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贻潇也笑了笑,随即道:“你回王府去吧,不用在东华门等我下朝了。”
“晚膳需要准备什么?”
“皇兄可能会赐宴,所以不用准备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上回你不是念叨着洪师傅做的荔枝枫露饼好吃么?再
让他做一次,就说是我下的令。”沈祁还想说什么,褚贻潇已经向玄武门走去。他只得远远地望着那道身影叹了口气。
世人只知静懿王孤傲骄横,不可一世,但,又有几人知道他聪敏细腻,温文谦良?
“……是故,我鞑靼愿与天朝永结友谊之邦,以慰生灵之望。”御阶下,礼部员外郎张盛正在念议和使在西域与鞑靼国
签定的议和书,鞑靼国言辞中甚为谦恭有礼,想来确实为渥腾河一役的功劳。
褚贻潇低了头在想心事——回到京城并非他所愿,他更喜爱西域那一望无际的大漠、高旷辽远的蓝天,而京城的空气…
…令他窒息。突然之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抬头,王座上的人正微笑着凝视他。
“贻潇,这次议和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帝王的语气是如此温和,斜飞的单凤眼中也洋溢着难得一见
的喜色。
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那张笑脸,褚贻潇重新低下头,语调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无论臣弟提出任何要求吗?”
褚震岚怔了怔,笑容中掺进了几许难以捉摸的神色:“只要你开口,即使是这江山朕也愿与你共享!”
朝堂中一片哗然,群臣悚动,帝王竟以江山相许,足见对静懿王的宠爱。
“陛下,臣弟……”褚贻潇苦笑,他要这江山何用?
“陛下!请三思!”御史台御史中丞江崇谏急急跪下,满脸忧愤之色,“社稷基业不可动摇,此次议和静懿王的确功不
可没,但以臣愚见,远不足陛下如此厚赏!”
江崇谏是少数敢于直言不讳的臣子,他与褚贻潇一向不睦,时时给他个软钉子,而今天这一举动则更是摆明了对褚贻潇
的不满。
“我还没有说出请求,江大人何必急着表露忠心?”
“静懿王!你、你……”褚贻潇说得在理,江崇谏顿时张口结舌,找不出话来反驳。
褚贻潇也出列跪下,朗声道:“臣弟不需要任何赏赐,只愿国运昌隆,四海来朝,五谷丰登,百姓安乐。”
褚震岚大笑:“静懿王拳拳赤子之心苍天可表,有臣如此,真乃国之大幸!朕今晚为静懿王设宴,以示庆贺!退朝吧!
”
褚贻潇转身看了一眼江崇谏,江崇谏正气得发抖,狠狠地瞪着他。
褚贻潇挑了下眉,笑得云淡风轻。
005.暮色
御宴设在御花园太液池中的湖心亭,亭的八个檐角上各挂着一串银制的风铃,风铃下系着朱红色的流苏,风铃在晚风中
叮当作响,流苏也随风纷纷扬扬地飞舞,为暮色平添几许妩媚之色。
褚贻潇与褚震岚相对而坐,中间的摆满了佳肴珍馐。褚震岚没有邀请其他的大臣,这令褚贻潇有些意外。褚震岚看出他
的意外,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朝中大臣,所以这是特意为你设的宴。”
摇曳的烛光下,褚贻潇的眼底流淌着清泉一样的的柔波,又仿佛是春天柳梢头新抽出的最柔软的叶子,他的五官轮廓与
褚震岚不同,没有那样分明的刚硬线条,带着云朵般的轻软。褚贻潇长得更像他的母亲——曾经的宫中最美的珍珠,她
的微笑令所有人沉醉。褚贻潇笑起来也很好看,只是,他近年来却越来越不爱笑了。
“贻潇先要谢过皇兄的不罚之恩,这次臣弟自作主张出兵定远,皇兄不仅没有惩罚反而在诏书中宣称是奉命征讨,回护
之意,臣弟无言可表,唯有感念在心。”褚贻潇亲自为褚震岚斟了一杯酒。
褚震岚接过酒杯,笑道:“朕自然是生气的,但是看到你能独当一面我却也不气了,不过你若是打了败仗,朕绝不会如
此轻易地饶过你。至于江大人在朝上说的话也是他一时性急,贻潇大可不必在意。”
“江大人是三朝元老,他的教诲,臣弟原应多多聆听才是,怎会因此而动怒?”
