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鲒不明白池凯每天在做什么想什么,当然他也只是烦恼一会就不再去想,却不知池凯每天想着看着每一件事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而且这些念头断不了。
每天,池凯重复着这些事,在距离开学还有一些时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融进林鲒的生活里,因为他们做了太久的陌生人,虽然他不能明白这种陌生从何而来。
“我出门了,钱拿着。”
“我……”池凯想说钱还有很多,可是关门声让他闭了嘴。他看了看严丝合缝的大门,转身四处走动了起来,眼神失焦,脚步虚浮,并不是身体不适,只是魂似乎被抽去了别处。他走着走着,一头扎进了林鲒换洗下来的一堆脏衣服里。他深深呼吸,似乎嗅到什么美味,不到半刻,进入梦乡,梦中他想着他该是生病了,病了很多年,终于晚期了。
而那边,觉得自己脱离死水的林鲒却是玩得尽兴。
“嘿,猜猜今天谁要来!”强子一巴掌拍在林鲒的裤裆上,两个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比起其他人更加的无所谓,只是强子摸爬滚打讨生活总是显得老了很多。
林鲒毫不客气地追打起来,末了因为实在是上年纪了没劲了,才勉强停下,“我怎么知道,不是咱班花要来吧?”
“做梦,人家前年刚被儿子接美国去了,没你的份。”
林鲒喷了他一脸烟,回头搓自己的麻将。今天是高中同学会,林鲒倒不是真对那班花有什么念想,只是当年上课没事烧了人家头发玩,颇想看看有没有影响现在的生长。
“我跟你说你可别翻脸,是……哎?别走啊,怎么就走了呢?”
刚听到一半,林鲒居然牌面一推,套上衣服转身就走。强子赶紧去拉,“林鲒?怎么回事啊你,说走就走。”
“庄连城要来是吧。”他语气森冷,面色愠怒,还带着难言的恐惧感。
强子一愣,立刻赔笑,“你怎么这么会猜啊。”
林鲒似乎并不想再多说,立刻就要走,强子是怎么也拉不住,正在这时,一个万分不该出现的声音清晰传入,“林鲒?”
林鲒拳头攥紧,转身就想给那张脸一下,谁知刚转身,那人早已拨开众人,一下抱了他满怀,还极其情深意重地拍着他的后背,“哎呀真是好多年不见了,咱俩今天可得好好喝一杯啊。”
周围人还极其嘴欠地附和着,“是啊是啊,多好的兄弟啊当年,走哪都一块。”
林鲒快要窒息了,不是夸张的表现手法,而是庄连城那一身呛死人的香水味憋得他喘不过气,再加上被巧妙躲过的拳头畸形似的夹在两人之间,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你给我放……”林鲒努力挤出几个字。却听庄连城极快极轻地在他耳边道,“你再不给我老实一点别怪我把当年的事现场重演。”
庄连城还在笑着,可林鲒已经是被吓得愣在当场,庄连城又开口,“或者,你想我多做点什么?”
“你……!”
庄连城笑了笑,很快放开了林鲒,继续跟其他人热络。强子看没打起来,大舒了一口气,颠颠地凑上来,“呼,可吓死老子了,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嘛,我也是看你们俩当年多好的交情就这么一句话不说这么多年可惜了的,我就没告诉你他今天来,这么个机会,有啥过不去的就都了了吧。”
“不是,你……”林鲒脑子都浆糊了,他看着强子傻热心的样子也不知道这盆冷水怎么泼,“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跟着添什么乱啊!”
“啥事儿啊?”
“就你多事儿!”林鲒说完一指头戳了强子一个眼冒金星,等强子回过神来林鲒早就走远了。
池凯已经埋在林鲒那堆汗臭衣服里两个多钟头了,他准备就这么装死到凌晨拖老舅上床的时候,谁知道本该一直安安静静的门锁居然发出了声响,池凯一个激灵猛地就一跃而起打好立正。
林鲒回来了,在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时间里,而且看起来脸色非常之不好。
“舅,今天这么早?”
林鲒根本没听见,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转悠,皮鞋从玄关踢到了洗手间,衣服摔得到处都是。他毫无意义的来回晃荡了半天,终于发现客厅里杵了个池凯,伸手一指,喝道,“做饭!”
池凯一股子贱劲噌就上来了,立马就奔厨房开了火,简直有点乐不可支。
等饭做好,林鲒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心情似乎也稳定下来了。今天的晚饭居然还有鸡汤,林鲒是个嗜汤如命的人,无奈自从老子娘退休做了驴友一族,姐姐们又都嫁了单住以后就很少有机会安安心心喝锅汤了。毕竟出门只能喝酒,前妻又是个不会做饭的,如今这一大锅鸡汤真是十足宽慰了他一颗憋屈的心。
“你还会煮汤?”第六碗鸡汤下肚,林鲒打着嗝问了一句。
池凯正欣赏他喝汤的英姿开心着呢,差点没接上话,“嗯,不难。”
“怎么做?”
