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是梦……?”柾原本混浊的眼眸,逐渐涌出透明的泪水。瞳孔摇移着,涌出的水滴滑下脸颊。贵之用嘴唇温柔
地吸起柾的泪,拭去他盈眶的泪水,然后以带着咸味的唇覆上柾的唇瓣。一次又一次吸吮他的唇,含住他的舌头,挟起下
唇似地“啾”地一吸……然后分开。是贵之的吻。是贵之湿润的唇。
“抱歉来晚了。”—直紧绷住胸口的事物,好像瞬间溶化了。取而代之地,身体内侧某种情感逐渐涌出,柾就像把糖掉到
地上的孩子般,哭得稀哩哗啦。瘦骨嶙峋的肩膀拚命忍耐似地,不停抽搐。
“慢——慢、慢死了……!”
“对不起。”
“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
“原谅我。”
“我一直在叫,…—直叫贵之,一直、……—直——直……好想见贵之、好……好想见你……”柾紧紧握住贵之的衬衫。
“……好可怕……!”“我不会离开你了一一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柾再也忍耐不住,扑上厚实的胸膛大哭起来,贵之
用双臂紧紧抱住他,不断反复着亲吻。将他的不安、恐惧一—以亲吻和热烈的拥抱溶化。
草薙若无其事地将视线从彼此拥抱的恋人身上移开,望向外头。眩目的夜景已经逼近眼下。当中有——座格外引入注目的
红色尖塔。——东京铁塔。
真的回来了……回到东京了。柾和贵之也依偎着,俯视属于自己的城市。不约而同地,两人的手指在膝上交握一一像要确
定彼此的体温似的。
想见大家。悠—、三代、班上的同学、及川和小川……还有西崎。由纪子。顺便也去看爷爷吧!
——我回来了。开始下降的直升机,逐渐迫近东京铁塔的赤虹灯光。被新的泪水湿润的柾的视野中,景色渐渐地扩大、模
糊了。
离别在春季Ⅱ
恭候暑安。
近来可好?
新闻上说那里的最高气温创下了新纪录,身体不要紧吧?
这里的人家都过得很好。姑婆每天都来这边碎碎念,烦得要死,可是佣人们都很有趣,三餐也很美味,我每天都过得挺快
乐的。啊,只是,房间的床是有顶盖的,觉得有点讨厌。不过听说是爸爸以前睡过的。闹钟坏掉了,今天第一次打工迟到
。明天要是又睡过头就糟了,所以今天我要早点休息。
拜拜。我会再MAIL给你。晚安。
PS我用你上次教我的将棋招式,第一次打败了爷爷。下次再教我哩!
“哇啊啊啊啊!迟到了、迟到了!要迟到了!”把运动鞋的鞋带随便乱绑一下就冲出房间,柾三步并做两步地跳下大理石的
巨大阶梯,女佣早纪拿着背包,从后面追了上来。
“真是的,谁叫您要看恐怖电影看到那么晚!所以早圮不是说要叫您了吗?”
“可是闹钟又自己停了啊!那个闹钟一定坏掉了啦!”
“被您那样踢,不坏掉才怪呢!别管这些了,快点、快点!车子已经在玄关等了。手帕带了没?钱包呢?有没有忘记什么?”
“没有!大概!”“啊,柾少爷,衬衫、衬衫!衣摆跑出来了!”柾冲出玄关,外面的停车位上,已经停着他的爱车——BMW
越野脚踏车。灿烂的夏季阳光撒落在宽广的庭园里,青翠的草皮各处,撒水器旋转着喷水。戴着大草帽的花匠,正修剪着
凉亭的蔷薇。两人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飞奔而出,破坏了这诗情画意的早晨风景,悠闲地啄食饲料的小岛们吓得一起飞了
起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两个人从一大早就这么吵闹。柾少爷,早安。”
柾急急忙忙跨上脚踏车,在早纪帮忙下慌忙背起背包时,三代从屋里抱着包巾裹住的东东,走了出来。三代身上笔挺地穿
着凉爽的蓝色三线夏大岛和服。围在前面的咖啡店女侍风格、有些复古味道的白色围裙,是不久前柾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早!我出门了!”
“已经要走了?早餐呢?”
“不行,没时间吃了!”
“我就知道,来,饭团和味噌汤。请在那里吃吧!”
“哇!谢谢!不愧是三代,真是细心!”高兴地接下三代进给他的温暖包袱。十几岁的少年食欲,即使在盛夏时期也依旧旺
盛。事实上,他刚才一边刷牙,肚子还一边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呢!
“不客气。啊,还有,今晚王京百货公司的人员硬定来访,请少爷尽量早点回来。”
“百货公司?”
