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局面,即便是先帝在世,一众将军依旧壮年,也未必能力挽狂澜,更何况你要找的只是一个已经残废了的暮年将军?”陆远山轻轻地戳破了林逸秋自己编织的幻境,“你本姓刘,可也是被废黜的太子之子,早就是庶民身份,即便振臂高呼,也未必能一呼百应,又何苦去做这等招人猜疑的事?”
“青老将军尚有子嗣,况且,人虽老去,兵法不老。”何况还有那半面由先帝掌管、半面曾经赐给青襄,作为调度全国兵力凭信的兵符?
自从青襄消失后,连带那半面兵符也跟着消失了,如果是先帝收回了,必然会跟随着那半面兵符一起出现,可那青襄所持有的那半面十八年中再没有出现过。
“你说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婴儿?可连我家老爷子也不知道这事的真假,更何况江湖中人?”
“你家老太爷难道真是青将军的副将?”
“曾经提及。”
“我万万没料到当年故事中人竟然都选择了入江湖,父亲是,你们也是。”
“所以你原本是打算闯山来的?”陆远山再难抑笑声,就着酒杯抿的一口酒全数喷出,借着酒意洒了林逸秋一身,“兄长在我庄里果然是不能正襟危坐的,小弟许得,这酒也不许得。”
说着,陆远山笑得更放肆,歪在几子上,抖得眼角的那个竹叶尖子快速颤动。
林逸秋很有点想恼羞成怒,却是恼了羞了,偏偏怒不起来:“那是,正要闯时,贤弟的三叶分花手及时纠正了为兄的鲁莽,幸甚幸甚!”
“兄长若不弃愚弟累赘,天亮就一起下山,好好寻访你心心念念的青老将军,如何?”
再次定了眼珠看陆远山,依旧没有看出半分作伪,林逸秋只得点头。
第四章:漫漫长路
陆老太爷不过是残废久卧之人,经过林逸秋不遗余力的内力施为,已经并没有什么大碍,近晚在中午时分又陪着林逸秋去探望了一次,老人很安静,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对近晚叮咛了几句。
“老太爷身子有些虚弱,贤弟如此远行,为兄惶愧!”
骑马走在下山的路上,林逸秋终于开口打破两人自凌晨深谈以来的僵默气氛。
“老太爷虽然身在老山,可心却在江湖,在疆场。征战杀伐惯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变他的习惯。”说着,陆远山轻轻扬了扬眉,那么一挑,将一双眉目之间的神采流泻得明亮动人。
“老太爷可曾说过什么跟随青老将军征战时的往事?”
“兄长可是想问,我们老太爷的真实名讳?”陆远山颇有些促狭地一笑,递过一把铜剑。
微微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那柄透着森冷幽光的青铜剑,林逸秋楞了一下:“战韬剑?!”
青铜剑不过一尺来长,剑鞘上镶嵌满了七彩宝石,剑柄顶端更是镶嵌了代表王室的五彩夜龙珠,不正是当年先帝赐给战功卓着的青襄青老将军的战韬剑?!
“据老太爷说,这是青将军在蒙难之时亲手交给他转交先帝表白冤屈的,可惜青老将军没有料到,当年随同他一起征战南北的将军们多半都步了他的后尘,老太爷作为青老将军的第一副将自然罪则难逃,平川将军,成了如今模样,兄长既然是当年故事中人,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今天的陆远山穿了件大领长裘,狼皮缀的领子,狐尾做的大系带,外面用黑色锦缎缝了,露出一点点皮毛的边,倒仿佛是掐的细牙毛边,跨在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身上,显得分外地贵气。
“可陆平川将军好似是发配充军,据说死在了塞外。”林逸秋像是无意地一声轻嗟,短叹一句,仿佛又在为当年故事中人哀伤。
“兄长的消息大多也和小弟一样,道听途说者居多,这次下山,兄长可有什么可以追查的线索?他……”陆远山歪着脑袋像是思考了一阵,还是硬生生地接了下去,“他在你出山的时候没有交代什么?”