“嗯……弄口锅,接满水,把鸡放进去,加点作料。”
林鲒还在等下文,却发现池凯好像已经说完了,“这么简单啊。”他不会做饭,只会泡面,一听传说中的鸡汤就是这么做的,还略有点惊讶。
池凯想说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但是琢磨着废话多了老舅不爱听,还是作罢了。
接连几天,林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起了大家闺秀。手机电话响个不停,他索性关了机拔了线不再理睬。家里有池凯照料生活饮食,网上又有个死宅的伍柳随时在线,让他丝毫不觉得难耐。
池凯高兴坏了,他不动声色地换着菜式花样,默默观察着林鲒任何一点表情的细微变化,无奈似乎只有在喝到不同口味的汤时才能让那捉摸不定的老舅露出一点肯定的神色。
“舅好几天没出门了啊。”池凯想着总得说点什么增加点精神上的交流。
林鲒眼珠一转,汤匙一丢,“怎么?还烦我了啊你!”
“不、不是,我是……不是。”
“行了行了,随便说说看你那结巴样。”
池凯细看了看林鲒的反应,真是没有生气,不过这个老舅从来就是玩笑开得逼真,他从小就不善于应付,不像表姐,总是能见招拆招,所以老舅才比较疼表姐吧。他想起那个也不怎么常见面的表姐,两人的关系说不上好说不上坏,见面了倒也能说上几句话,但他心里明白,表姐也并没有真的对自己上心过。
又过去了几天的时间,林鲒终于是忘记了见到庄连城的不快,与此同时,另一个本不算问题的问题出现——池凯开学了。问题的所在便是孩子都上学了总不能还老把人当保姆使啊,那自然也就没有窝在家里的必要,于是林鲒插上电话线充好手机电准备恢复正常的生活。甫一开机,来电记录短信留言几乎震爆了机体,他懒得看,一键删除,干净方便省事。
将要出门前,喝光了桌子上留下的柠檬茶,虽然这几天没有喝酒,但池凯依旧是每天给林鲒冲柠檬茶,林鲒也是喝成了习惯。一滴不剩地喝完,见桌子上还摆着一张大白纸,大白纸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舅,我今天开学”。
林鲒取过纸张细看,觉得这池凯真是连字都写这么丑,毫无可取之处,“真是废话。”他呸出一句,将纸丢进纸篓。
敲门声意外响起,林鲒皱着眉头去开门,心想这池凯回来的倒是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你!!”站在门外的哪里是池凯,却是好不容易忘掉的庄连城。
“嗨,林鲒。”庄连城今天捯饬得那叫一个精细,比起那天匆匆赶回的风尘仆仆多了何止几分的人模狗样。“不请我进去坐?”
林鲒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就要关门。庄连城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他要来这么一出,早就防着呢。二人这么一关一挡,加起来快一百岁的大男人就这么玩起了如此幼稚的拉锯游戏。
“滚蛋!”
“别啊,这么久不见,那天一句话都不说就没了,我没、没这么招人烦吧!”
“大爷的,你哪来这么大自信,给我放手滚蛋!”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错了,你要气多少年啊?”
“闭嘴!”林鲒一面拉着门把手,一面抽出门边不知何时摆在那的木棍敲打着庄连城的腿。“老子让你放手!滚蛋!”正忙着,林鲒一抬眼,见对门不知是哪一户的邻居正一脸诧异地看向这边。他们一层楼是四户,除了隔壁的林鳐他是一个人都不认识,顶多是个脸熟。庄连城也疑惑着回头,从那人微张的嘴和掉落在地的钥匙完全能想象出自己两人的德性。
“看屁!”林鲒上来就招呼了句难听的。
庄连城无奈,只觉这人都四十来岁了怎么还和当年无异,他赶紧陪笑,“抱歉抱歉,他说我呢,您忙您的,我们没事儿,哈哈哈。”
那人讨了个没趣,赶紧捡起钥匙开门回家。
“好了好了别闹了,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进个屁,你想往哪进啊!快给我滚!”
庄连城眉毛一挑,“我想往哪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林鲒一听这话瞬时涨红了脸,“王八蛋!!!”他又加大了力度。
“好了,我是让着你,再闹我不客气了啊。”庄连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林鲒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拼命拉门,却忽然感觉手上一点劲都使不出来。只见庄连城脖子上青筋微微凸起,硬是把门给拉开了,林鲒一个没留神顺势向前一栽,正扑了庄连城一个满怀。
“我说你这反差也太大了,突然这么热情我会不习惯。”
林鲒闻言赶紧起身,猛推了一把庄连城,回头赶紧查看起门的状况。“我操你大爷的,弄坏了老子的门叫你赔!”
