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别,也不知何年才得相见了。”念及多年前这位老师的谆谆教导,他忽然很是伤感,眼中泛起了泪光。
何庭望也想到在皇宫中伴随两位皇子的岁月,不仅潸然泪下,低声道:“有劳王爷挂怀。春日最是易犯病,王爷的病根
儿可好些了?当年的事还宛如在眼前,算来王爷今年已有一十九岁,圣上也是二十有二了。”
褚贻潇道:“有御医调养着,皇兄亲政后朝中局势又平稳,我甚少费心,哮症自然好了不少。老师年近古稀,才是应该
多多保重。我这就走了,老师请留步,我从角门出去,没必要惊动别人。”
何庭望点点头,唤来管家,取过一把伞撑开,又将防雨的琉璃灯笼递到褚贻潇的手中:“走好,请。”
015.夜雨潇潇
夜已渐深,雨势却越发的密集,褚贻潇立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抖落衣衫上的雨水。更夫已经敲过了亥时二刻的鼓,
街上也已没有了行人,只有不远处街角的一座客栈还亮着灯,褚贻潇深深吸了一口暮春的微带冷冽的潮湿空气,向着灯
火阑珊之处走去。
这客栈原来只是一间小小的破败的酒馆,店主是一对老夫妻,褚贻潇走进去的时候夫妻俩正在慢腾腾地收拾桌椅器具,
靠门边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盏豆油灯,两位老人就在这微弱孤独的灯光下清理整个白天遗留下来的喧嚣。
夫妻俩大约是上了年纪耳眼昏花,没有听到褚贻潇走进来,直到他敲了敲门板,两人才回过头来。老头赶紧站起来拖出
一条凳子,连声道:“客官请坐,可是要用饭?老婆子,快去盛碗饭来。”
老妇嗔怪地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啦,下这么大的雨,客官又从外面进来,必定是又冷又饿,你还不快去烫酒来让客官
喝了,先暖暖身子才有胃口吃饭哪!”
褚贻潇倒是不冷,不过折腾了这大半夜,的确有些饿了,于是笑道:“店家,有酒烫些来,再来两个馒头,有下酒菜也
要两碟。”
老夫妻一叠连声地答应着,各自忙活去了。这小酒馆十分简陋,桌椅大都残缺不全,地板也是脏兮兮的,面前的油灯更
是油腻污浊,不时溅出一滴豆油来。褚贻潇却并不在意。十二年前两位藩王叔父的叛乱使得整个皇室不得不出京逃亡,
动荡生活令他有了随遇而安的准备,即使是后来又被接回京城,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一直崇尚俭朴,整个
王府内丝毫没有奢华之气。
他经历过极端的困窘局面,甚至曾经沦落到与兄长母亲共同分食一块冷掉的烧饼,那样的生活使得他能够体谅平民的卑
微的痛苦与幸福。
酒馆里间厨房飘来一阵香气,闻起来像是油炸花生米的味道,此时这种香味倒是分外诱人。
门外传来辚辚的马车声,褚贻潇向外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酒馆门口,几名侍从簇拥着一名戴着面纱的妇人走下马
车,径直向酒馆中走来。这一行人衣饰华丽,连马车上也装饰着朱漆图纹,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大概是为了避雨
才来到酒馆中。
那妇人见褚贻潇坐在桌前,似乎甚是惊讶,只觉眼前这青年虽然衣着普通,但是却透着一股高华的气质,不像是这座破
败小酒馆的主人。
“我不是此间的主人。店家在里间的厨房,夫人若是不嫌弃,请坐这里。”褚贻潇让出自己坐过的凳子,又用衣袖擦拭
了一遍。
那贵妇依言坐下,两名侍从立即站到了她的身后。
“多谢公子。听公子口音,是京城人士吧?”那贵妇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娓娓动听,虽然纱巾覆面之下瞧不见她的容
颜,但从这声音可以想见,必定是位美妇。
褚贻潇还未回答,那老妇一掀门帘走进大厅,手里托盘中托着一壶酒和几碟下酒之物,嘴里说道:“让客官久等了,饿
坏了吧。”她一抬头才发现多了几个人,而且亦看出这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楞了一下又笑道,“这位夫人也要用饭么?