“贤弟说的是家父吧?”林逸秋很凄惨地一笑,比哭还难看上了三分,“他被废之后跟随当年的武学师傅入了江湖,却始终抑郁,不过三载就去世了,我是跟随师傅长大的。”
“……”
好一阵的沉默。
“滴水功,如果小弟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百年前独君客的独门功夫,自从他死后,武林便失传了,想不到他的传人不是没有,而是入了宫廷。”陆远山拢了拢袖子,有些畏寒的样子,“兄长若是没有什么可以追查的线索就随小弟一起去趟金州城北卫家,他们一直护我陆家老弱周全,或者能有些青老将军的消息也不一定。”
“早春天寒,贤弟修习的是至绵至柔的心法,不若拢个袖炉,好过这般硬扛。”林逸秋实在难以对着这般清俊优雅的陆远山保持距离,尽管满腹的疑虑,依旧忍不住侧身伸了手过去,内劲暗吐之下,倒也忘了自己这般唐突是否恼了同样盛名在外的陆远山。
陆远山倒是安然,静静地享受着林逸秋的内劲气息,一个周天过后,浑身舒坦地睁了半眯着的眼睛:“兄长好功夫!小弟暖和多了。”转过眼来对着林逸秋送了一个温和淡雅的笑。
金州地界,临江峰下最是繁华热闹的江运大城,千百年来倚江傍山而建,渐渐成了这个王朝的最大城市,可这里并不是都城。
金州历来都是这个土地上最受王权关注的地方,交通位置的特殊性,造就了它的经济地位和军事地位,这里,也就成了各路豪杰来往频繁的落脚地。
今天的金州有些格外的喜气,到处结着大红的同心高升结,道旁的树上也在胸围处扎上了一圈红绸,草草地结了个双花,显然是出自豪客之手。
林逸秋大约是惯出来游荡的,悠闲地松着马缰,任由马慢步踱在入城的大道上。
来来往往的人仿佛都行色匆匆,或肩挑或手提或马驮,纷纷攘攘的全是锦缎包裹的礼盒。
“这金州之内,不知又是哪家豪杰设宴,排场不小。”陆远山团了团袖子,拢得更紧了些,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
“大约该是姜家。”林逸秋干脆扯了自己的大氅轻抖了裹住陆远山,“其他人家恐怕没这么大的阵仗。”虽然排场略显粗糙不合姜家商贾巨富的做派,却很是符合扁担帮的习气。
“是扁担帮的那个姜大当家?他不是年近不惑吗?”终于把那双细嫩的手伸出袖笼来扯了扯林逸秋披过来的大氅,簇了一点眉头,将那对竹叶青螺钿尾端轻轻挑起。
扁担帮乃是江湖中历经百年一直强盛不衰的第一大帮,历任帮主均在江湖中享有盛誉,虽是以走卒贩夫作为帮众的主体,从事着每个商岸码头上最卖苦力的活,却是江湖门派中最团结的群体。
加之帮众遍布天下,耳目广布,势力渗透无所不入,且鲜少与官府纠葛,历来都是江湖豪门不敢小觑的帮派。
姜大当家虽然当的是他姜姓的富商之家,却和扁担帮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近十年来,提到扁担帮就不能不提到姜大当家,同样,提到姜大当家也不能不提到扁担帮。
“谁说设宴就必定是娶亲、做寿的?贤弟好生有趣。”四十来岁,娶亲嫌老了点,做寿又嫌早了点,不过,正位成帮主或者是收开山弟子却是正好,否则怎么操办的明显都是出自江湖豪客之手?下得山来,林逸秋终于恢复了那般潇洒贵气的公子哥模样。
陆远山不再接话,默默地跟着林逸秋住进了金州最大的客栈,低眉顺目的样子仿佛是个从未出过门的富家公子,露着三分怯意。
心里多少对迷雾笼罩的陆远山增添了几分戒心,林逸秋独自牵了马去喂料。
“公子爷可是来金州游玩的?明日的姜家大宴可得去看看,多少年也难得看上一回的场面呀……”小二讨好地向看上去备受宠爱的陆远山献殷勤。
“送两桶热汤到上房来。”不算冰冷却也是明确的拒之千里的口吻。
“公子爷可别小瞧了这小民的宴席,虽比不上官宦人家的雅致,却也是气派非常,听说还有各路英雄的刀手会,公子爷去见识见识民家的玩乐,说不定更觉得新鲜。”小二转眼就提来了水。
“刀手会?”
