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竟是回绝了佳人相招的美意,陆远山也不勉强,只是一笑:“兄长今后莫要后悔便成。”
醉眼迷离之间,林逸秋伸长左臂搭到陆远山肩头:“不若贤弟陪愚兄浅饮几杯,也好趁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光景陪愚兄赏赏山野风光。”
说着,林逸秋已经提过酒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口,一歇气,扶了陆远山的手就势灌去:
“百里江山兮,我独遨,高歌应和兮,唯风啸。
与君相交兮,夙愿偿,从今江湖兮,不寂寥。
把酒长醉兮,莫耻笑,难得知己兮,长相邀!”
长长短短的吟哦,伴着林逸秋的呼吸吐纳轻送在陆远山耳边,边吟唱着,还边甩袖斜倚上陆远山的肩头,借着酒意卖弄着疯癫。
陆远山一向自律甚严极少饮酒,被林逸秋半醉半癫地强灌了两口正要表示一下不悦,却听得林逸秋又在耳边唱道:“贤弟——且宽饮——几杯!”抑扬顿挫,带了风拂柳稍的飘逸和华美宫乐的妖娆,把酒壶塞到陆远山手里。
就这么疯疯癫癫地扯着陆远山连唱带说了一番,陆远山也被这个江湖中名气不俗的神秘独行客弄得有些糊涂:究竟是醉了没醉。
转了几圈,你喝完我喝,一壶酒,好像喝干了,林逸秋又不知哪里顺出一坛,直喝到陆远山忘了自己来找林逸秋的目的,一起跟着唱:
青山常在兮,
世人堪不透,
庸碌奔驰兮,
所为皆名利,
旧国零落兮,
江湖复风雨,
斩尽贼人兮,
夫复还耕犁。
“贤弟,此山此景,岂可让那铁蹄践踏?随为兄一起入世,驱逐外侮之后再一起归隐山林,可好?”不知不觉中,陆远山已经被林逸秋灌得满脸通红,一起漫步在上山的小道上。
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开满了满山遍野的映山红,花开的多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片山,居然不但有红的、紫的映山红,还有各种深浅色泽的粉红、金红、粉紫、深紫、嫩白、浅黄、鹅黄色映山红,最让人称奇的是,竟然还有浅绿、深蓝、天青色的花,招摇地开在风中,摇曳生姿。
陆远山仿佛真的醉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听了林逸秋的话只是点头,却是一晃三倒地点头,看不出是听明白了林逸秋的话点的头,还是醉得狠了无力保持那副优雅清冷的君子模样不由自主地点头。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林逸秋正拖着陆远山的胳膊笑闹着或唱或说地向山顶走去,秦正声从背后追来,手里拿着一柄小花锄,显然是突然得到消息顾不得放下追来的。
“赏花——赏春——赏远——山也!”林逸秋一拉陆远山,袖子一甩,眼光迷离,实在不像个清醒的模样。
“这……”秦正声攥着手里的小花锄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似昏似醉将醒不醒的陆远山,沉吟片刻,终于看着陆远山的手指松了口气,“此路直通临江峰顶,确是远眺佳景去处,公子一路小心,我家少爷有劳了!”
一施礼,秦正声竟回头走了。
“你是太放心我了,还是在试探我?”一勾陆远山的肩膀,林逸秋一手摁上陆远山的命门,即使刚刚交手过,也还是没能相互探出深浅来,那一场争斗,更像是雄兽领地被侵入之后的力量展示。
南林北山,说的是武林里两大神秘高手,没有人知道他们武功的深浅究竟如何。
南林虽然出道早些,可混迹江湖三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说出林逸秋究竟来自何方,师承何派,面貌如何。
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他出手,也从来没有人见识过百年前独步武林的独君客赖以成名的独门绝技——滴水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家功夫传自何人,只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和对天人之姿的仰慕在江湖中流传。
而北山,虽然出道晚了足足两年,可那一招三叶分花手,在河东地界上用了一张树叶杀了金鸡岭匪寇三十二人,每个人都是一招致命,一半刚刚抽出武器,一半却是连武器都没拔出。
那群死人的身后树干上留下了一首诗和一片树叶:
三叶分花落九千,
陆上远山定尘埃,
琴筝悠远听雅意,
