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就去吧。”
烟儿闪身穿窗而去,我自回身坐下。
稍顷铭儿拿了个坛子进来,面有愠色,口里直嚷:“三哥,那个管酒的小子居然说甚麽花雕不能给小官儿喝,只有大主儿来了才
能上,随意给了一坛打发我,真是气死人了!”
我随意一笑:“无妨,虞郡到底是小地方,将就些吧。”伸手自取了一碗,倒入口中。
才入口,竟自一怔。
米酒。
琥珀色,晶莹澄泠。
舌尖悠然六味,糅合混出,自有风流姿态。
文思…现在该入爻国境内了吧,爻国前次已然投入我卫国麾下,当平安无事才是,何况跟着连之,他定会百般维护…连之,难为
你包容了,刘锶欠你的又怎是这一次…
幽幽一叹,凝望杯中琼液,也只能一叹。
铭儿乖觉的偎进怀里:“三哥想谁了?”
我强自一笑:“我想水患,想卫国,想申国,想…”
铭儿一噘嘴:“三哥想那麽多,都没有铭儿的份儿,真是偏心。”
我呵呵一笑,拧他面颊:“嘴上说的总有先后,哪儿能作真?”
铭儿侧头道:“那,三哥不说二哥哥,难道不想麽?”
心里没由来一紧:“想啊,想得紧…”
铭儿小心道:“二哥哥去了那麽久…三哥当真想得紧麽?”
我淡淡一笑:“岂只是想得紧,而是…只要不想,他自己也会出来,我又能怎样呢?”
铭儿眼圈突地一红,紧紧环住我:“三哥怎能这样!”
我拍拍他后脑,铭儿哽咽道:“老四不许我在你面前提二哥哥,我还是多嘴了,三哥莫要生气,铭儿再不敢了。”
我扯扯嘴角,老四这份心意,倒叫刘锶汗颜了。勉强一笑:“铭儿,三哥没有生气,也不曾伤心,已经是很久的事儿了,还有甚
麽人记得?若是我也忘了,就真没人记得他了…”
铭儿道:“若如此,三哥又怎会时时展露笑颜呢?”
笑?
笑。
也是,我从何时起学会于愉悦时展颜,学会于惆怅时弯眉,学会于痛心时微笑?
谁记得?
记得又有何益?
不过是自苦罢了。何苦呢?忘却这些琐碎,许是轻松自在许多,但空白之处,只会引人追寻更多,再承受一次的勇气,我又向何
处寻访?
还不如独自一笑,强过垂泪感伤。
小女儿情态无益,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纵是心中柔肠百结,也道黄沙漫漫,畅饮高歌。
只这些,说与谁,于谁共?
子敬,文思,镗儿,铭儿,连之,男子间,竟无一交心之人;泱儿,滟儿,影儿,女子中,独无一红颜知己。想我刘锶金戈铁马
,灭国无数,竟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不由苦笑三声,独饮一杯清酒。
镱哥,若我早死,自来相伴;若我侥幸,则自去往生,且莫牵挂。刘锶,早已习惯寂寞早已学会寂寞,早已,融为寂寞…
若是存着这份情,纵是寂寞排山倒海,又能奈我何。
突地门外扣门声响,忙的一定心神,推开铭儿几分,起身应门。
门一开,愣了两人。
“泠…公子?”
“他是…”慕容泠眼光直盯着屋内,回首看时,才见铭儿脸上尤自带着泪痕,正垂下头来擦拭。
我轻笑道:“那是…舍弟。”
“不知遇上甚麽烦心之事,在下不才,倒愿分担些个。”慕容泠做势往里要行。
我略略上前半步,含笑挡在门口:“泠公子贵人事忙,小的们哪儿修得这些福分?”
慕容泠一呆,面上讪讪道:“飞景将客人拒在门外,有怎是待客之道?”
我一愣,是了,在此地,在此时,在此人面前,我不是卫国的三王爷,而是琼花楼的小官儿飞景。由是一笑:“倒也是,不过飞
景方才已经见过公子了,也道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扫了公子雅兴,这才请退。”
慕容泠轻道:“你怎麽了麽?”
我浅笑道:“怎敢劳公子挂心,不过小疡…”
“既如此,又何妨…”
我一皱眉:“公子,恕飞景不识抬举了。飞景待客,不问财帛多寡,不贪权位高低,若是看对了眼,百般恩爱也不难,若是…”
慕容泠瞅眼铭儿,方道:“他真是你弟弟?”
我坦然道:“自然是。”
铭儿忙的起身,行至我身后,悄声道:“三哥小心应对,我在隔壁,莫要挂心。”
正要拉他,却先一步离去,慕容泠趁机进得房来,自坐于桌侧,拿起那壶酒来。
叹口气,只得招呼龟奴取些酒食来待客。
慕容泠直望我坐下,方收回目光,装作把玩酒杯。
我心头冷笑,且看你玩甚麽把戏,口中却道:“飞景敬泠公子一杯!”言罢仰头先干为敬。
慕容泠饮了一杯,才道:“飞景,你是第一天作小官儿吧。”
我眉毛一挑:“怎麽?”
