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的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告诉我有人欺负他啊?”
“啊,并不是如您所想的这样,”班主任看林鲒的情绪激动了,赶紧出言安抚,“老实说,以池凯同学的处世态度,连和同学们发生摩擦的几率都十分之小。嗯,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微机课的时候,班上有几个不学好的男同学利用学校的电脑播放yin秽视频,当时池凯的位置在他们附近,他就举手告发了,本来池凯同学的做法并没有错,后来微机老师跟我反映了情况,我也对那几个男生做了处分,可是据微机老师所说,当时池凯同学显得很不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毕竟我也不是当事人。”
“不对劲?”林鲒听了一大溜也没听出关键点。
“据微机老师的形容,池凯同学当时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那种样子几乎是有点神经质,那几个男生本来还想对池凯威胁几句,可他们看到池凯的样子,他们好像……”班主任皱起了眉头,“好像反而被池凯同学吓到了一样。”
林鲒呼吸一窒,他是知道池凯那种神经兮兮的样子的,不但讨厌,还有点可怕。可是这一年住下来,池凯更多平静听话和小心翼翼的笨拙都被他看在眼里,几乎让他以为那个阴森的外壳早就被脱掉,没想到……
“老师我明白了,池凯这孩子的性格可能和别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但是我保证他是个正常的好孩子,所以,所以请您一定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他,请尽量,尽量给他点时间去适应。”这应该是林鲒进教室到现在最认真最像个家长的时候了,班主任老师起初还对这个一直打着瞌睡的家长抱有的怀疑忽然间烟消云散,立刻表示了自己作为教育工作者一定是一视同仁,公平对待云云。林鲒虽然没当过爹,但也不是第一天混社会,他知道老师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说出来,他的外甥只是有点与众不同,不是个需要被围观的怪胎。
出了教室,他先是给有学校方面关系的朋友打了电话,请他们托托人,从上方施压,不要让学校老师对池凯差别对待。他这个人本事不大,关系网却是厚实的,到时候吃饭送礼什么的也就难不倒他了。再给池凯打了电话,让他赶紧下楼回家。
晚上林鲒推掉了饭局,和池凯两个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林鲒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第三碗汤下肚,他终于摆出了要说事儿的样子,池凯本就觉得他今天古怪,见状也放下了碗筷。
林鲒看着眼前的外甥,心绪起伏。不到一年的时间,池凯高了,人也精神了,以前看起来总是聚合在一起的五官似乎都长开了不少。他忽然有了种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的心酸感,虽然好像自己才是被照顾的一方。可是这么个孩子怎么就……不太正常呢,他不知道怎么跟池凯讨论这些心理上的事,想来以二姐的独断专行和二姐夫的老实本分应该是都没有这种神经,那自己岂不是成了青春期少男的心理咨询师还外加性幻想对象?
他一个人越想越远,池凯却有点等急了,他试探着问道,“舅,有什么事吗?”
“啊,嗯,池凯啊,这个这个……今天你们老师把我单独留下来了。”
“哦……”池凯缓缓低下头。
“说你最近学习有进步,老舅不知道你还挺出息,说让你别丢我的人就真的没丢人,嗯,不错不错。”林鲒觉得自己太失败了,扯了半天扯不到重点上。
“是说上个月的事吗?”池凯魂一样的声音幽幽传出,堵了林鲒一个漏气。
“池凯啊……呃,你,你其实怎么……”
“我只是觉得他们……也太……”池凯并不看林鲒,他盯着碗里的饭,艰难地无声吞咽着,好像说出口的话让他极为不适,“他们喜欢什么……我就、我就一定也要喜欢吗……”池凯说得不清楚不楚,语气是嫌恶到极点,身体也抑制不住地颤抖。
“池凯?”
“他们……怎么这样啊……他们……”池凯机械地重复着,整个人好像莫名地缩小了一圈。
林鲒终于体会到了那个老师口中的古怪和恐怖,可是他没精力多想,他绕过桌子将池凯的肩膀扶住,“别说了,别说了,没事了。”他犹豫了一下,将池凯搂到胸前,一遍遍安抚似的拍着池凯的背。
“舅……”
“嗯,你想说什么?”
“我……我不是神经病,我知道我惹人讨厌,但我不是神经病……”
“老舅知道,谁说你神经病了,老舅去揍他!”
“杜洪他们才是,他们才是……他们看那种东西,想拉我一起看,我不愿意,他们就要在我的电脑上放,还说我假正经,他们……他们才是……”
“别说了,都过去了……”林鲒猜到老师并没有完全吐实,想不到事实是这样,他抱着池凯的手紧了紧。当天晚上,林鲒收拾了剩菜剩饭,洗了碗筷,等到池凯洗漱完毕,早早叮嘱他上床休息,甚至还替他掖好了被子。临走前,池凯壮着胆子将林鲒拉住了。
“怎么?”
