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贤知就起身了,怕惊醒熟睡中的洛辰,连灯都没敢开,就着窗外街灯的那点亮,穿好昨晚就找好的一套便服和浅口布鞋,拿了洗漱的东西悄悄出门。在公用的洗手间里洗漱完毕,贤知把东西放在老板那里,给洛辰留了话后就走了。清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的一个苍老又有些沙哑倒马桶的叫声,将这清晨的静谧打破。初冬的寒气较重,身穿着夹袄的贤知感觉到阵阵凉意,伸展了几下双臂,呼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迈开大步往昨天的码头一路小跑去了。
洛辰睡醒之后又不见贤知的身影,有些失落的起身坐在床上,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找个当铺,把那套稍稍值些钱的头饰当掉换点钱才行,不觉自嘲的笑起来。当年他和母亲从韩府里被扫地出门时,母亲也是带着他先进了当铺,如今时过境迁十几年,竟又走回老路,要靠当当来生活,还真有些好笑,不知要是让当年扔下他的父母看到,会不会觉得这是个极大的嘲讽。
轻声嗤笑了一下,洛辰起身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推开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转身出去洗漱了。等洗好回来,屋内那点暖意和有些浑浊的空气早就散没了,只有满屋的清新和凉意。洛辰被这凉意冻的赶紧关了窗,叠好被子穿好外套,站在衣柜前犹豫片刻,伸手打开柜门,提出那个他们从北平带来的大包。从包拿出一个做工细致的盒子,洛辰将它慢慢打开,里面一套精美的旦角头饰,在朝阳的印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拿起一只凤钗来,轻轻举到眼前仔细看着它微微颤动着。
有一瞬间的晃神,洛辰仿佛又坐在那间,只有角儿才能进的化妆室的大镜子前,贤知拿着画笔在仔细给他勾着脸,一笔一划画着浓艳的妆,前台的叫好声,锣鼓声和依依呀呀的吟唱声丝丝入耳。沉浸在幻觉里的洛辰不禁闭了眼,轻声吟唱了几句戏词,唱罢之后,微微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凤钗放回盒里,又拿出一个盒子,那里面都是贤知的东西,打开看了看,洛辰弯唇笑了。
盒里装的是两块半新不旧的怀表,一块是师父李玉楼留下的,一块是云笙留下的,这两块怀表和洛辰小时候给他的小玩意,是他视如珍宝的东西。一个是洛辰小时候给他做的弹弓,那时是贤知缠着他要的,被他缠的实在没法了,才给胡乱做了一个,没想到他竟拿着它偷偷打了泉叔的屁股和胜叔的光头,让李玉楼狠狠罚着顶了一天水盆,还是洛辰陪着他挨罚,李玉楼才饶了他。没想到他还当宝似的珍藏起来,留到现在。
还有一对小瓷人儿,也是洛辰小时候背着所有师兄师弟买给贤知的,就因为他看到那个地摊上这对小瓷人后就站着不走,还给他说那个小女孩很像他的小妹妹,说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洛辰听完回家就悄悄问云笙要钱,说想吃糖葫芦,拿着云笙给买糖葫芦的钱,趁着李玉楼和贤知不注意时跑出去给买回来的。洛辰还记得当时拉着贤知,将小瓷人塞进他小手里面的时候,他笑的眼都没了,扳着他的脸就狠狠亲了一口。
握着那对小瓷人,洛辰也笑了,摸摸上面那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胖胖的脸,还真的挺可爱,难怪年幼的贤知那时看到就走不动了。放下手里的小瓷人,洛辰深呼一口气,收起伤感之情,快速将东西都收好放进衣柜里,只留下那套旦角的盒子,拿在手里锁上门出去了。在街上没费多大功夫,洛辰就找到一家门头上挂着一个蓝布幌子,上面写着一个极大的当字的当铺。站在门口,洛辰犹豫片刻,最终鼓起勇气,抬脚一撩门帘走了进去。
高高的当柜里,一个中年掌柜的只露出个脑袋打量着他,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柜台上,洛辰隔着铁质栅栏往里看了看,低头敛去眼中的不舍,慢慢打开盒盖。那掌柜的一看里面的东西,眼里瞬间亮了一下,一改刚才的冷漠冲着他笑道,“先生,这可是好东西啊,您想当个什么价啊?死当还是活当啊?”“……活当,您看能当多少?”