“是为了房间家俱的事吧?”早纪在一旁插口说明。俏丽的短发,加上淡蓝色与白色的侍女服。这宛如色情电玩的服装,
让柾一开始总是心跳加速,可是最近也完全看惯了。因为四方堂宅邸中,经常有数十个穿着这种侍女服的女佣在工作。
“您不是说书房和寝室就像清秀佳人和凡尔赛玫瑰加起来除以二,总觉得很不自在,所以想换摆饰吗?”
“咦 ~?不用了啦,干嘛还特地重买?拿我在东京时用的家俱不就好了?这样好浪费耶!真是的,爷爷实在是大爱乱花饯了。
”柾把脚塞进运动鞋里,嘴里嘟哝个不停,三代和早纪轻笑一下,对望了一眼。少年这种天真烂漫的个性,以及深植于性
格里的检朴;也是他受到四方堂家佣人们欢迎的原因之一。短短两个月之内,柾已经完全成为这个家的新宠了。因为连难
以伺候的当家的猫、还有比猫更难伺候的当家本身,都被柾绐收服了。
“有什么关系?难得老爷一片心意呀!对老爷多撒娇一些,这样老爷也会比较高兴嘛!”
“就是啊,老爷真是疼柾少爷疼得要命呢!曾经有一段时间虽然令人担心,可是柾少爷来到这里之后,老爷的身体也变得
健朗起来……”“是呀、是呀,这阵子老爷的心情都很好.我们也轻松多了。老爷他啊,只要心情稍微坏了点,从开关门
的声音到走路方式,不管什么理由都好,每五分钟就挑剔一次呢!”
“得应付那种乖僻的老头,早纪也真辛苦呢!”听到早纪的有感而发,柾忍不住同情了起来。
“就是啊!不过啊,老人家多少乖僻一些,好像比较不容易得痴呆的样子。虽然老爷乖僻的程度实在不是多少可以形容的
啦……”
“早纪,你在胡说些什么?这种不敢看着老爷的眼睛说的话,怎么可以这样得意洋洋地说出口?谨慎一点。”
“是~,对不起。”早纪吐了吐舌头。早纪是三代的侄女,今年春天刚从短大的家政科毕业,是这栋宅邸里最新、最年轻
的女佣。
“请小心车子。”
“绕过平交道时候,要确认左右之后才可以通过喔!”
“我知道!走了!”柾就要用力踏上踏板的时候——
“——柾。”一道严峻的声音叫住了他。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上,坐在轮椅上的四方堂老爷和菱子正俯视着三人。在他
们背后,管家及女佣们一字排开。三代和早纪宛如脊髓反应似地,立刻端正姿势,退到柾的后方一步,并拢双脚站好。
“早啊!”看到孙子不客气地抬起单手这么打呼,老人不悦地撇下嘴角。“那是什么招呼?过来。”
“没那种种时间了啦!人家要迟到了!”
“…… 柾少爷。”三代小声地拉拉柾的T恤。站在老人背后的佣人们,也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两人的对话。柾虽然早就和性
格别扭的祖父争吵惯了,可是四方堂家的当家要是一大早就被惹得肝火大动,那一整天倒楣的,就是被留下来的佣人们了
。……没办法,这也是算是助人。柾大大地叹了口气,有了迟到的觉悟,把脚踏车停好,心不甘惰不愿地跑上楼梯。三代
和早纪娴淑地跟在后头。
“您早!”原本蜷缩在老人膝上的黑猫,以优雅的动作跳下地板,把贵族般的长尾巴卷上柾的脚踝。这是它的‘早安’招
呼。
“你要出门吗?”
“嗯。去打工。”
“打工?”这么尖声怪叫的,是站在一旁的菱子。她昨晚看戏回来时过来拜访,就这样在这里过夜了吧?菱于穿着紫色的罗
纱和服,像芋虫般的白胖手指戴着糖果大的祖母绿戒指,正“啪、啪”地敲打着扇子。
“你还在做那种不像样的事吗?真是的……四方堂家的人竟然在汉堡店当店员,真是天大的丑闻。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
能不能多少有点身为四方堂家一员的自觉?连补习班也不去,整天闲晃,功课不要紧吗?万一没考上的话,那岂不是丢尽四
方堂家的脸了?正道和贵之都是直升东大,我家的孩子们也都是一桥毕业的。不过……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你是大苛刻了,
但至少也得考上一所说出来不会让人笑话的大学吧!”
“三代,饭团里面包的是什么?”
“柴鱼和蛙鱼,也有煎蛋卷唷!”
“LUCKY!我最喜欢三代做的煎蛋卷了!”
“你给我等一下……人家在跟你说话,怎么可以在那里聊什么煎蛋卷!就是这样,出身都被人看出来了!”
“……欧巴桑说的不是话,是挖苦吧?”
“欧、……欧、欧巴、欧巴桑!?”