慕容泠见我面色阴晴不定,慌的辨白:“我,不是…唉,已往那些小官儿见了我,莫不是战战兢兢,我见犹怜;又或是大胆妖艳
,顾盼生情…”
我摇头轻笑:“敢问公子,在公子心中,小官儿应是如何模样?”
慕容泠一愣,我追问道:“若是我见犹怜,女子中小鸟依人这更有怜取情态;若是妖娆动人,那女子岂不更加娉婷媚惑。公子以
为如何?”
慕容泠举起酒杯,却又不饮:“那你以为呢?”
我只一笑,伸手取了他手中酒杯道:“飞景以为,公子杯中早空了。”
慕容泠不由面上一红,答不出话来。
我一笑,也不言语,只静静坐得片刻,方道:“泠公子若是还有玩乐,飞景就不碍事了。”言罢起身欲走,一双手牢牢缠住。
低头看时,慕容泠红了一张俊脸,喃喃道:“哪儿有丢下客人的小官儿,飞景你架子不小呢!”
我轻轻抽出手来:“飞景早已说过,不会财帛,不会权位,公子何必相逼?”
慕容泠仰头道:“飞景,你要甚麽?”
突地起了调笑之心,勾起他下颚道:“飞景待客只有两个原则,其一,只接自个儿喜欢的客;其二,飞景从不作下方那个。”
慕容泠僵了片刻,我自一笑,正要离去,突听他道:“那飞景可喜欢在下?”
不由回头一看,见他混不是说笑的样儿,才正经三分:“论相貌,公子清雅,论才学,公子清奇,飞景倒是仰慕得紧。”
慕容泠由是笑道:“若为飞景,本公子甘愿为下,飞景以为如何?”
倒是把我怔住了。这个九王子,耍的甚麽把戏?
见我迟疑,慕容泠急急道:“飞景莫疑,在下并非玩笑。”
我眉头一皱:“泠公子,飞景身无长物,贱命一条,公子何必…”
“有道是难得有情郎,不知飞景可愿成全?”说得这一句,慕容泠羞红了脸,忙的垂下头来。
我立在当下,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慕容泠当不知我身份才是,说这些个,试探甚麽?
慕容泠见我久不言语,忙不迭起身道:“还是在下唐突了,这就…”
我一把拉住他,含笑吻了下去。
片刻即分,睁眼时才见慕容目瞪口呆,不由一笑:“怎麽,公子不喜欢,又或是,不习惯?”刻意加重“不习惯”三字,窘得慕
容泠双腮飞红,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只是没想到飞景会依允。”
我呵呵一笑,缓缓坐下,斜眼瞅他道:“公子若是贪图一夕之欢,也无不可。”
慕容泠一愣,赧颜道:“飞景竟有看透人心的本事麽?”
我自斟了一杯,方道:“那我先问公子一句,是要一夕之欢呢,或是相望相守?”
慕容泠一呆,方道:“相望相守?”
我浅浅一笑,饮尽杯中酒道:“不是飞景自负。飞景顶得上一名侍卫,一群军师,一组谋臣,一支铁骑。只是见公子绝非寻常子
弟,故而斗胆一问,若是错了,公子莫要见怪。”
慕容泠道:“久闻卫国人才济济,不想烟花之地,也是藏龙卧虎…”
我只管饮酒,由他慢慢考量。
稍顷,慕容泠点头道:“若我不图一夕之欢,飞景当如何?”
“公子要飞景如何?”
“我要侍卫,要军师,要谋臣,要铁骑,更要飞景!”
“那好。”我放下酒杯,直视他道:“公子若是下得了决心,明日前来,先为飞景赎身吧。”
慕容泠一呆:“这是自然,只今晚…”
“方才说过,不图一夕之欢,这麽快就忘了?”我戏谑道,“若是公子火气大,这琼花楼里多的是男人。”
慕容泠面上一红,方道:“飞景取笑了。”
也不理会,只管行去将房门拉开,面上笑道:“那明日飞景恭候公子大驾!”
慕容泠深深望我一眼,竟自去了,只行过身侧时,留下话来:“飞景,你是第一个赶我走的人,还是一天内三次。”
我呵呵一笑:“多谢公子夸奖!”
慕容泠又望我一眼,方去了。
见他行远,铭儿才自小屋转出,进屋笑道:“三哥好本事!”
我摇头叹息道:“乱世之中,男人亦不安全,有甚麽好赞的。”
铭儿眨眨眼睛:“那个九王子安的甚麽心?”