红着脸,洛辰低头问过后就不在吱声,他只觉得脸上发热,羞怯难当,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令人无地自容的地方。掌柜的拿起一只小小的放大镜卡到一只眼睛上戴好,伸手从盒子里拿出那只栩栩如生颤颤巍巍的凤钗来,仔细查看起来,看了片刻后放下,说道,“这东西再好,到了这里也就没了原有的价值了,您看这个数怎么样?”
看着他伸出的手指,洛辰轻抿双唇踟蹰少顷,无奈的微微颔首,将盒子盖上后推进栅栏里。掌柜的见他好说话,满脸堆笑给他签了个当票,拿了钞票一并递给他,让他在当票上签了字。看着掌柜的仔细收好那个盒子,洛辰满心酸楚和失落的装好钞票和当票,转身出了这间昏暗散发着霉味的当铺,站在门口大大呼了口气,往远离这租界的地方走着。一路上边走边向人打听着,洛辰知道了离这里很远有个叫棚户区的地方,那里的房租是上海滩最便宜的,也是最穷最乱的贫民区,听过之后,没有一丝犹豫的洛辰,快步往那里走去。
贤知一早就来到码头的仓库,一路小跑跑出一身薄汗的他,以为他来的已经很早了,没想到到了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迟到了。刚一站定脚步,还没等对那个坐在椅子上傲慢无礼的工头解释什么,身上就挨了一鞭子。这一鞭子毫不留情抽在他的背上,力道之大让他都感觉到,隔着单薄的夹袄皮肤都像撕裂般火辣辣的疼,心也瞬间像被抽了着似地火烧起来。
猛的回头,贤知目光犀利阴狠的看向身后,狠狠瞪着一个拿着一条长长的皮鞭的一个年轻男子,那眼神惊的正要抽下第二鞭的男人心头狂跳,吓得急忙往后退一步,手里高举的皮鞭也慢慢放下来,只是拿在手里指着他骂道,“这小赤佬第一天上工就敢迟到,山哥,您说怎么处置他?”
“你他码傻了?!人家第一天来你就用鞭子说话,把人都打跑了,你来搬啊!码的!!开工,你留下来我有话要说。”
人高马大的山哥骂完手下,招呼着一群手下带着苦力去开工了,叫住也要跟着走的贤知。垂眸,低头,贤知敛去眼中的阴狠与恨意,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不卑不亢的面色,双目清亮如繁星,直视着他沉默不语。山哥被他这张绝色的脸惊鸿一瞥,一时间竟无法言语,昨天因太生气没有仔细看他,现在一看,就觉得这人是留对了。他在这上海滩土生土长了三十年,还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绝色的男人,失态的死死瞪着他的脸,居然忘记要说什么了。贤知被他看得十分不悦,微微蹙眉道,“您要是没什么要说的,我就去搬货了啊。”
“你等等……咱们谈个条件吧,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你从今往后就跟着我,怎么样?呵呵呵……看你这小身板,也不像能出力的,这可是好多人都想的事啊。”
“呵,山哥,我只是个苦力,您太抬举我了,我去干活儿了,您忙吧。”
转身过身,贤知隐去唇边的那丝笑意,眼里的狠戾尽显无疑,微微低着头往一个刚刚靠岸的巨大货轮前走去。看着他略显纤瘦的高挑背影,山哥的眼中有了征服的欲望。想在他手下混,竟敢无视他的提议,这个绝色冷漠的男子身上,有种无法让人忽视的傲骨,让他有了一种强烈想要他对他言听计从的欲望,想要在他身边看着他,将他那身傲骨彻底粉碎。他就不相信了,这世上还有不怕打的人,一定要打服他,总有一天要让他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站在人群的最后,贤知看着前面的苦力们一个个接过货轮上扔下来的巨大麻包,扛着往身后的仓库走,深深吸了口气,跟着队伍往前移动着。船上卸货的苦力动作极快,转眼间就轮到他,站在高高的货堆下,贤知伸手接过从上面放下来的一个大麻包,有些吃力的扛在肩上,脚下扎稳马步,咬牙沉着气,猛的站起身来,跟着工友们的身影往仓库走去……
第二十八章
在码头上初次体验出苦力的贤知,长这么大从没觉得这么累过,就算是练上一天的功,也没像今天出的力气这么多。这才扛了半天大包,他就觉得两条腿发软,有些使不上力了,两边的肩膀也被粗硬的麻包和单薄的小褂磨的生疼,双手因要紧紧抓着麻袋不让它掉下去,也被磨出几个大血泡来。