“呵呵,贻潇也学会拐弯抹角了?那番话倒说得大义凛然,把江大人驳得哑口无言,”褚震岚笑笑又正色道,“你转的
何种心思朕倒略能猜到一二,褚贻潇想必是有不便出口的请求,方才在朝堂上让江大人这一搅和更没能说出,现在只有
你我二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褚贻潇转着自己的酒杯,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细瓷杯上青花纹路,他的手修长纤细,但虎口与指腹上都有清晰可见的茧,
那是常年与刀剑做伴的明证。
“真的无论什么请求皇兄都会答应?”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放下酒杯,直视褚震岚的眼睛。那双眼睛永远如同午夜
的海,时而静谧如处子,时而又翻涌着滔天的波浪,褚贻潇总觉得他永远也看不透褚震岚,但褚震岚却可以轻易地洞悉
他一切心思。
“君无戏言。”
“那么,我想要的是……林承诏,林葭萌。”
自褚贻潇曾祖建朝以来,天下男风盛行,历任帝王的后宫都设有承诏一职,便是由帝王宠爱的男子担任。承诏的地位低
于皇后、贵妃,但高于一般妃子。林葭萌是已故林尚书之子,自幼便被选为皇子伴读,随侍在其时尚是皇长子的褚震岚
身边,褚震岚继位后便将他封为承诏。
“原来这许多年过去,贻潇从来未曾忘怀过他。”褚震岚的笑在嘴角边舒展开来,魅惑着人仿佛喝了好酒而略微有些酣
意,“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褚贻潇紧抿着唇,没有回话。
“也罢,我就成全你的一片心意吧,只是,你莫要辜负了他。”
褚贻潇的脸色却骤然间降到冰点,他一挥手,面前的几盘菜全摔到了地上,发出一连串脆响后化为细碎的瓷片。守在湖
心亭外的侍卫一拥而上,将亭子围得水泄不通,侍卫统领跪在地上面如土色:“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褚贻潇一脚踢在他肩上,喝道:“给我滚开!”
侍卫统领被踢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赶紧让开了一条路。
“慢着!你这是做什么!”褚震岚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却有着令人血液结冰的寒意。
褚贻潇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你这是跟朕说话的态度吗?本来朕还以为经过西域击败鞑靼军这件事,你已经比从前更成熟了,没想到……你太令朕
失望了!给我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褚贻潇连跪安都免了,径直走了出去。
侍卫统领心下骇然:静懿王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骄横!
006.林葭萌
褚贻潇脸色极其难看地走出御花园,他忽然扶着一棵槐树站住了,满树的叶片发出飒飒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的额上浸出一层汗珠,他捉紧领口,急促地呼吸着,整个人颤抖得如风中的秋叶。
果然又发作了么?
这该死的病痛,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才终止?
随身的香囊里备着药,那是御医为他特制的药丸,煎制的时候还特意加入了冰糖和蜂蜜。但是,那份苦却从舌尖的味蕾
弥漫至心底。
回王府时已经夜深了,府里的总管安彤却一直守在门口,一看见褚贻潇,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眼睛都亮了不少。
褚贻潇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出事了?”再一看,沈祁也抱着剑站在旁边,一脸古怪的神色。
“王爷您今天不是跟陛下要了个人么?内务府已经把人家送来了,您看这……这,是让这位公子住在云初楼还是别的地
方?”
褚贻潇立即就明白了这两人的古怪表情是所为何来,笑了一下,眼底又涌出晦暗的阴影:“他人呢?”
“现下在西厢房,因为您一直没回来,所以属下暂时把他安置在那里。是否要让林公子搬进云初楼?”
“不必了,就让他在那住着吧。”褚贻潇说完,向西厢房走去。
沈祁急急跟上两步:“主子,您这是……要让他留在咱们这里?”
“不然你以为呢?!好啦,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林葭萌还没有睡,桌上的清油灯已经烧到了距离油面的一段灯芯,“嚓嚓”地响着,他伸手拨了拨,灯光又明亮起来。
已经很晚了,并不是不想睡.,但他在陌生的环境中总是无法入睡,这或于是来源于幼年时动荡不安的经历所致。父亲在
宫廷倾轧中充当了政治牺牲品,被他曾经发誓效忠的主子赐予了一幅白绫,林葭萌与母亲被发配琼州。而三年后,伴随
着另一场围绕废立储君而掀开的血腥一页,林尚书的家人又得到赦免返回京城,林葭萌更是被选为皇子伴读,随侍在褚
震岚身边直至如今。
然而,再优裕的生活也无法抹去内心的伤痛,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一次次看见白绫下父亲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化为残缺
的肢体,继而变成随风飞殇的粉尘,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的倒影。
今日傍晚的一道圣旨,令他不得不再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来今夜又是无眠了。
“笃笃”,有两下敲门声,林葭萌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深夜又怎会有人来敲他的门?可是紧接着又是“笃笃笃
”三下重响,随即又是两声轻响,仿佛一种暗号。
林葭萌轻叹一声,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褚贻潇,轻袍缓带,身上只罩了件单衣,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他的衣衫单薄得像是要乘风而去。
林葭萌打量了他良久,最终弯了弯嘴角:“殿下,不冷么?”
“不欢迎我来?”