今儿真是哪里吹来的风,这么晚了还有贵客。”
老妇将托盘送上桌,褚贻潇一看,果然有一碟炒花生米,于是笑道:“好香,大娘的手艺真是堪比名厨。”
老妇得他夸赞,干缩如橘皮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客官请慢用。这位夫人可是也要吃些什么?”那贵妇摇一摇头:“不
,只是路过避雨。”她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侍从立即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老妇连连摆手道:“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哪有避雨就要人钱的道理,谁家出门是顶着房子呢,夫人想坐多会儿都成,不用打赏。”
那贵妇道:“收下吧,你这店里恐怕也是生意冷清,多些银钱也好度日。”
“夫人这话错了,我们老两口儿虽然穷,但是每文钱都是自己老老实实赚来的,穷着也安心哪,再说我们无牵无挂,存
这许多钱也带不进棺材,我们老两口能这么过上几十年,也满足啦,别无所求啦,夫人还是收回去吧。”老头也听见了
先前的话,走出来接过了话茬。
褚贻潇没想到这老夫妻俩竟然如此洒脱,对待生活竟然有如此高明的见解,心中暗生钦佩之意。
那贵妇似乎是被这一席话触动了心事,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老妇见状,沏了一杯茶放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又招呼褚贻潇
用饭,便跟着丈夫走到了里间。
这店内想来也没有好茶,甚至连茶杯托盘上也摔脱了一块瓷,那贵妇盯着茶杯看了良久良久之后,有几滴泪水从她下颚
滑下,落进了茶杯中,而后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此时雨已经停了,那贵妇轻声招呼侍从扶她上了马车,片刻之后车轮碾压路面之声响起,一行人便如来时一般又消失。
若不是桌上遗留的空茶杯,几乎要令人以为这是一场梦。
那位贵妇恐怕也是一个伤心人吧。
016.变故迭生
从扬州至杭州路途不算远,褚贻潇便当作是遣怀散心一般一路游玩到了西湖。春风得意楼临近清波门,是杭州有名的酒
楼。褚贻潇按预定的时间在春风得意楼等了一整天,越等越是心焦,直到傍晚还是不见沈祁的身影,他断定沈祁那边一
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眼见夕阳即将落坡,他再也等不下去,起身下楼,却在楼梯口撞上了一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一件东
西。褚贻潇低头一看,竟然是沈祁从未离身的玉佩,他一时又惊又怒,唰地拔出长剑搭上了那人的颈侧。
那人也不惊慌,只淡淡地道:“我家主人希望与公子一见,他说公子看到这玉佩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褚贻潇沉声道:“你是谁?你们把他怎样了!”
那人仍然不慌不忙地道:“公子去了自然明白,小人阿九,不过是个跑腿的,对此事的确一无所知。”
褚贻潇收剑回鞘,狠狠一拍身侧的柱子,将玉佩压进了木柱之中,他哼了一声:“那么这就带路吧。”
阿九一路带着褚贻潇穿过街巷,最后来到一处僻静的码头,木柱上系着一只渔船。
“你家主人莫非在海上?!”褚贻潇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一面将匕首藏在身后,在木柱上刻了一个记号,此举与留在
春风得意楼的玉佩用意相同,是为了给影子卫留下联络暗号。
“是,出港之后自会有大船相迎,请。”阿九熟络地将船驶离岸边,褚贻潇留神他的一举一动,他不像是身负武功的人
,看来确实只是一个传信儿的下人。
褚贻潇判断他们正在向东南方向行驶,不久之后,果然见到前方出现了一艘大船,船上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之声,如同
达官贵人出游的画舫一般,褚贻潇听在耳里,心中的不安更多了几分,只是他丝毫不通水性,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
一步了。
上船之后,褚贻潇才发现这艘船上守卫森严,十步开外便有一名守卫,桅杆之上也有一个瞭望哨。他被两名守卫带到了
最顶端的船舱中,四周还散落着几张圆凳,想来是方才有人在此演奏乐曲,褚贻潇听讲的乐声就是由此而来。再抬头一
见船舱正中端坐的那人,他顿感全身一阵冰凉。
这人竟然正是他派沈祁去调查的、出现在微蓉坊的人!他甚至仍然穿着一身玄黑的衣衫,似乎与那天没有一点差别。
他见褚贻潇进来,抚掌笑道:“公子令我等得好苦,快,请坐!”他的声音像是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
笑意,这使得他的笑显得更加诡异了十分。
褚贻潇不动声色地落座。“未敢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想必公子来到蔽处,心中必有许多疑问,不过嘛,你我素不相识,公子就派手下打探我的行踪,这让我不大高兴,所
以就小小地惩处了一下他。当然了,他性命暂时无碍,还请公子宽心。”
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褚贻潇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公子应该很想知道我的身份吧?不急,请你先见一个人。”他轻轻击掌,从门外又进来一名女子。
那女子向着褚贻潇盈盈拜倒:“王爷,这些日子有劳您为惜柳操心了。”说罢抬起头来,美眸顾盼生辉,正是顾惜柳。
褚贻潇这一惊非同小可:“惜柳,是你!你不是为莲华门所擒吗?又是如何脱身?!”他的目光在那黑衫人与顾惜柳之
间来回游移,心中的疑云越扩越大。
那黑衫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顾惜柳走到他身边,启唇而笑:“王爷,这位便是惜柳的夫君。这些日子故布疑阵,既
是为了夺得‘水玲珑’,也是因为拙夫身份实在是……太过特殊,所以不得不利用王爷牵制住莲华门。”
那黑衫人在自己脸上一抹,竟然揭下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来,露出了面具之下的一张脸,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浑
身上下有种挥之不去的戾气,若非常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绝不会有如此之重的煞气。
褚贻潇冷冷地盯着顾惜柳,道:“想来沈祁正是在打探消息之时突然见到了你,所以才会放松了警惕以至失手吧?!”