东篱薄暮心内安。
出手残忍,诗意却优雅,武器更是闻所未闻。柔而不折,飞嵌在树干上,露出一个叶尖,最后一粒血珠凝在尖上,始终未曾滴落,闪烁着鲜艳凝重的色彩。
一样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陆远山,或者说,江湖上见过以陆远山名义出现之人真面目的,多半已经不再能说话。
而陆远山每次杀人之后必定留下那首诗,偶尔也有只留“陆上远山”四个字的,和林逸秋那惯不喜杀人、不管闲事的做派有着很大差别。
林逸秋的手轻扶在陆远山的腰际,看似无意,却是静等着陆远山反应,内劲一吐,便是个坐立不败之地的稳招。
同样的都是摘兰花嵌物,林逸秋用的是成名绝技滴水功,绵柔内劲,刚意暗存,陆远山用的是巧劲,内劲阴柔细长,却用广大的阵势来掩饰内劲不够浑厚,巧而精细,各有所长。
陆远山被林逸秋这么一按命门,反倒向他怀里倒去:“兄长醉了,且待小弟扶你上山。”
头一歪,笑意盈然,风情万种。
“贤弟爱用花黄,竟然连身上都有些许脂粉香,行走江湖,可别被人当成姑娘劫了色去……”林逸秋就势一闻,做了那轻薄状。
陆远山竟似真的醉了,反倒伸个脖子到林逸秋脸边:“兄长面如冠玉英气勃发,天人之姿武林皆知,以真面目示人,还不知是谁被劫呢。”
一番调笑下来,也没分出酒醉酒醒谁赢谁输。
两人一路高歌引吭,直到月明星稀才款款相携到了山顶,果然有一处小庄子,三进五间,依山次第而建,掩映在层峦叠嶂中,分外让人觉得亲切。
“兄长既已来此,可就再也推托不得。”陆远山仿佛酒醒了大半,一拉林逸秋的手,就往庄子里迈。
“贤弟此处庄舍清雅非凡,果然是雅人!”林逸秋也不推辞,追查了三年的线索就等着在这里解开,正等着陆远山开口。
“近晚,近晚!”陆远山进得庄来就开始高呼。
听得呼唤,斜门里跑出一个丫鬟,急急福了一礼:“小姐晚来不见少爷归来,已经歇息下了。老太爷又犯病了,糊涂着要见故老爷。”
“去吧。”陆远山摆手,对着林逸秋憨笑,“这下可好,饮酒误事,舍妹等不得,不若待我去叫醒她,否则明日我俩离庄,必然闹事。”
林逸秋点头,假做不胜酒力,找了张几子倚了打盹。
顾老爷?姑老爷?
西厢房里传来两声咳嗽,声音老态龙钟,林逸秋心中一凛,是“故老爷”?
正要站起,听得东厢房一阵笑闹:“哥哥与何人饮得这般大醉?却来拿酒灌我。”
“妹妹想见之人正在堂中,还不快快收拾妆点,莫待明日去了后悔不迭。”正是陆远山的声音,却又比刚才多了几分酒气,想是兄妹闹着玩,互相灌了几口酒。
料想小姐装扮要些时辰,林逸秋再顾不得礼仪,起身急急去了西厢房。
“门外可是凌儿?”苍老的声音,却依旧中气十足。
林逸秋终归有些做贼心虚,自己的小名竟然被人喝破,顿时被惊得立住:“是!”根本没去想,这个老人怎么会仅凭自己的脚步声就判断出了自己的来历。
第三章:似是故人
“进来吧。”声音没有任何一点的异常,非常镇定的召唤。
进得门去,才发现房内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幽幽暗暗的,挂在床头附近,老人躺在床上,已经靠着坐起,身侧床内墙上悬了一柄剑。
林逸秋正惊疑不定,老人又一次招手:“凌儿,过来。”
慢慢走到床边,老人抬眼看了一眼:“怎么又穿了这身衣裳出来?你要气死我吗?”
林逸秋正莫名其妙之间,却听得老人一声大叫:“你是谁!为何穿了我孙儿衣物在此闲晃?来人哪!来人哪!”
林逸秋被老人的一叠声呼叫弄得尴尬不已,剩余的酒也全醒了:无心为贼,有意窥探,无论如何是要被人怀疑了,可已经被老人看了脸,此时脱逃更加不妥。
无奈之下只得立定,弯腰趋前解释:“晚辈是远山新近结拜的兄弟,无意冒犯,请前辈……”
“你!你是刘青麟!”老人在林逸秋那一低头间终于看清林逸秋的面目,一时之间目光如炬,大叫一声,手指着林逸秋就开始发胡,“啊……”
老人大叫了三声,立刻昏了过去,饶是林逸秋在江湖游历了三载也吃了一惊,从没遇上过这等尴尬的事,急了一身冷汗出来,赶紧去扶了老人透入内劲。
正运功间,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爷爷……”
一推门,两个丫鬟拥着一位华妆小姐提灯进来。
轻轻“啊——”了一声,小姐赶紧推了丫鬟转身出门:“林公子费心了!近晚谢过。”
林逸秋正衣襟大开心口贴了老人的后背强行对老人运功施救,哪里有闲心去跟陆近晚搭腔。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林逸秋终于整冠出得门来。
陆近晚竟然还等在门外:“有劳公子了!”轻轻福下去,很是诚恳。
借着月光和丫鬟手里提灯的光亮看了一眼,林逸秋呆了呆。
直到陆近晚着丫鬟递上擦汗手巾来才缓过神:“何故不见远山?”