“不,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这个暗号。”林葭萌所指的“暗号”,即是指褚贻潇敲门时的两轻三重,这
是褚震岚褚贻潇孩提时代的小游戏,林葭萌随侍褚震岚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褚贻潇很久没有来过西厢房了,这所院落原是作客房用,但是褚贻潇一年之中倒有半年是游历在外,静懿王府的客人委
实少得可怜。他细细地看过房中陈设的一应家具物件,虽然有些陈旧,但非常整洁。他的目光又落到林葭萌带来的两口
木箱上。
“你的琴呢?”
“摔坏了,找了许多师傅都说没法修。”林葭萌看他一脸不忍的神色,又笑了,“陛下后来多方寻觅琴师才终于把它修
复,我也带来了,就放在左边那口箱子里。”
林葭萌起身打开箱子,取出琴来放在桌上,就着油灯光芒,果然能看见琴身有一道裂痕。
“是皇兄摔坏的吧?”
“是。旁人如何胆敢损毁太后遗物。”
“锵”,褚贻潇狠狠地拨了一下琴弦,眸中浮起一层莫名的凄凉。
林葭萌细长的眸子映着油灯跳动的火焰,美丽得有些诡异。“有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没有人可以回到从前。”
褚贻潇平静的伪装被撕开一道惨不忍睹的裂口,他闭了闭眼:“你从来也没有要求过什么,从来没有,我是该说你无心
追名逐利抑或是不想再落得你父亲那样的下场?”
林葭萌的嘴角浮现出两个小巧的笑涡,带着点尘不惊的笑意:“都有。葭萌可是很怕死的。”
褚贻潇看着他,林葭萌那明亮如初生骄阳般的笑靥灼得他的心倒塌了一大片。
007.首辅
静懿王被罚闭门不出一月的消息很快传遍众大臣之间,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各种有关的猜测五花八门。同样的流言也传
进了王府,只是,那被众人揣测的王爷大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那些传言愈演愈烈。
就在褚贻潇被禁足的第三天,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李诚谦却登门造访了王府。他的来访没有令褚贻潇感到意外,当安彤
总管递上拜访名帖时,褚贻潇的表情仅仅是笑了笑,然后对正在抚琴的林葭萌说:“你瞧,兴师问罪的人来了。”
“王爷,要见吗?”
“请李大人在花厅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褚贻潇起身,弹了弹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够了,葭萌,今天就弹到这里
吧。”
眉眼秀丽的男子收起自己的琴,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几乎是无法察觉地,安彤皱了下眉。自从这林葭萌来到府中,王爷每天都会和他在一起待上好几个时辰,大多数时候是
他为王爷抚琴——这未免令府中人惊讶万分,王爷原本也是个中高手,精于乐理,但在他十六岁那年,太后去世之后,
他令人将府中所有琴焚毁,没人知道缘故,但从此与琴有关的一切在王府中便成了禁忌。而这林葭萌竟然能够触碰王爷
的秘密,可见其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府中乖觉些的也都能察觉出这两人相处时那种微妙的气氛。
静懿王府花厅通常是褚贻潇午后小憩之所,他本来不会在此接见客人,但有少数人是例外,例如首辅。李诚谦是先帝钦
定的八位顾命大臣之首,历经三朝皆位居要职,八年前褚震岚即位时,辽东靖梁王以及滇南景陵王挑起叛乱,刚刚建立
的新政权在这场内乱中岌岌可危,八位顾命大臣却又心思各异,致使朝廷军队在与叛军的对抗中一败涂地。关键时刻是
李诚谦站在了褚震岚一边,果断处决了五名投靠叛军的顾命大臣,力挽狂澜平息了叛乱。从那之后,李诚谦被任命为内
阁首辅,加封太子太保,荣宠无比。
褚贻潇到花厅的时候,李诚谦正负手在看墙上的几幅画,他看得很认真,褚贻潇只得轻轻咳了一下。李诚谦这才回过头
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哼了一声:“玩物丧志!”
“李大人怎么不用茶?这是昨日从庐山运来的云雾茶,特地用去年收集的雪水煎制而成……”褚贻潇自己坐下来,取了
一盏茶小心地吹着。
“我听说你向陛下要了个人?”
“是。”
“我还听说你府上夜夜笙歌?”李诚谦的话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闻言,褚贻潇“扑哧”笑了。“仅仅是弹琴罢了,哪有这等夸张?李大人今日大驾光临,莫非就是为了这事?”
李诚谦面色稍和,也坐下来喝了口茶。“陛下罚你闭门思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耽于儿女情长沉溺于声色犬马…
…这不是一个皇子应有的作为,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也不要辜负我和你母亲对你的期
望!”
“砰”,褚贻潇重重地放下茶碗,细瓷托盘上现出一道裂缝。“我的期望就是可以像现在这样不问世事、‘耽于儿女情
长’、‘沉溺于声色犬马’,而任何人都不会来打搅我!”
“你……除了外表,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 李诚谦不知想到了什么,语调有些怅然若失。
“当然,她是她,而我就是我。”对于这位首辅大人年轻时与许太后的一段往事,褚贻潇不想过多深究,话锋一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