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答……。水滴又从天花板落了下来。
今天格外寒冷。柾打了个喷嚏,挪动身子,重新裹好毛毯。荣泼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睡着。
“……呐,你不冷吗?”抱着膝盖,出声问道。“……肚子好饿呢!”“……”
“还不到吃饭时间吗……”
没有任何回答。柾叹了一口气,搔搔腹部被蚊虫叮咬的地方。因为指甲变得很长,如果不留意,很容易就会抓出血痕来。
“呐,你为什么会被关到这种地方?”
“……”“
你犯了什么错吗?……说的也是呢,要不是这样,怎么可能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嘛!”
“……难道是因为那个随身听……?因为我要你去买那种东西……?所以……?”
“……”
“呐,荣泼,叫你起来啦!”此时,外面突然有许多脚步声接近;柾吓了一跳,集中听觉。平常送食物来的时候,只有一
双脚步声。复数的影子在格子窗另一头晃动着。门锁被喀锵喀锵地打开了。然后,那扇厚重的铁门终于在柾的眼前开启。
体格雄壮的男人,拿着钥匙串走了进来。在他背后,穿着黑绢长袍的文礼,正俯视着柾。
“过来!”男人解开柾的脚链,文礼不容分说地把柾拖出牢房。
由于监禁生活,柾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长时间坐在坚硬的地板上,他的身体无法跟上突然的动作,脚和腰立刻无力地瘫
软下去。膝盖好像弯曲着固定住了似地,没办法做屈伸动作。再加上肚子饿得不得了,强烈的耳鸣和晕眩袭了上来。
“站不起来吗?要我抱你吗?”
“……不要碰我!”听到文礼揶揄般的低喃,柾气愤地扭动身体。脚步踉跄。文礼露出冷笑,举起双手。
“开玩笑的。我也不想碰这么脏的小孩。”柾马上就被拷上手铐了。牢里只剩下荣泼一个人。听到这些骚动,他却一动也
不动,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
“你在意荣泼是吗?”文礼来到牢房人口,从那里伸脚踢向荣泼。荣泼就这样往旁边倒了下去。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底下
猛然窜出无数只白色的小虫,往四面八方一哄而散。他脸上的眼窝像两个黑洞般凹陷下去,不自然地转向这里。那里也有
许多小虫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啊——啊啊、啊……”
“来人哪,去收拾掉!”文礼转过身去,回到走廊。柾颤抖着瘫软下去,文礼的手下从后面强硬地把他拖起。倒在地上的
少年左手,不知为何,缺了一根小指头。
女人弯过数条通道,乘坐电梯下楼后,又继续往前走。然后来到绯色的巨大门扉前,终于停住了脚步。门的两侧站着两个
光头的大男人,腰上都挂着青龙刀。两人身上只穿着白色功夫裤,刺有升龙刺青的双臂和隆起的胸膛上,有着令人惊叹的
块状肌肉。双臂环胸、如仁王般直瞪着墙壁的两个男人,在女人的目光示意下从两侧一起打开了门。
往两侧开启的鲜红门扉,在贵之及草薙的面前缓缓打开了。内部一片昏暗。一盏盏小灯,如星辰般四处闪耀。眼睛习惯之
后,便看得出门的内侧,形成一个约有小型客厅大小的楼厅。进天的底下大厅,以圆形的舞台为中心,配置着为数众多的
大沙发和桌子。摇晃的灯火,是来自放置于桌上的烛光。有照明光亮的只有舞台,里面暗到如果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被阶
梯绊倒的程度。只有女人旗袍镂空的背后,在黑暗中白皙地浮现出来。两人被安排在相当接近舞台的座席处。
舞台上,一个半棵的妖艳脱衣舞娘,正配合音乐扭动腰肢。如波浪般涌动的韵律,以及方才就一直飘散在四周、一种甘甜
呛人的独特味道,仿佛逐渐逼迫上来似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别吸进去。”草薙从旁边轻声说道。
“是鸦片烟。虽然只是微量,要是不习惯,会醉得很厉害的,”
“……你不要紧吗?”草薙扬起单眉。
“还好啦,三流的自由记者当久了,经历的事也不少哪!”贵之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按住口鼻,若无其事地环视周遭。周
围的桌子似乎都坐满了,可是这种暗度,也看不清彼此的脸。这可能是为了不愿被他人看见真面目的VIP所做的安排吧!贵
之的立场也一样,若是身在此处的事实被公开,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没想到整艘客船都是他们的据点呢!”