庄连城直接丢了张名片,“正好,专业对口,我也顺便配把钥匙。”说完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换鞋进门了。
林鲒没仔细看清那名片,他对连在一起太多的文字都感到讨厌,只依稀看到那上面写着什么防盗门什么地区代理。他现在只觉得累得不行,费了半天劲还是把个庄连城给放进来了。再看那人,已经在沙发上悠闲地坐定,拍着坐垫砰砰响。庄连城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道,“这房子不错啊,多少钱一平啊?还有空房吗?有的话我也……”
“别,没了,一套都没了。”林鲒赶紧阻止。
“我就那么一说,你们这小区卖光了我早就知道。”
林鲒冷哼一声,“是啊,你什么不知道啊,我都没搭理你,你连我住哪都打听清楚了。”他顿了顿,“是强子吧?”
“我可什么都没说。”庄连城无辜地摊手。
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林鲒已经在心里将强子千刀万剐。他心里烦,皱着眉头想坐下来抽口烟,可是庄连城一个人占了整条沙发的五分之二,真不知道是怎么躺的。他犹豫着点上了烟,想着这里是自己的家啊,连沙发都不能坐了啊。于是他强忍住心里的不适,坐在了离庄连城最远的另一端。
“哎。”庄连城见他坐定,一屁股就挪到了这一边。
“走开!怎么回事儿啊你!”林鲒一碰三尺高,差点被自己的烟头烫了手。他受不了这个人的接近,稍微靠近一点就本能排斥,这么一比,那天被池凯洗刷了一遍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怎么这个时候要想那件事啊,真添堵,林鲒努力把精力集中到眼前。
“林鲒,咱们能好好谈谈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不小了。”庄连城忽然严肃起来,正经八百地坐了个端正。
“有什么好谈的……”林鲒这人吃硬不吃软,不跟他胡来,他自然也能冷静。
“你先坐。”庄连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然后自己坐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
林鲒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赶紧走。”
庄连城笑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
林鲒不语,一副谁记得这些破事的表情,庄连城也不在乎,继续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和你还有强子,我们总在一块,上学的时候,真好。你知道我那时候最羡慕谁?就是强子,我羡慕他比我早认识你那么多年,我要是他……”
“打住,你要是再不好好说事儿我他妈就报警!”林鲒听着他说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揭竿起义了。
“你好好听我说话,”庄连城很是能抓人的软肋,稍微强势一点,林鲒就又没声音了,“你看不惯我,我不怪你,我和你还有强子都不一样,或许你觉得我对你存那样的心思是混账。”
“你他妈就是一混账!”
“行,就当我混账,”庄连城无奈地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姿态,“那请问除此之外,我们那些年的兄弟都白做了吗?我是对你不好还是不讲义气了?你闯祸,我有关无关都跟你一起倒霉,你换女人,我说过一个不字了吗?就这么一点事,你就给我判死刑,林鲒,你闹了这么多年,觉不觉得自己有点过份。”
好嘛,兜了一大圈最后变成我闹的了。林鲒一肚子不服气,可是也寻摸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客观的说,庄连城做兄弟真是好兄弟,当年他们三个人一起怕过谁啊,可是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变了味儿了呢,他气不过,他最气的便是破坏这一切平衡的庄连城。
看林鲒不说话,庄连城放软了语气,“那你说,怎么做你才能既往不咎?我听你的。”
“你、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庄连城心中窃喜,面上还是一派自然,“我哪舍得为难你,你就说,怎么我们才能继续和以前一样。”
被庄连城盯着,林鲒说不好是什么感觉,二十年不见了,很难才能摸索出当年的样子,可是那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让人心软,他这个人说不上念旧,可是但凡对他好一分都能让他记一辈子,更何况眼前是当年最好的兄弟,所以说他这个人关键时刻永远都硬不起来。他一脸苦闷地抽了口烟,不知怎么回答,如今处来的朋友已经少有当年的感觉了,少了庄连城也的确是让他难受了一段时日,尽管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琢磨着话头怎么起,两条腿抖个不停,最后终于停下,犹豫地冒出话来,“别……别那个啥我了……”
“什么?”庄连城凑近了听。
“我说让你别喜欢我了!!!”林鲒大吼一声。
“那不成。”
“啥?”林鲒又暴躁了,“你这是来商量的吗!滚滚滚滚滚蛋!!!”
“我喜欢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啊,我不提还不成吗?你就当不知道,没这回事!”
“说得轻巧,这还能装!”
“那你想怎么样?我不就是喜欢你没那么大罪吧!你还晾了我这么这多年呢!”
“那你当年还扒了裤子想上我呢!”
“我……”庄连城气结无语,再观二人都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跟当年的毛头小子比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庄连城看着眼前人,无奈地笑了起来,林鲒不知怎么也突然放下了心防,真是一笔烂账,他如是想。正松懈着,肩膀上搭过一只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庄连城疲惫不堪地缠了上来,深深的叹气。林鲒作势要推,却听那人在耳边无力道,“别推了,就搂会儿,不干别的。”林鲒真不推了,可是浑身僵硬很是紧张,庄连城又说,“出那事儿之前,咱们拉屎撒尿都一起,那事儿之后你他妈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可悔死我了,诶……后来我跟着家里搬了,也没跟你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