近晚咯咯一笑:“哥哥方才喝多了,躺在小妹房里起不来了。若不是公子在此,近晚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逸秋相当狐疑地盯着陆近晚看了半天,却没出声。
没有任何地方长得和陆远山相似,也是极美的面貌,也是极有灵气的眼睛,甚至也是一般高挑修长,一般爱贴花黄,一般眉目之间蕴藏英气,却分明没有任何一点相像之处。
“公子可是有什么疑惑?”陆近晚掩嘴轻笑。
林逸秋步伐轻顿,却还是仿佛不经意般“啊”了一声。
轻移莲步,走过步履缓慢下来的林逸秋,淡淡的兰花香混合着说不出味道来的脂粉香气,很是好闻。
“小姐本姓是陆?”林逸秋再也忍不住,问。
“那还有错?不姓陆难不成姓林?”
林逸秋被反诘得噎住了,这个小姐,说话倒比江湖人更豪气,到底还是被她占了便宜去。
青灯竹影听松涛,把盏说来,倒也投缘,从江湖说到琴棋,从书画说到王权,陆近晚几乎让林逸秋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即便是可以断定这个老人便是青襄也没有用,那兵符,依旧隔着重重迷雾。
那陆近晚是谁?是当年那个唯一幸免的婴儿?若是如此,陆远山又是谁?
“兄长少坐,我去唤醒哥哥。”一直到东方露白,近晚才隔着长几远远地向林逸秋福了一礼告退。
飘摇着的烛火跳跃着,随着门帘掀开时透进来的风扭动了一下腰身,带进丫鬟轻声的碎语和琅环叮咚的相击声。
等得有些不耐烦,林逸秋颇有些着恼这一晚的际遇。
见到神秘庄子里的神秘老人,却又忽然晕厥,强行运功之后才发现老人早就残废,瘫了下半身,想来也是拖延时日而已;被陆近晚羁绊住海阔天空大半夜,却始终相对坐在离自己有一丈远的长几的那一端……连眉目神色也接着光线的昏黄模糊了许多。
陆远山!南林北山,果然是神秘客。
可自己的底牌,已经亮了。
手里不自觉地摸出云纹螭龙玉佩,温润的光泽,细腻的刻画,活灵活现的透雕龙盘旋飞腾。
“兄长久候,罪过罪过。”陆远山显然是跑来的,睡了一觉,倒是神清气爽起来,还是不忘贴了两道细长的竹叶青螺钿,精致无比地走到林逸秋身边坐下,“可是乏了?”
“还好。”林逸秋端起尚且温热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近晚说你已经见过老爷子了。”陆远山提勺舀了酒给林逸秋添满。
“是。老太爷咳嗽,身体不是很好。”林逸秋拿眼睛睃了睃陆远山,依旧端起来喝了一口,余下半杯,放在那里。
“老太爷隐居已久,早年曾随青老将军征战,在青老将军获罪之时一起蒙难,不见世人久矣。”说完,陆远山就看着林逸秋。
迟疑了半晌,林逸秋才开口:“我本姓刘,确实是当年故事中人。”既然已经被认出行藏,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陆远山只是添酒,并不答话,待林逸秋喝了一口,就端起杯来把剩下的半杯喝了,烫了酒继续满上。
一来一往,喝了大半壶,眼见得陆远山又有些醉眼迷离了,林逸秋才终于再次开口:
“当年,当年的故事,太过混乱。
青襄青老将军本是开国重臣,事先帝三十五年,跟随先帝征战南北,开创得我泷朝大业。
景宁二十三年,先帝老迈昏聩,阉党环伺,竟要加罪于太子及诸位皇子,太子不甘先帝基业毁于一旦,求得青老将军义军,相约三月初三进驻禁宫清君侧。
无奈,谋事不密,三月初二,先帝以谋逆将太子拿获,并将青老将军全家投入大牢,三日后,太子被罢为庶民,而青老将军全家都在午门外问斩。
只有青老将军本人,因为持有先帝立国之初颁下的免死金牌免除一死,可先帝依旧将他处以刖刑,打入死囚牢,未几,悬梁自尽死于狱中。”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林逸秋又说:“可江湖传闻青老将军其实并没有死,先帝开恩,让他带着青家长子青铭羲——也就是安国公主的驸马——那刚刚在天牢里出生的婴儿归隐山野。”
说完,林逸秋放下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陆远山,仿佛陆远山就是当年青家的那个婴儿。
陆远山依旧平稳地舀了酒添上,温温热热的,飘着三两屡酒香:“既然只是传言,就真假难辨,何况当年连安国公主都未能幸免,为何一个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的谋反罪臣的婴儿却能得到赦免?兄长莫不是误信人言吧?”
“安国公主虽然因为谋逆大罪被斩,可她毕竟是先帝早年结义兄弟的独女,先帝原本要赦免的就是安国公主本人和青老将军,可最后一夜的天牢中,送出的不是安国公主,而是一个婴儿。”
“林兄想要寻找他们,是为了弥补当初青家为太子背负的罪名,还是别的?”陆远山懒得去纠结那迷雾一般的死局,干脆又取了只酒杯,舀一勺喝一口,极其懒散地歪在那里问。
“贤弟莫要取笑,既然早就知道我来历,又何苦……”噎了一下,没说下去,林逸秋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如今天下,宦党专权,天家凋零,如今的天子,说是刘家子孙,可实际呢?更何况强敌环伺,疆土破碎,亡国,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