忍着疼,贤知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短短的竹签,数了数后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一共才给了十五个,这一上午,累的像条狗似地搬了二十多趟,却被那可恶的山哥克扣了近一半的工钱,忍字头上一把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洛辰的嘱咐不敢违抗,让贤知只能暗自叹息和忍受,不能去翻脸闹事,明知到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心里还是像要着了火似地煎熬着,恨不得今天就能打下一片江山来,好一飞升天当爷,让洛辰过上人上人的日子。苦笑着装好竹签,贤知坐在仓库的一堆麻包上,端起一个黑乎乎的粗瓷大碗,双手有些颤抖的看着里面的饭菜,心口堵得难受,真想砸了这碗饭。
这样的饭菜根本就是没拿他们这些苦力当人看,黑乎乎的糙米和炖的发黄看不出什么菜的几根菜叶,一点油星都见不着,还要扣为数不少的饭钱,拿着筷子不知该如何下咽,转头看看那些吃的狼吞虎咽的工友们,贤知想到洛辰也不知吃了饭没有,唇角不禁轻轻勾起,张开慢慢嘴往里面扒着这难以下咽的饭。
一旁的一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男人见他吃的秀气,就知道他第一天来,长的又如此的出众,肯定是没吃过这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饭菜这么差,看样子是吃不下了,憨笑着放下已经吃空的碗抹了一把嘴,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冲他道,“小兄弟,快吃吧,既然要在这里挣钱,有力气才是硬的,你饿着肚子能有力气吗?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养吧?别挑了,吃饱肚子是正事。”
回了他一个笑脸后张开嘴,贤知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着饭,工友见他吃了,笑了笑起身往出走。没有在意他去哪里,贤知专注的吃着难咽的饭菜,一大碗粗糙的饭菜在他的硬撑下,竟然也吃下去了近一大半。正在他埋头苦吃之际,头顶上有个黑影笼罩,贤知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敌意,慢慢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工友已经都出去了,偌大的仓库里只剩下他一个,还有正在居高临下一脸怒意望着自己的山哥。
放下碗,贤知刚想站起来,肩上的衣服就被他从身后扬起的鞭子抽破,一条血淋淋的鞭痕瞬间染红肩头的青色的布料,疼的贤知咬紧牙关,猛的站起身来,美目含冰,眉尖微蹙,双拳紧握,一语不发的盯着他。山哥被他的眼神震慑到,心头一惊抬手又是一鞭,这一鞭却没有再落在他身上,只是狠狠抽在一旁的麻包上,瞪着一双牛眼大骂道,“快点滚出去干活!码的!你以为你是少爷啊?!吃个饭吃这么久!快去!!!”
一语不发的转身往仓库外走去,肩上的鞭伤火辣辣的疼,贤知低头看了一眼皮开肉绽的肩头,深吸口气,走向货轮前,站在工友们的身后,看着他们肩上那重重的麻袋,想着一会要压在这已经伤到的肩上,心里不禁有些发怵。怵归怵,钱还是要赚的,一想到洛辰还在家等着他,贤知那堵得发闷的心就稍稍松快了些。仰着脸接下一包能将他压倒重一百五十斤的大米,放在没有鞭伤却被摩擦破了皮的另一个肩上,咬紧牙关往仓库里走着,脚下的步履却有些不稳,硬挺着走进仓库,贤知放下肩上的麻包,揉着肩转身又快速去排队了。
就在他刚刚接过第二包扛在肩上,听到身后一片嘈杂声,贤知现在根本无心去看热闹了,这一上午的体力消耗和被打的恶劣心情,让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少说话,多扛大包多赚钱,好让洛辰开心点。他无意看热闹,可山哥却不想放过他,冲着他的背后就是狠狠一鞭。这一鞭,抽的他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抽着气踉跄的摔倒在地上,麻包也扔在不远处,双手的手肘狠狠磕在坚硬的青石板地上。
贤知一时疼的趴地上起不来,强忍下想翻起身来打死他的冲动,双眼赤红紧闭少顷后睁开,转头看向身后的那片嘈杂。一个工友见他起不来了,急忙放下肩上的麻包来扶他。慢慢坐起身子,贤知看到山哥那张让人恶心的笑脸,原来刚才的嘈杂来自于离他不远处一群黑衣人,众星捧月般的围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往他这里看着。
