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之士气,集我大宓之雄心。望汝等奋勇杀敌,扞我国土。钦此。”
司马悦然目光如炬,声音如洪,他扫视了一眼待发的将士道:“众将士,接旨吧!”
“是,我等誓死保卫边疆!保我大宓万世安昌,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兵率的声音宏亮有力,直干云霄。
公输月突然胸口一紧,抬头去望城墙之上,却瞥到一抹淡黄的影子。悸动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他控制住突如泉
涌的情绪,定睛看来,却只看到一面孤单的军旗,在二月仍冷的风中僵硬地翻动着。
深刻的黑红色花纹给惨白的天际添了几分沉重的色彩。
皇甫翰。
他收回落在城头的视线,在心里轻轻地念。
那滋味说不上来的难受,像有一只手戳着心底快要结痂的伤口,又痒又痛。
“出发!”立起手中的军旗,执疆调转方向。
那座城,那个人,在整齐的马蹄声中慢慢远去。
皇甫翰,皇甫翰,皇甫翰。
他用尽力气地想,无数次地默念这个带着所有谎言的名字。
一种预感笼罩在心头,让他恨不得立刻穿过重重的人墙,纵马调头回去。
明明是他被欺骗,被利用,可这是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辜负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这一世,总有些最美的细节被虚掷,被辜负有意或无意。可此刻遥遥记起,心却不可抑制地疼起来。
皇甫翰!皇甫翰!皇甫翰!
他曾竭尽所能想要保护的皇帝,那个身无长物,寂寞无依的皇帝,那个不可一世,骄傲到从不愿低头的皇帝,那
个独自饮酒醉到胡乱献吻的皇帝,那个看他受伤急到红了眼的皇帝,那个城头眺望孩子气的皇帝,那个半勾嘴唇
戏谑挑衅的皇帝……
所有画面重叠在一起,一幕幕,一场场像台上演的戏,摇晃着不断出现在眼前。那画面泛黄,发黑,模糊得像是
浸在雾气里。
他竟然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蓦然在记忆深处隐约见到一个人影。
他负手而立,竭尽勇气,集了天下的风情,嗓音如绸:“我不愿世人说,皇帝身无长物。”
146.
皇甫翰站在城头,望着身着盔甲的那只狐狸越走越远,心一下子空了。
他注视着万马扬起的灰尘,竟然笑了出来。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笑声自发地从裂开的唇里蹦出来,像光不上闸门的水,怎么都止不住。
“天子。”冷硬的嗓音传进他自己的耳朵:“既然朕是你的儿子,那你为何这样对我?”他用只他自己听的到的
声音质问着谁。
眼前是一片壮丽的河山,纵横着无数尘埃,无数鲜血,这是死亡堆积起的芳华,而他不过是众多枯骨中的一把。
用嘶哑的声音小心地,倔强地唱:“江山再美水中花,万里乾坤不如他。”
那情景似乎就在眼前,公输月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夕阳深荫,孤云碧草。
就像一场最绚丽的梦。
可──总有醒的时候,醒来只有寂冷的边,无边的夜,人和神一个也没有。
那一段段在岁月里轰轰烈烈的戏码,昨夜或者今宵看见的画面摇晃着靠近,压得他喘不过气。
做下的明明都是正确的决定,可最终还是换来这样的结局。
事若求全,便无所乐。既然暖暖终归要死,还不如,死在他自己手里。既然翰终归要死,还不如少一个人伤心。
事到如今,也没有苦言凄语。因为他是皇帝。
静静地站在那,送一个人,守一座城。
无星,无月,没有酒。
却是此生最好的践行。
月,一路平安。
“皇上昏倒了!”宦官尖细的嗓音为这太过岑寂的夜拉下帷幕。
身后再没了怀抱,背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凉得发疼。
这一夜,风冻而止,月冷而幽。
皇帝病重,久日没有上朝。
满朝文武皆惊,提心吊胆地等着任何关于皇帝状况的消息。
就在这时,宫内传来一道令众臣涕泪横流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抱恙,药石无医,恐将不久于世,特立和亲王爷皇甫訾为皇太弟,天年之后,新君践
祚,望乃侪尽心辅佐,以报天恩。钦此。”像极了皇帝平日的作风,即使是传位也是这样雷厉风行,短短数行字
,没有任何累赘。却叫人心痛难当,肝肠寸断。
盛世常有,明君鲜出。
失去这样一位好皇帝,是天下苍生之痛,人间百姓之悲。
“怎么?他们都知道了?”皇甫翰半倚在床上,看着皇甫訾眼眶发红地走进来,目光落在对面床柱的一条翔龙上
一动也不动。
“是。”皇甫訾忍泪忍得辛苦,本暗自决定不在皇兄面前落泪,却又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訾儿……”皇甫翰仰起头喊了一声。
皇甫訾坐在榻边连声应着。
“你说朕要是死了,用什么陪葬?”他神情轻松,却极度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所有安排都已妥帖,他也
该为自己想想。
皇甫訾全身发僵,耳边嗡嗡地作响,许久才放声哭出来,死死抓住皇甫翰的手道:“皇兄!