“舅,他们,他们说我这人这样,不是神经病就是同性恋。”池凯盯住林鲒的双眼,手上很稳,心里却是怕得不行,他怕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好关系就此告破,可是他真是憋得难受了。
林鲒神色并没有一丝古怪,他轻轻放回池凯的手,“那你是吗?”不等池凯回答,他又接着道,“不要理别人说什么,你是爹生娘养的,不是他们说出来的。”
“舅,其实我不是,我只是喜……”
“晚了,睡吧。”林鲒没让他说完,直接起身关灯关门,出了房间。
黑暗中,池凯一双空洞的眼无神地大睁,挤不出一滴眼泪。门外,林鲒独自抽了一包烟,他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和池凯这么糊里糊涂地住下去,可是眼下还有另一件事也颇让他在意,不过这事得办恰当了,手太黑不行太虚张声势也不行。这不是他的专门科,于是他拨了电话给强子。
几天后,行知中学高二(7)班的杜洪等人一脸晦气地进了教室,没伤筋没动骨,就是整个不活泛了。这一变化让同班同学和班主任老师都是诧异在心,而且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也完全没有再展雄风继续猖狂,倒是老老实实做回本分的学生了。
“是吗?好事儿啊,浪子回头不贬值。”林鲒听了池凯的话又得意地多喝了一碗汤。
池凯想自己应该是想多了,林鲒又不是黑社会小混混,不至于出手去教训几个初中生。林鲒心里却是大快人心的全胜模式,想着这种事果然还是找强子好,手腕力度刚刚好,还拯救了几个差点走差踏错的边缘少年,真是胜造七级浮屠。接到感谢电话的强子倒是一副泰然自若,“这有什么,小屁孩青春期叛逆,哥几个随便两下就给他们整老实了,这种事交给我你放心。”
“别给池凯留祸患啊。”
“哪能啊,我你还信不过。”
林鲒高兴归高兴,可又莫名担心起来,“强子,真没什么事儿吧,感觉你那帮朋友也有点太神不知鬼不觉了,你跟他们知根知底吗?平时有个帮助就行,别跟他们混太深啊,你年纪也不小了。”
“嘿,吃饱了饭你就骂厨子,老子有分寸呢,林大小姐多虑了这是。”
“你他妈的又满嘴喷粪,我看你跟大庄也差不了多少了!”
林鲒上中学那会曾经被叫过一段时间的“林大小姐”,原因很简单,那会他和强子大庄一起升了一个初中,没多久,因为林鲒的好样貌名声在外,几次三番被慕名而来的女生搭讪,后来因为庄连城嘴贱,对着一个询问“请问你们班的林鲒同学是哪位?”的女生,他大手一挥,“那儿呢,怎么?想看我们林大小姐的花容月貌可是要排队的。”此语一出,“林大小姐”这个外号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林鲒走到哪都能听到“看,那就是(1)班的林大小姐。”于是他的初中三年几乎就被淹没在“林大小姐”这样的称呼里,由于覆盖面太广,广到他发飙跳脚也毫无改善的地步,只能作罢,任由大家叫去了,他这点娱乐精神还是有的。现在想来,完全就是庄连城的诡计啊,那个询问自己的女生最后还成了庄连城历任女友之一。
再回到现在,这一阵小风波过去,林鲒也没有向家里其他人提起,他想让这件事到此为止。而时间也很快走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五月份是林鲒的生日月,每年这个时候他都雷打不动地要去五凤山一趟,今年也不例外。五凤山是省内一处还算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佛教道场,还有另外一点,就是他和杜鹃也是在这里相遇的。他本来并没有参禅拜佛的习惯,那一年也只是巧合,而杜鹃是个崇尚浪漫的人,她觉得这是两人的定情的地方,于是自从两人交往后,杜鹃每年都要求来这里庆祝林鲒的生日。这里头的事,几乎林鲒身边的每个人都是知道的,于是他们总觉得林鲒一直单身是还没有忘了杜鹃,这当然是他们想多了,林鲒只是个改不了习惯的人,而且年纪越来越大,有时候也总有些事情让他想要求得佛祖保佑。
他先给自己爹妈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早几天前这老俩口就又不声不响去了别的城市和老朋友们同住,林鲒难得的孝心又扑了个空,大姐一家他是不考虑的,大姐和大姐夫每次勤恳工作,几十年了没放过几天假,伍柳就更不用说了,离开电脑就会死。可他这回就是想找个人陪自己,于是挨个打起了朋友们的电话,最后只有一个人连电话都没打就闻风送上了门,不消说,便是庄连城。
“大庄叔陪你去?”
“对啊,诶,想不到最后只有他有空。”
池凯闷了一会,“舅,我也可以陪你去。”
“嗯?”林鲒愣了一会,还真是,他想了一大圈都没有想到池凯,明明就在一个屋檐下,“可是你不是要上学吗?”