贤知一看就知道这人应该来头不小,从山哥那张献媚的脸上就能看出几分来。男人穿着很华贵,一袭黑色洋服的外面,披着一件黑色油光水亮的貂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小礼帽,嘴里正叼着一支香烟在抽着。高挑的个头,帽檐下一双犀利的眼,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地上的贤知和扶着他的工友。他从贤知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阴狠和戾气,还有冷漠不屑的气息,心中有些兴奋。他的这个眼神和冷漠的神情,和十几年前的他如出一辙,贤知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眼神,倔强傲然的神态令他哑然失笑,淡笑看着山哥的鞭子又高高举起打下去骂道,“没眼色的东西!四爷来了还不让开,倒在这里装可怜,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叫四爷的男人等着这一鞭抽下去看贤知的反应,就见他脸色煞白的硬挨了一鞭后站起来,神色淡漠,伸手拉起刚才扶他的那个工友,眼神清冷,不卑不亢的看着这个叫四爷的男人。贤知心中当下了然,这个面容冷漠英俊的男人,就是上海滩上那个叱咤风云的谭承傲谭四爷了。没想到上工第一天就见到真神,让贤知在心里着实吃了一惊,面上却无波无澜冷漠如初的扫了他一眼,拉着那个工友转身搬起了地上的麻包放到他的肩上,让他先搬进货仓。
无视一群男人盯着他看的眼神,贤知直接弯腰抓起刚才甩到远处的麻包,吃力的伸手提起来扛到肩上,忍着肩上钻心的疼,快步往仓库去了。贤知这样冷漠的态度和气势,让原本想在谭四面前卖好的山哥大为光火,刚想追上去再打,就被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给喝住了,“够了,都打伤打跑了,你们来搬这些货啊?!走吧,我去看看那边的货仓,别在这碍事了。”
谭四说完后转身就走,一群狗腿紧忙跟上,山哥也不甘落后的跟在他身旁,给他仔细说着这十天来的进出货的情况,谭四听着沉默不语,只是微微颔首,慢慢站住脚步问道,“刚才那个苦力叫什么?”
“今天刚来的,叫……金贤知,怎么?四爷要是不喜欢他在这干,我这就叫他滚蛋。”
“金贤知啊……嗯,不用了,就让他干着吧。”
抬眼扫了山哥一眼,谭四沉吟道,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说完后就继续往前面的货仓走了。贤知送进那个麻包后出来,看着一群人中显眼的那个高大背影,唇角微微勾起,眼底的欲望渐渐升腾。以后这里,必将会由他来接手,谭四爷,也许已经老了,这苦力的行当,也该让给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了。
“小金,你在发什么呆啊,快点干活吧,不然一会又要挨打了……那是谭四爷,这码头就是他的,啧啧……哎,咱一辈子也混不到他这样啊,走吧,别看了。”“哎,好,快走吧……”
在工友的善意催促下,贤知收回眼神,笑着和他往货轮前走。这次的麻包,似乎是没那么重了,肩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心里的闷气,好像也消失了。贤知浑身是劲的开始加快脚上的步子,来回搬运着一袋袋麻包,想着多搬一趟是一趟,就算山哥再克扣,总能给他留下点糊口的钱吧。看着他像换了个人似地扛着货物,几个和他一队的工友疑惑的相互看看,不解但憨厚的笑起来,跟着他也加快了速度。
夕阳西下,喧嚣的码头上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江面上传来一两声渡轮的汽笛声,和在江面上盘旋的海鸥的鸥鸣声。贤知结好帐,下了工,看着手里的那几张被克扣的所剩无几的血汗钱,小心翼翼揣在夹袄的内兜里,跟着工友们进了一间专供他们这些苦力洗澡的浴室。混在一群散发着汗酸味的男人堆里快速洗完澡,穿好裤子光着膀子,贤知站在浴室外的更衣室里有些犯了难,拿着那件已经被皮鞭抽破的夹袄,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