“不对吗?可是不管再怎么打折,要叫大姐也太勉强了。”早纪在后面“噗”地笑了出来。菱子气得嘴角痉挛,脖子上形
成阶梯的赘肉,就像吸了墨水似地,转眼间变得红通。
“三……三代!有你跟在身边,怎么会管教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说这种话?不要迁怒到三代头上啦!而且,要是佣人有过错,雇主不也有责任吗?光是责备三代,这样太莫名其妙
了。”
“雇用三代的是这个家的当家,难道你要说你祖父有问题吗!?”
“四方堂家的当家这等人物,怎么可能雇用一个有问题的佣人好几十年?这样说的话,也就是三代是个优秀的女佣,拥有
这么优秀的人材,是爷爷的人德所致。真不愧是爷爷。太好了呢!”
一副“好,结束”的模样,柾圆满地收拾了话题。早纪拚命想忍住笑,低着头,喉咙不住地颤抖。训诫她的三代自己,喉
咙也在笑。齐聚一堂的佣人间,也传出轻微的失笑声。菱子就像烫过的章鱼般,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竟、竟、竟、竟然这么嚣张……!哥哥!不要在那里闷不吭声的,你也说句话啊!”
“……喂,柾。”原本静静闭着眼睛,听着他们争吵的老人,忽地睁大了松弛的眼皮,以鹫般锐利的眼神望向了柾。
“指导你乡下棋的,是,‘那个’吗?”
“……嗯,是那个啊!”
“……是吗?是‘那个’啊!”老人不悦地低喃,又不高兴地闭上了眼睛。瘦削凹陷的脸颊、平贴在刻着深深皱纹额头上
的全白头发。看起来就像一颗吊在屋檐下,就这样覆上白雪的干柿子。
“今晚早点回来。我要来场昨晚的雪耻战,让你瞧瞧我的厉害。”“好啊!”柾神气地环抱双臂,哼了哼鼻子。“可是不
许再假装打瞌睡,想了三十分的棋步啊!卑鄙死了。”
“就算耍弄诡计,胜利就是一切。”
“……明明就输了。”
老人睁开单眼,以老人独特的湿润眼神瞪住了柾。就连日银总帅也总不住为之惊悚的炯炯目光,柾却丝毫不为所动,重新
背好背包。
“吃晚饭前我会回来。……啊、对了,家俱!不用特地买新的啦!以前在东京的还能用吧?太浪费了。”
“哼。哪能这么寒酸?你要是不选,我就自己选了。这次要换成洛可可风吗?还是都铎王朝风?”
“……受不了你,知道了啦,随便你啦,石头!”
“哼!彼此彼此吧?”
“真是血缘的诅咒啊!那我走了。”柾转过身去,排成一列的佣人们一齐低下头来。
“请慢走!”
“柾等一下!我的话还没……真是的!”
“……菱子。”望着三步并做两步跑下楼梯的孙子,四方堂老爷又不悦地撇下嘴角。柾从楼梯的最后五阶像猫似地柔软跳
下,再轻巧地着地,朝玄关挺进。“不要一大早就在耳朵旁边叫个不停,像什么样子?这才叫人看出出身了。”
“这……!”
“吃早饭了。喂,三代,帮我连络协会,约羽部五段过来。晚上之前,我得想出打败他的方法才行。输给一个十八岁的孙
子,这可有损我四方堂翁的名号。”
“是的,老爷。”让管家推着轮椅,四方堂当家率领着佣人们回到屋内,菱子一个人屈辱地被留在阳台上,愤恨地咬牙切
齿,用双手把扇子折成两半。
“……臭小鬼……!”
“柾少爷,帽子!”早纪挥舞着帽子,追上骑出砂砾小径的柾。
“请把帽子戴上。今天也很热的唷,会中暑的。”
“谢啦!”
“您刚才那番话,真是教人痛快。”早纪把手放在嘴边,悄声呢喃。菱子明明已经嫁出去了,却有事没事地跑到这里来挑
剔、凌虐佣人们,大家都想给菱子一个颜色瞧瞧。
“可是,我有点担心。她或许会越老爷不注意,又欺负柾少爷了……” “不要紧的,我也不会老是任由她欺负的。”柾
得意地笑道,把鸭舌帽深深戴上。
“我才不会输呢!”
谢谢你的盛暑问候。
检查信箱,看看有没有你的来信,这已经成了我每天早晨的期待。这里天气虽然炎热,但我十分健康。听到大家一切安好
,真教我感到欣慰。老爷子尤其禁不起炎热的天气,请好好照顾。
我打算中元节即时回去一趟。那个时候,再告诉我有顶盖的床铺睡起来的感想吧!小心别感冒了。多保重。
又启听说你的闹钟坏了,我找到一个样式简单的闹钟,用航空包里送过去了。希望你会喜欢。
“悠一!这里、这里!”
蝉鸣声不绝于耳。躺在巨大的橡树树萌下,一面吃薯条一面打笔记型电脑的柾,朝着在喷水池前环视四周的悠一,高高举
起单手。十二点的报时声响起,同时悠一背后的喷水池朝四方高高射出,形成了耀眼的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