“就是那些英雄们的比武会,只是会一会招式,不真正交手的,所以算不得比武,姜大爷管这个叫刀手会。”
“知道了,下去吧。”
林逸秋靠在马槽边,慢条斯理地喂着草料。
天边的云霞已经红透,映得所有景物都染上了一层玫瑰色。
“兄长不去梳洗一番吗?”
一回头,陆远山已经站在了身后,正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打开,剜了一点子东西出来,那匹被陆远山唤作“墨骓”的黑马立刻转过脑袋伸长脖子,打着轻轻的鼻哼就往陆远山手边凑。
陆远山把手递过去,任那马舔了半天。
“贤弟好生疼爱它。”居然给马吃蜂蜜渍的果子,就算是林逸秋见多识广,也实在是没见过几个这般手笔的。
“它就是这点子坏毛病,跟我一个脾气,一离家就娇气。”陆远山笑了笑,“若不是兄长陪护,小弟是万万不肯离山的,一出来,什么臭毛病全出来了,不弄几件事出来是不能罢休的。”
林逸秋忍不住失笑:“这般说来,贤弟之前所为竟然是拿那些倒霉蛋泄愤,泄累你受寒受苦的愤?”
这间名叫“洞天阁”的客栈尽管索费不菲,这两日也客似云来,进进出出的大多是虬髯豪客或是仗剑侠士,像林逸秋和陆远山这般看上去更接近往常客栈主要顾客的人反倒鲜见。
林逸秋独自益着栏杆远望,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要找的人近在咫尺,却又迷雾重重,究竟是因为所持的兵符干系太大,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有那消失了快二十年的兵符?究竟是青家彻底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卷入朝争,还是真的找错了方向?
陆远山坐在房内,将方才店小二塞过来的纸条打开,沉吟了半晌,提到灯上烧了。
林逸秋,刘青麟,究竟,你是为了什么来寻找青若凌?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道遗诏?为了那人人觊觎的大位?
陆远山一阵心烦,每一个接近的人,难道都是要致自己于死命的?先帝留下的遗诏究竟是不世恩遇还是嫁祸江东?
习武之人,清晨多半都起得早,内息游走两周,方才起身。
林逸秋洗完脸,出房溜达了一圈,陆远山居然还没起,窝在那里,睡得酣适,那领长裘裹得紧实,只露了半张脸出来,一点也没有半分习武人的气息。
林逸秋摇摇头,难怪陆远山虽然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任何仇家能够找得到他,成为比自己还神秘的“北山”。
光看这副模样,谁能相信他是一个手下不留活口的三叶分花手?上百个亡命之徒死于片叶之下,十数个贪官暴毙在家中花园里,除了花瓣飞叶,相同的只有那几行不曾改变的题字。
陆远山像是在考验林逸秋的耐心,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慵慵懒懒地坐起,拥着被子,拢了拢头发:“兄长宽坐,小弟稍事梳洗便来。”
讲得倒是客气,把林逸秋成功地请出了房间。
清晨时分就已经开始热闹的客栈,此刻倒显得有几分宁静,喧嚣热闹的客堂已经冷清下来,只剩下三两往来的客商,坐在那里低声饮酒。
楼上雅间也只坐了三四桌,凝神听去,也是公子哥结伴相聚或者是商贾应酬。
城中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三声炸雷似的声响,震得房门窗扇跟着轻抖,接着就是一阵锣鼓喧嚣。
第五章:金州姜家
“兄长在张望什么?可是姜家的喜宴开始了?听闻姜家朝廷来往十分密切,酒宴更是豪阔,酒席之物味道特别,堪比皇家。”开得门出来的陆远山神清气爽,意态悠然,怎么看都不像江湖中人。
“应该是刚刚开始。”林逸秋一抬手,想去扶一扶陆远山斜簪着的玉簪,手伸到半空中,又顿了下来,想了一回,终于开口,“昨日见你没甚胃口,不如咱们兄弟扮做河间商贾前去蹭顿饭吃,可好?”