顾惜柳道:“不错。王爷当日得到小纪传来的消息就立刻启程营救惜柳,这番恩情惜柳是牢记在心的,所以也没有为难
沈侍卫,今日请您来船上,也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哼,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别再追查你丈夫的身份以及有关‘水玲珑’的事情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错,我和惜柳请你来就是这个目的。不过,我也不怕王爷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高致远。
”
017.脱险
高致远!臭名昭著的闽浙海盗头目!朝廷悬赏五十万白银捉拿的钦犯!
褚贻潇虽然猜到面前这人是海盗,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就是高致远,不由得脸色剧变。褚贻潇看着顾惜柳娇美的面庞,神
色很复杂。他轻声道:“惜柳,你终生有托我很是为你高兴,只是,恐怕你等不到与他执手百年的那一天。”
顾惜柳脸色也是一变,随即道:“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也是高兴的,王爷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
在朝朝暮暮’?”
“那么你知道这个人的手上沾染着多少人的血?那其中又有多少无辜百姓的血?你知道此人是何等残忍何等的心狠手辣
?”看着顾惜柳的神情,褚贻潇愤怒了,“即使你的丈夫是市井中的一个乞丐甚至是妓院的龟公,也不会比这个勾结扶
桑人鱼肉百姓的无耻之徒更糟!”
“那又关我什么事呢!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就被送进了勾栏院,我学的就是如何对着您这样的恩客强颜欢
笑!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服侍男人!只有他!只有他是真心爱护我怜惜我!我除了他一无所有!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
干了什么样的事与我何干?我只要知道他是我的丈夫,他永远都会把我捧在手心里,其他的事情,与我有何相干?!”
顾惜柳一反往常温柔如水的模样,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褚贻潇见她神色凄楚,心中一痛,他转过身道:“惜柳,我指责你,不是因为我是静懿王,也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恩客,
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想要挽救你的飞蛾扑火。”
顾惜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犹如雨中的芭蕉,令人见之心生怜爱。高致远搂住她,拼命压抑着怒火道:“褚贻潇!
你有本事就领着你的军队来海上与我较量吧,且看是鹿死谁手!”他一挥手召来几名手下,推搡着褚贻潇向底舱深处走
去。
褚贻潇见顾惜柳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颇有些后悔自己说话太过,刺伤了她。现下的情形看来她是不会帮自己说话了,
这里四面是海,要脱身大为艰难,只有期盼影子卫见到记号之后能迅速赶来了。
褚贻潇被押着到了底舱最深处的一间屋子,一股浓烈的霉味极为刺鼻。一人解下腰间的钥匙打开门,正要转头对褚贻潇
说话,他手中的灯突然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底舱瞬间一片漆黑,褚贻潇察觉事情有变,背靠着舱板壁站定,从靴筒中
抽出了匕首。
黑暗中,只闻打斗呼喝之声与手掌击在肉体上的闷响,褚贻潇听声音辨别出对方只有一人,高致远的几名手下武功粗浅
,很快便被打倒,那人喘息了片刻,似乎是在辨别褚贻潇的方位。
千钧一发之际,褚贻潇下定决心,小声道:“我在这里。”
他这是在赌。赌那个人是来救他,赌自己会趁此机会逃出去。
那人循声过来,一把抓住了褚贻潇的手臂,拉着他向外跑去。
“你的侍卫被关在第二层的房间之内,要救他得快些!”那人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上了船舱第二层,借助船舱内的各个
地形躲避巡逻的卫兵,看样子对这艘船的形势非常熟悉。
“阁下是谁?”
“无名小卒,王爷一定未曾听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关押沈祁的房间之前,那人掏出一串钥匙——刚才趁乱从守卫身上偷来——连试了几次,终于
打开了房门。
“王爷!”沈祁双手与双脚都被精钢镣铐锁住,看清是褚贻潇,顿时一脸喜形于色。褚贻潇挥下匕首,铛铛铛铛四声切
断镣铐,那人惊叹道:“好锋利的匕首,必定是玄铁所制吧。”
“这位是……”
“我不过是无名小卒罢了,请二位自行到船尾,自有船只相接。恕在下不送了。”那人说完就跳出了窗外,落到甲板之
上,神情自若地走开。他的衣衫打扮与这船上的水手并无二致,在甲板上行走自然没有人怀疑他,端的是好胆识。
018.重逢
此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帮助他们,褚贻潇与沈祁也来不及多想,匆匆出了房间向船尾奔去。两人出了船舱,便一直沿
着船舱的阴影处潜行,既要躲避巡逻的卫兵,又要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得甚是艰难,只是或许是夜已深,甲板上的守卫
已不若先前严密。
眼见终于接近了船尾,突然前方转角处出现了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沈祁左臂一振,发出两枚袖箭,此时褚贻潇已看清
这人身形是个女子,低呼一声“小心”,又推了沈祁一把,沈祁发出的袖箭便失了准头,射在了那女子的身侧,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