池凯指了指日历,“你生日,星期六。”
林鲒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星期六,他从来搞不清今天星期几,哪注意到那天是星期六,“这样啊……”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池凯,总觉得……好像约了两个最不该约的人。可是总不能说“不行,我和你大庄叔要过二人世界,你小混蛋给我家里待着”,这就误会大了,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决定两个人都带上。
到了那个星期六,林鲒一早就被池凯弄醒了,不用说,自然是发了一顿起床气。池凯早就习惯了,只要被叮嘱了叫他起床就一定会挨一次臭骂。两个人洗洗漱漱吃了早饭准备好东西就下了楼,林鲒眯瞪着双眼显然是还没醒。到了小区门口,庄连城的那辆SUV已经稳稳停在了路边,他远远看到了池凯,心里那是一阵脏话骂了个遍,面子上却还是笑得慈祥,“小凯也来啦,现在学习紧张了吧,出来玩玩也好,是不是林鲒?”
“哪那么多废话啊你,他妈的大清早就吵人睡觉没见过你这么烦的,cao!”骂完了大庄,林鲒抓了抓头发直接开了后门,嗖得躺了进去,没动静了。
庄连城倒是一点都不生气,他可是多少年没受过这人的下床气了,心里痒痒着呢,这下过瘾了。正回味着,身边传来关门声,池凯不声不响上了车,正在那系安全带。还有这么个人呢,庄连城的好兴致顿时垮下来了,他觉得一切都挺好,就是多了这么个玩意,要不是林鲒现在还挺心疼他这小外甥的,就冲池凯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就够庄连城活撕了他的。
“大庄叔,不走吗?”
“嗯,走走,这就走。”还被使唤了,哼。庄连城努力绷住笑脸,发动车子。池凯这头又开了口,“我老舅下床气而已,对谁都这样,我都习惯了,大庄叔你别介意。”
庄连城看着池凯的笑脸,忽然有点好笑,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还想叫板。他笑笑,“嗨,介意啥啊,多少年了,这毛病都改不掉,你才跟他住一年,刚开始特不习惯吧?”
“……没,挺习惯的。”池凯脸色一阴,视线随即转向了窗外,过了一会,他又说起来,“老舅人其实特好,你看舅妈都跟他分开这么久了,他还念着呢,年年都去五凤山。”
庄连城一听,心里就笑开了,他念旧情?要不怎么说你池凯还是嫩呢。庄连城虽然没有经历林鲒离婚的事,可是凭他对林鲒的了解,念旧情根本就不是林鲒会做的事。不是说林鲒这人无情无义,可以他的心性,能保持下来的只有习惯,习惯了他就会继续接受,一旦断了就是真断了,除非再重头习惯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惹毛了他,无非是他习惯了和自己做兄弟,他习惯了男人和女人相爱这样的事实,自己打破了他的习惯才惹得他那样生气。而实际上据林鲒自己所说,那件事情过后,他也只是不自在了一段时间,淡忘了便淡忘了,二十年也不会拿来恨,然后自己再出现再次打破了他的某种习惯……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点点的小心思小性格都是庄连城多少年观察来的,他池凯算什么,一个被林鲒嫌弃了十几年,最近才颇为得宠的小外甥,妄想言语上给自己什么下马威,也未免太小看他庄连城了吧。
庄连城冷笑,他从后视镜看了眼林鲒,大张着嘴扯着呼噜,就差流哈喇子了。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惹来池凯疑惑的眼神。庄连城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点上烟,慈祥温柔的大庄叔叔荡然无存,“小子。”他吐了口烟,“甭来这套,你这段数太低。”
池凯有些慌神地回头看了眼林鲒。
“别看了,深度睡眠呢,”庄连城熟练地朝窗外弹了弹烟灰,“不是我以大欺小,是你小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你叫我一声大庄叔,心里不定怎么咒我死呢,我说的对吧?”
池凯瞪视着庄连城,不发一语。
“别这么瞅着我,没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未必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这条路走得弯我承认,可跟你比我还算他妈正常行驶吧,你呀,太嫩,年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是怕我对你那宝贝舅舅图谋不轨吗?告诉你,我还就是图谋不轨了,可他还能跟我做哥们,为什么,不是因为他念着我,而是我知道遵守规则。这路,不是随着你的意想怎么开就怎么开的,你可以趁着没人的时候抄近道,也可以躲着摄像头提个速,但是红灯来,该停,”庄连城的语气猛地凝重,随即一个急刹车,池凯被勒着向前一栽,只见庄连城还是看着他,车却稳稳停在了停车线内,前头的红灯亮得刺眼,“你就得停。”
面对庄连城似笑非笑的样子,池凯莫名的手脚发凉,随即一个交警探头过来,“嘿,哥们开得有点儿快啊。”
庄连城回头一乐,“哟,邓子,这么巧守这个路段啊?”
“大庄哥啊,真是巧了。”
“刚刚一个没留神,差点闯了红灯,怎么地?没给照下来吧?”
“没没没,我就是来提个醒,没事儿,不耽误您了嘿。”
“没事,我这不跟朋友去五凤山嘛,下回喝酒记得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