訾儿不知道!訾儿……不知道!”浓重的哭腔勾起了皇帝心底的痛楚,他转头望着这个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
的弟弟,戚戚地笑了一声:“这多像一场梦。我还记得你刚出生那一会儿,这么小,现在这么大了,却还是和那
时一个样,成天……只会哭鼻子。”伸手擦掉留在皇甫訾脸上的泪痕,温柔地哄道:“皇兄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
己,知道么?”
皇甫訾半跪在床前,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皇兄你要照顾訾儿一辈子的!”
皇甫翰仍在笑着,温柔如水肆意在黑瞳的深处,“皇兄也想照顾你一辈子,可惜不可能了。皇兄还想照顾另一个
人生生世世,可惜也不可能了。皇兄想同时照顾两个人,太贪心,所以都不可能了。”
147.
皇甫訾惊恐地抬头,望见皇甫翰眼中泛着欲滴的雾气,黑瞳如墨,贵气缠绕在一双眼里,让人不敢正视:“皇兄
想到用什么陪葬了,訾儿要把它和朕葬在一起。好不好?”
“我不要!不要!”至亲就在面前,云淡风轻地计划着死后要用什么陪葬,皇甫訾的心像是裂开了,痛得他除了
摇头,什么都做不了。
好不真实!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人混混噩噩的,不愿意相信。
皇甫翰突然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连外袍都不披就要冲出门去。
“皇兄!皇兄!”被猛地一推跌倒在地的皇甫翰,狼狈地转身连滚带爬地想要拽住皇甫翰不稳的身形,却没有够
到,眼睁睁看着他穿着单衣跑了出去。
小卓子站在门口候命,却看见皇帝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皇上!”他心里疼,狠狠地。他看不得这个骄傲的男人沦落成这般。“皇上,您要上哪里去!”
皇甫翰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形一顿,扶住门框一字一顿地命令到:“去,让人替朕把流水亭下的水抽干了。”
小卓子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他眼里含着泪应了一声。
他知道,事到如今这个皇帝还是想找回那人的影子……
被誉为天下至景的流水亭,其实也不过如此。
充满江南韵意的一座亭,坐落在北方的宫殿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好在亭下水四季不冻,总算也称得起这个名
字。
这水本是由城外的河里引进宫的,怕雨季水涨淹了亭子,因此四处都有排水口,仍是通向城外的大河。
皇帝说要抽干河水,便没有人敢有异议。
正值初春旱季,水位不高,只消一上午,河水便见了底。
皇帝像是要找什么,谁的劝也不听,自顾自地在淤泥里寻觅。
岸上跪了一群人,皇帝下命,谁敢下来阻止他,格杀勿论。
这么大一片湖,那个没入波涛中的盒子会在哪?或许早就随波逐流,去了城外的大河。
几百条锦鲤在淤泥里痛苦地扭动着,鱼尾不断地鞭着,试图捕捉空气中并不适合它们的氧气。
水藻横生的河底,泥泞不堪,很滑,皇帝不管,弯腰在污浊的河泥中不断找。
冷风顺着半敞的领口不断地灌进来,他低着头任由寒意肆虐。
还好,老天并没有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希冀。在手指冻得渐渐没有知觉时,他触到了一块四方的硬物。
心里一喜,急忙挖起来,果然是那只被他亲手丢弃的盒子。
等不及擦干净就打开看,其中有一团淤泥。
那块翠色的玉被发霉看不清原状的面团糊住,他将满手的污泥擦在至高无上的龙袍上,等到一双手干净了才忍心
去碰。
满心欢喜地将那玉从淤泥中拿出,放在冷白的阳光底下细细的看,心一下子便凉了,彻底的。
一条裂缝在玉佩中间,将所剩无几的希望横腰生生地割裂。
他环视周围的幢幢人影,突然笑了起来。
那块裂开的碧玉在手心里,凉凉的。
人已是千山万水的远,徒留旧物仍在,彼时此地是真的寂寞了。
皇甫翰将手里的木盒重新扔进泥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那块玉呢?还在袖子里,硌着手,刺着心。纵使要了他的命,却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148.
夜里,皇帝下令在盘龙殿外放了一场独属一人的烟火。
天教身与心相违,谁叫你遇上寒寝,却终究仍不肯承认有一颗醉在江南的心?谁让你非要逞强独自去面对?这本
是无可奈何,却是让一人你弄得两败俱伤。皇甫翰,你痴人不醒,以为自己又救得了谁?无力回天。这就是命。
他站在窗边看这一席盛梦,忽明忽暗,忽浓忽淡。
在渐渐隐去的光芒中,那年携手共看银雨的场景近在咫尺。
那夜便注定他,这一世都不愿再嗅别的烟火。
以致临走,惟愿伊孤高清丽,一如既往。
至于他?人莫予毒,还怕什么?
