了?”
像是听惯了飞雪对自己的刻薄话,莫问书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倒是暖暖的一笑,“即便你算计我,我也不会离了你。”
莫问书望着眼前沐浴在月色下的这人,心中涌起无限感慨。重遇那会没头没脑的誓言又转回了自己的脑里,这样一个不在意世上任意一个旁人的飞雪,自己若是离开了,又怎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飞雪,你什么都比我强,我帮不到你什么。你算计也好,骗我也好,我只要不离开,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真。你若真的骗我到我死的那一刻,我也不会晓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只当我伴在你身旁的这些全是真,我自己看到的全是真,进了棺材也就不再假了。”莫问书说的缓慢,一字一句都敲进谈飞雪的心里,他举了手起来指天向月道,“飞雪,莫问书今生誓言何其多,只这一句次次为你。今日说,明日说,陪你一生便说一世。”言毕,莫问书撩了衣摆转身对着朗月跪下,大声道,“青天在上,我莫问书在此发誓,日后当照顾谈飞雪一生一世,此生绝不弃他一人,不再叫他孤苦无依……”
衣角翻飞,夜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谈飞雪耳里听着这几乎已烂熟于心的誓词,莫问书那毫无防备的身影就背向着自己跪在身前。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禁放低了手去抚腰间的拭雪剑,眼前浮起副幻象来。那把冰寒刺骨的拭雪剑就这样轻轻指上了莫问书的脖颈,剑锋在那颈间的肌肤上划开了口子,趟出了血……
“飞雪?”谈飞雪再回神的时候,莫问书已转了身过来,眼里全是担忧的神色。
“爹死的那会,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谈飞雪垂了眼,像是呓语一般的喃喃道,“如今虽然是晓得当年发生的事情,脑里却像蒙了层雾一样。我晓得的那些都是我知道了当年的事之后在心里生出的想法,却不是小时候亲眼看见的了。”他平缓的说着很多自己的事情,说着谈家的事情,说着柳槿的事情,把他觉得能说的都慢慢的讲了给莫问书听。
莫问书静静地听着,时不时会瞪大了眼睛现出副惊讶万分的样子来,却并不出声打断飞雪的话。谈家的秘密顷刻之间,于他而言就成了个传说一样的故事,不再隐晦。
“所以我娘才把自己关在青森潭。她晓得姑姑喜欢爹,她们两个没法相见。”像是终于把一个冗长的故事说到了尽头,谈飞雪抬了头起来重新看着莫问书,脸上却不带什么特别的表情。想杀莫问书的念头并不是第一次有,却一直没有动手。谈飞雪觉得今天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对莫问书动杀念,心里竟有些翻腾起来。说不出的难受。这种感觉仿佛只能籍着杀死莫问书才能平复,却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可杀。
然而莫问书却是不知道谈飞雪的这些心事的。他上前一步握了飞雪的手在自己掌间,轻轻摩挲着,“飞雪,今后我都陪在你边上,你什么事都能和我说。你的事我都会看着想着念着,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挑这些苦难了。”
莫问书说着,用力的握紧了飞雪的手,像是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决心一样。
谈飞雪方才说的故事简直就像是出凄美剜心的戏,飞雪身上发生过的事他每多知道一些他都会更揪心一点。从开阳天枢嘴里听来的,从柳姬月那听来的,从天乙那知道的,现在是听飞雪自己说的。每一件都让人觉得难以承受,可飞雪却都独自一个抗了下来,还总做出副全不介意的样子,同人打趣,同人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