“嗯。难怪收集不到任何情报。不管上海那帮人有多么团结,组织这种东西,都一定会有哪里出现破绽。更何况是黑社会
的据点,绝对会从某处泄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的。然而,关于(猫)的首领,除了火狮这个绰号之外,还无法掌握到他的真面
目。”
“只要像这样与外界隔绝,就算想泄露也泄露不出去……是吗?”贵之在皮沙发上优雅地交叠双腿,一个看起来才十三、
四岁的少女,穿着天方夜谭风格的粉红色透明薄纱衣装,推着放有饮料的银色推车,正要经过。贵之哑然望向少女。
“连那么小的女孩子都有?”
“被卖到这里的,几乎都是从贫民窟出来讨生活的人,要不就是父母欠债,被讨债的带到这里的女人和小孩。这也说明了
有那么多这种兴趣的有钱客人存在着。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大声说出口的兴趣哪!”草薙露出有些沉痛的表情,目不转睛地
目送少女的背影。轻飘飘地摆荡的粉红色衣装,就像在夜里的池塘优游的金鱼。
“你知道在这里怀了孕的女人,会变成怎样吗?”
“强迫堕胎,要不就强迫工作直到临盆……不是吗?”
“取出器官,直接拿去卖了。他们不会花工夫让娼妓堕胎。再从别处抓来就有了。”
“心脏、肾脏、肝脏、肺……每一个都能卖到好价钱。趁她们还年轻美丽的时候,让她们在这里赚钱,等到卖不出去了,
就把她们当成零件支解贩售。就像字面上形容的,榨干她们直到最后一滴。”
“……够了。听了教人作呕。”贵之呼吸困难地把手指伸进领结和喉咙之间。
走向改革开放路线以来,中国进入高度经济成长期,但是事实上,人民生活并未如同外表所见的富裕。目前也以数千万人
为单位的数目,从农村涌向都市。激烈的通货膨胀、贫富差距、官僚腐败……这些扭曲,全都在暗地里相互激荡,然后一
口气爆发出来吧!可是,对于现在的贵之而言,要他接受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沉重,只让他感觉到一股暗澹的心情。“
……这么说来,记得你有个妹妹哪!”贵之忽然想起他曾在大学时代匆匆见过一面的草薙妹妹。那是个和哥哥完全不像、
聪明灵巧的美少女。 “她现在几岁了?那时候还是个小学生……差不多也是个妙龄女郎了吧?”
“已经死了。”草薙叼着烟,以仿佛说着“我把手帕忘在家了”的语调说道:“在她十五岁的时候,被毒虫抓去,每天被
强迫注射毒品。吸毒者的骨头会变得脆弱,火葬的时候,连筷于都夹不起她的遗骨。牙齿也没留下来。只是一碰,就碎得
七零八落。我老妹最后成了一堆粉末。”
“……”贵之语塞,尴尬地把脸转向舞台。“……对不起。”
“嗯?”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
“……”
“虽然公司用的吊唁有十几二十套……”
“…… 你好意,我心领了。”草薙的嘴角微微扬起,香烟的前端在黑暗中发出一点朦胧的红光。“……和令妹的事件有
关的,也是(猫)吗?”“不。是一个叫银星会的关西系小组织。”草薙“呼~”地吐出烟来。 “可是,我会这样追踪(猫)
的事,可能也是那股恨意深植心底吧!不是因为什么义愤、社会公义、还是自由记者魂这种了不起的东西。只是私怨而已
。……真无聊哪!”
“……”贵之凝视着反射光芒的玻璃杯缘。真是不可思议。大学时代,他和这个男人既非特别亲密,也从未对他有过好感
。倒不如说甚至感到嫌恶。贵之觉得草薙既邋遢又没神经,只有一点小聪明,是自己一生都无法彼此接纳的人种。草薙开
始出现在柾的面前之后,这种感觉更形强烈。但是,现在自己却和这个男人深入敌阵,一起喝酒,在可以触碰得到彼此手
肘的距离,感觉着体温,被隐藏在他心底的恸哭撼动。缘份真是种奇妙的东西。搞不好自己和这个男人,一生都躲不过这
份孽缘。——贵之忽地这么想道,同时发现自己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这种想法。
忽地,草薙“咻”地吹了声口哨。贵之抬头,看见刚才推着推车的少女正经过附近。
“帮我们倒杯威士忌吧!”
听见口哨声,少女回过头来,用一副听不懂英语的模样疑视着草薙,可爱地偏着头。草薙用北京话重新说了一次,少女便
露出微笑,迅速地帮两人倒酒。
“好可爱的衣服呢!你叫什么名字?”