“有闲心看烟火,倒不如想想怎么真正平定边疆。”
一道清冽如醴的声音透过焰火的巨响传到耳际。
皇甫翰全身的肌肉在这一刻都僵了起来,他惊讶地回头。
一朵红莲堪出炸响在天边,照亮了一半轮廓分明的脸,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公输月!你!”多少话都被两片柔软的嘴唇堵了回去,霸道的一个吻,灵舌钻进来轻巧地舔过贝齿,嘴唇用力
地缠住他想要缩回的唇瓣。肺里的空气被掠夺干净,腿脚发软,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
有一双眼盯着他。
那里有他心知肚明的舍不得。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他们难舍难分,互相汲取着对方的热量。
衣衫尽褪,床榻永远是旧情尽断,死灰复燃的好地方。
手掌掠过皇帝完美的腰线,那一寸炙热的欲望冲破紧窄的穴口,在脆弱的嫩壁上不断摩擦。
皇甫翰没有出声,睁着一双眼目淡淡地看着上方的他。
公输月竟突然看不清楚了。
那神情从容清浅,却又癫狂冶艳。究竟是什么。他不愿想,也不愿看见。
“闭眼。”冷声命令着。
皇甫翰非但没有闭眼,反倒更加死死地盯着他看。
公输月从中看到的是举世无双背后的岁月无惊。
这像极了当年的那个暖暖。
不会喊他师兄,也没有汲汲功名的锐利。只睁这一双看穿凡尘的眼目,淡淡地,仿佛嘲弄般地望他。
他不允许皇帝也做出这种表情。尽管他曾为翰甘舍暖暖。
可那种事情,又有谁记得?
“为……为什么回来?”皇甫翰压低了声音问。他不明白月为何还有留恋,他害怕这样,这会让他动摇,却忍不
住地期待。
他讨厌这样矛盾的自己。
“不为什么。”半夜擅离军营掉头回来,这样的举动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他们彼此都有记恨的理由,错落挣扎,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难狠下心来。
这只如玉的狐狸,天生便是要人宠着爱着的,他又怎么舍得去恨。
“回去吧,趁着没人发现……擅离军营是死罪。一旦被揭破就是朕也保不住你。”那把嵌入身体的肉韧像是预备
把他拆了,已不是单纯疼痛,那种夹着酸软的虚脱感让他几乎忍不下去吐出一口血来。
“事到如今你还假意地为我想?”有什么从心底溢出来,岩浆一般的滚烫,炽热的东西总是带着妖冶的红,这颜
色自心发出直染红了一双眼。对着皇甫翰漆黑如曜的瞳孔,一抹无处可遁的脆弱冲破怒气狠狠攫住了他的心。
皇甫翰终于轻轻闭上眼,撇过脸颤抖着说:“公输月,你别这样。”
他沦落到如此也不过是为了保住那片傲世的白,可如今却是他亲手将这双澄淡戏谑的眼染上了血色的狂。
这不是他想要的。
本以为求仁便能得仁,却无奈月心中也还有一丝执念。
逼得他仍要不断地回头告诉对方:公输月,你别这样。
149.
凤眸微敛,潋滟的水光中倒印出身下这张英俊如铸的脸。他不可抑制地俯身吻住还想说些什么的唇。棱角分明,
柔软微冷。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胸口像开了个大洞,四面透风。在军帐里,用毛毡把自己捂了个结实却仍觉得冷。
但此刻,这两片不热的唇却让心中忽然烧起一团火来,快要把他融化了!
欲望埋在温热的甬道之中,他和所有侵略者一样,尝到了甜头便不愿轻易放弃,不断地抽动腰身用律动来夺取对
方最后的一点温柔。
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他以为皇甫翰不过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在死死忍着,却不知道有一口滚烫的腥甜卡
在他的喉咙口,任凭他用尽力气也压制不住,剧烈翻滚着。
灼热的液体涌进身体,想也知道是什么。
公输月翻过身来,长舒一口气躺在皇帝旁边。
皇甫翰知道软弱的满足感升腾起来了。他用冷的像冰一般的声音将此生生压了下去。
“疯发够了么?够了就快滚吧。”
身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公输月单手撑起一边起身面向他,恨恨地问:“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皇甫翰一愣,随即扭头不去看那一脸凄厉的丽色。所有的话合着一口鲜血被咽进肚子里,五脏六腑都在疼。这一
刻,他虚弱到说不出谎。
可沉默却是此刻最伤人的答案,有多少心照不宣,多少前尘已断。
打翻了谁的黄粱酒,惊扰了谁的南柯梦。
公输月的呼吸急促起来,愤怒的双肩不断颤动着。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还不愿意醒来。
回来的途中他不断对自己说,翰肯定有他的苦衷。
等到马不停蹄地赶回宫,心急如火地跑到盘龙,却见这一场昌荣的焰火,衬得雍容华贵,配得华贵雍容。
而令他无法自己的皇帝独自站在窗边,含笑凝着这美极的银雨,悠闲自得。
自做多情,这四字横来竖去寥寥数笔,却是要心碾成的齑粉蘸了血来写。
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要掐死这个气定神闲的皇帝,却在触到那干净的眼神时,垂下手来。
他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才挤出三个字。
“好,我走。”
说罢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甫翰如身置梦中,虚软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身后令他满足的伤口。
“皇甫翰,其实疯的人……是你。”他柔声告诉自己。一截腕子挡住看穿荣华的一双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