既然陆远山想去,想必有些原因,林逸秋并不介意耽搁一天,何况这姜大当家也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
“就怕兄长做不来那等酸臭的铜钱奴。”陆远山的笑总是那样轻飘而看不出真意。
金州姜家,在江湖上也算鼎鼎有名的去处。
金州姜家,本就是商贾巨室,拥有现今最庞大的漕运生意,担负着朝廷贡品的采购运输,从景宁十八年起,就已经是泷朝豪富,财力堪匹王室。
而姜大当家,以十五岁志学之年乾掌家族商业,将姜家迅速引领上了如今独步商界的轨道,二十岁那年更是得到了扁担帮前任帮主隗镇绶的垂青,结成生死兄弟,并亲授武艺,从此半是江湖半是朝堂,成了称雄黑白两道独一无二的蟒带巨富。
十年前,扁担帮的前任帮主隗镇绶离奇地死在自己家中,轰动武林,成了江湖上百年来有名的十大悬案之一,那之后,扁担帮就面临了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
前任帮主隗镇绶死的时候正当壮年,刚刚接手扁担帮不过五年,连开山弟子都没有开收,而且隗镇绶死的时候双目圆睁,四肢僵直,手指成爪,正是摆着他的成名绝技——虎爪手的起手势毙的命,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请了验尸官查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中毒的迹象。
谁能在江湖第一大帮帮主自己家中将武林排名前十位的隗镇绶无声无息地谋杀?隗镇绶的死彻底成了迷案。
姜睢崖能在隗镇绶死后火速掌握扁担帮的核心权利并不算偶然。
隗镇绶的忽然死亡,令扁担帮元气大损,帮众寻仇的寻仇,排挤的排挤,谁也不服谁,谁也无法找到害死帮主饿凶手。
只有姜睢崖以一己之力死撑这个江湖第一大帮,为了当初的结义,不离不弃,奔走于各股势力之间,安抚帮众,累年下来,终于将隗镇绶死后带来的分崩离析效应消弭于无形。
今日,正是扁担帮十年来第一次举行例行的帮众大会,已得隗镇绶武艺精髓的姜睢崖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地正位。
到达会场的时候,正值扁担帮长老在台上讲演,林逸秋轻拉了放任眼睛到处乱溜的陆远山一把,找了个近门的空位坐下。
“各位英雄,今日不仅是姜大当家收开山弟子的好日子,也是我帮正式推举我帮新帮主上任的好日子。
十年来,我帮为了前任帮主之死面临瓦解,幸亏姜大当家义薄云天,于危难之际扶助我帮,多年来为我帮主之死多方奔走,并一力安顿我帮帮众生计,为了我帮多年来的内讧耗尽心力。
如今,隗帮主逝去也已有十年。当初隗帮主留给继任者的三大考题,这些年来只有姜大当家在为我帮四处奔走之时不经意间达到。
我代表我帮五位现存长老推举姜大当家为我帮新任帮主,请各位英雄做个见证!”
姜家在金州城东南面的庄子空地上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持着一根上好的黄杨扁担,扁担的两端各有七个小突起,点着红色的油漆,跟扁担本身的木色形成鲜明对比,正是显示扁担帮长老身份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