“菲明。”
“菲明。要不要到这里来,一起喝?”草薙拍拍椅子,这么邀请,于是少女腼腆地点了点头,坐到之和草薙中间。在近处
一看,别说是十四岁了,这根本是个差不多才十岁的小孩。薄薄的衣装底下。即将隆起的坚硬乳房依稀可见。这太过惨无
人道的待遇,让贵之忍不住背过脸去。
“菲明,你要喝什么?”
“牛奶……”
“牛奶?”仔细一看,推车上只有酒类。结果少女的身体突然滑下沙发,在地毯上跪下,就要把脸埋进草薙的股间。“呃
……喂!”草薙慌忙推开少女的头,少女吃惊地睁圆了黑白分明的大眼。发现“牛奶”的意思,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忍受
地叹了口气。
“别喝牛奶了,我们来聊天吧!菲明几岁?”
“……十一。”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家人呢?”
“不可以说这些话,”少女的广东话有着极重的口音。恐怕是乡下出身,在这里学会北京话的吧?
“不可以说?”
“经理说不可以。”
“是吗?那个人是这里最伟大的人吗?”
“不是……”菲明困惑地摇了摇头。
“还有更伟大的人。”
“怎样的人?”
“……不可以在这里说那个人的事。”
“是吗?那,我们来谈谈你的事的吧!菲明有朋友吗?”成人女性完全不行,可是少女就没问题吗?草薙以平常不知道隐藏在
哪里的温柔语调,向少女问话。少女没多久就对那样的草薙敞开心房,以可爱的声音答话。 “嗯,有呀!”
“和菲明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
菲明玩弄着扎管裤的布料,想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回答“隔壁的小莲”。隔壁的小莲——指的是故乡住在家隔壁的小莲…
…的意思吗?
“小莲也长得和菲明一样可爱吗?”
“小莲比菲明可爱多了。小莲是全村最可爱的,而且又聪明。小莲放学回家以后,都会教菲明读书。”
“菲明没有去学校吗?”
“没有。因为我家穷。”
“菲明的爸妈在做什么?”
“妈妈去上海工作了。爸爸没有工作。”
“为什么?”
“爸爸被工厂的机器夹到,右手没有了,所以……”
“菲明。”
沉稳的女声从黑暗中呼唤少女的名字。抬头一看,方才带领贵之和草薙过来的女人,带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那
里。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长长的黑发在侧脸绑成一束,垂在胸前。脸长得狠端正,但是一双仿佛凿刻出来的单眼皮眼睛,
让人联想起冰冷的爬虫类。
“不可以说些有的没的,打扰客人。来……过来这里吧!”美女温和地催促,于是菲明胆怯地站了起来。她再次推起推车
,以欲言又止的眼神频频回视草薙,但是她小巧的背影走到沙发后方,立刻就消失在黑暗当中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客人”
“没什么,不用客气,我最喜欢可爱的小孩打扰了。”草薙狞笑,把酒杯举到眼睛的高度。
操着毫一口音纯正日语的年轻男人,露出贴在脸上般的笑容,以眼神致意。
“在下是这里的负责人,请叫我文礼.事实上,我们的主人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欢迎之意,在别室准备了特别的表演。”
——来了吗?贵之朝草薙微微一瞥。他也以同样的表情望着贵之。“您觉得如何?我们准备的表演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无论
再怎样难以侍候的王公贵族,都一定会喜欢的。”
“那真是令人感激。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接受邀请了。”贵之合拢上衣前襟,站了起来。草薙也同样准备起身,但同席的美
女立刻站到他面前。
“主人吩咐,请客人您—个人单独前来。这位客人就由这个女人陪伴吧?她是敝店最美丽的女人,请随意吩咐。”
“他是我的保镐,我想要他一起过来。”
“不、不,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全世界不管再怎么找,都找不到比这艘船更安全的地方了。那么……如果您无论如何都
不放心,我们可以提供武装的护卫给您。您意下如何?”
“……”草薙抬眼朝贵之望了一眼。
只能死心了。在这里表现出强硬态度的话,对方口中的武装护卫,一定全毫无破绽地紧紧包围住两人吧——把他们的枪口
对准贵之的心脏。无论选择哪边,结果都一样。——那我就自投罗网吧。贵之抬起下巴,傲然说道:“请你带路吧!”
“请往这里。主人已经恭候大驾许久了。”男人的唇不怀好意地,如新月般朝上扬起。
ACT 27
“‘猫’知道你的长相。你上船的话,他们应该会主动和你接触。与四方堂的交涉没有进展,正火冒三丈的时候,你就像
只扑火的飞蛾,自己进上门来,他们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你认为柾也在船上吗?”
“可能性是一半一半。有人是贵重品绝不离身的主义,也有人会把它慎重地保管在银行的金库……,不过,总而言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