我想想那张动辄羞红的脸,不由愉悦起来:“谁说得准?不过我倒是挺期待这位新主子的。”
铭儿愣得一阵,久久不语。
狭路相逢
第二日傍晚,亓烟带来连之消息。只云已平安过了爻国,国君私下增了不少财物。他捡了几样精巧的给文思,又替我打点了些给
国内权臣,剩下的全数送回武圣那边,只说是我孝敬的。又提及泱儿来了私信,忙的拆开来看。
三哥如面:
近日可安好?菡京一别不觉月余,泱儿甚思故国,更盼得见三哥安康。不知朝中诸事是否顺畅,唯愿三哥吉人天佑,一切顺当。
泱儿于豳国甚好,白榆温柔体己,嘘寒问暖,彬彬有礼。泱儿亦自嘲,两人相处,更似友宾。豳国有乱,泱儿万幸平安,三哥体
念,点点铭刻于心,不敢丝毫淡忘。
此番于卫国商议之事,乃是白榆首倡。朝臣亦有逆声,不知何故白榆仍力主行事。申国不知如何知晓,竟派了密使前来,细枝末
节之处,泱儿无能,无从探知。只知申国以三王子白槿入申为要,不插手此次事宜,还望三哥明鉴。
另有韩焉不日前辞官南行,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望三哥留意。
闻得三哥匆匆南下,心疼之余,只得于朝庙每日沐浴馨香,遥祝三哥康健!
泱儿望南泪书叩拜
捏信皱眉想了片刻,方小心放入香炉烧了。好在备了些个佛手,不然这琼花楼里如何安眠。
连之倒是有心,难为他了。打点这些个琐事还要他帮着,也是羞愧,并着文思还要他照顾,更是难安。只爻国已是万里之外,鞭
长莫及,祈盼两人平安归来。
至于泱儿,也只能一叹。柳五和飒儿都在,保她平安当不是难事。朝堂诡谲,她又可应付得来?那个白榆,不过是个西贝货,若
敢碰泱儿一根指头,看我不掘了他祖坟!
由是又想,恐怕这个假货也活不得多久,等连之谈妥豳国事宜,当尽快立起泱儿威仪,到时候踢开那假货,另为择婿就是。
想到信末那句“韩焉不日前辞官南行”,心中一阵感怀。这个韩焉,如影随形,实在叫人难以琢磨。这次又打的甚麽算盘?前次
仗着急智才侥幸打成平手,实则隐落下风,不过有对手如此,倒也多些乐趣罢了。
突地想到信中提及白槿入申国之事,不由奇怪,申国这一手,伸得诡异。
尽快回了连之,只云平安南下,叫他不用挂心,多嘱他小心身体,谨慎行事,若有麻烦万难决断,宁肯无功折返,也莫要强出头
,妄顾了性命。
踌躇一阵,复信于泱儿,只道一切安好,叫她宽心。
着亓烟送了回去,这才舒了口气。
暗自算算行程,郭俊他们当在七日后到虞郡,我该尽快行事了。
除下外衫中衣,正待更衣出门,却有人扣门。
以为是铭儿,自笑道:“门没锁,进来吧。”
“飞景——”话说了一半,猛地停住。
飞景?我回身一望,就见慕容泠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正要叫他坐下,见他眼光尴尬,不敢直视。这才想起身上只着件内衫,排扣散开。确是尴尬。不过这位王子也太面嫩了些。
心里倒是一笑,面上只正经道:“原来是泠公子,飞景衣衫不整,倒是怠慢贵客了。”
慕容泠窘得只敢望着脚尖:“无妨…是我胡乱闯进来在先…”
“若我没唤你,你也不会进来。”我呵呵一笑,随手抓了件水蓝滚银边的袍子欲穿,奈何家里解语知忧伺候惯了,又碍着慕容泠
在,一时竟手忙脚乱起来。
慕容泠见我苦笑连连,只轻声道:“我,我帮你?”
“诶?那可真是感激不尽!”我大大舒了口气,忙的把衣衫递于他。
慕容泠接过来,小心解开盘扣。我自大大方方往前一立,微展双臂,挺直腰板。
“你倒挺会享受的嘛。”慕容泠突地轻笑道。
我一愣,回了一笑:“公子试探甚麽?”
“你究竟是甚麽人呢?”慕容泠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微皱眉:“于此时此地,飞景就是飞景。”
慕容泠正替我扣上最后一粒盘扣,猛地一顿,抬起头望我。
我垂首。
四目交接,暗流涌动。
额尔,他面红耳赤转过身去,我轻抚鼻尖笑道:“不知公子今日来,有何贵干?”
“诶?你不晓得?”慕容泠故作惊讶。
我为他倒杯茶方道:“总不会专程为看飞景着衣而来吧?”
慕容泠浅抿一口道:“古有画眉点妆之掌故,我为飞景着衣又有何不可?”
我不由一笑:“夫为娇妻点妆,凭添几多闺中乐趣,怎能同日而语?”
慕容泠正色道:“其实我是来答复飞景的。”
“哦?”我玩味的把玩手中茶杯。
“这是白银五万两,目前我只筹出这些。若是不够,我再弄去。”慕容放张银票在我眼前。
我瞟了一眼:“公子说真的?”
“不曾有假。”
我大笑出声,不想呛道,连连咳嗽:“得罪得罪。”
“有何不妥?”慕容泠一脸诧异。
“若有这五万两,甚麽样的男子买不到,公子还真是看得起飞景。”我轻轻捏起银票一角,纳入怀中,“飞景敬谢不敏了。”
慕容泠赧颜道:“飞景莫要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