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滑落。
痛极了的人是流不出多少泪的。只有这一滴──从血里来。
如锤在胸,闷得他不由张嘴大口地呼吸。
浓厚腥甜的灼热涌上来,他终于没了忌惮,趴在还留着余温的床边喷吐出一口血来。
公输月,你别走。
有谁在心里用力地想,却无奈有口不能言,有笔不能书。一双手撑着床框用力至发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就这样
呕出来。
袖子里只剩下半块碎玉,他将那玉一分为二,一块放在身边,一块放在牌前。
他直起身子去望亲手制的牌位。
皇甫翰之位。
他亲手写下的金字,折射着月亮的冷光,熠熠生辉。
将这块玉放在牌位一起,那即便他将来魂归故里也不怕寂寞。他痴痴地想,竟觉得幸福起来,幸福得喉咙发干,
眼眶发涩。
150.
公输月飞快地奔走出宫,却有什么东西从颈间晃了出来。他顿足低头一看,看见一枚色泽醇厚的祥云铜钱,连着
一根红线。
是皇帝出宫亲自挑,亲手为他系上的。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却宛如隔世。
葱白的手指轻轻抚着铜钱上的花纹。
好一个祥云图案,皇帝也算尽了心,竟连这样金贵的东西也舍得送给他。
想要扯断挂在颈上的红线,却还是舍不得。自嘲地冷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走了。
本该是一场荼靡的春季,却因为几场不合时宜的冬雪,使得本就干寒的北方连朵新开的花都少见。
军队此次是去更为北面的边疆,因此一路上走来,苦寒之地让人重回隆冬的错觉。
“公输大人。”诚远将军勒马停在队伍前面不远处,调头对公输月道:“天色不早,此处是片平原,不如今晚就
在这扎营?”
“苏将军行军多年,经验丰富,自然是听苏将军的。”公输月勒住马,微微点了点头。
一头及腰的青丝被一丝不苟地束进战盔中,只贴面还留了一道,此刻在风中,发丝轻扬,衬得他瓷色的皮肤比雪
更出色三分。
苏旭被这意外流露出的丽色所惊竟呆了一呆才传令下去,扎营休息。
“知道么?我那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赵舆清,赵大人。”
“你小子瞎说什么呢?赵舆清不是和萧鸿章密谋造反被皇上满门抄斩了?你是不是喝酒喝糊涂撞见鬼了?”
两个士兵收拾好行装,正要去生火,一路上也够乏闷,逮着了熟人自然要聊上一番。
公输月正巧出营,便撞上了这段对话,他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借着帐篷隐去身形,屏息听着两个士兵的讨论。
“谁撞见鬼了。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不会吧。”
“前阵子风声紧,这事儿我也不敢和别人说。眼下萧家倒台了,这事儿还真要好好唠唠。”
说话的士兵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人才神秘兮兮地讲:“听说这个赵大人原本就是皇上派去监视萧鸿章
的,后来萧鸿章想反,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地狠狠扣了个屎盆子在自己身上,顺带牵连了一大批萧氏党羽下马。”
“这么厉害?”听他说话的士兵兴奋地嚷了一句。
“那当然,咱们圣上是什么人啊,料事如神,哪能让萧老头子占便宜。”
听他这么说,另一个士兵的神情一下子充满了崇敬:“是啊,皇上英明果断,却又不乏仁慈。天下百姓有那一个
不说皇上好的?这样的皇上,最好能活个三百岁才好呢。”
“对啊,你瞧瞧为皇上出力的哪个大人不是得了重用?公输大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公输月神情一凛听得更为仔细。
“他才刚入朝时就被破格提拔成了御前侍卫,现在又被点名来边疆捉现成的兔子。皇上为了让他立功,连司马将
军都没用,这么好的差事哪找?不就是因为公输大人曾救过皇上的命么?”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
“听说什么?”见对方消息灵通,自然想听更多的小道。连忙凑过耳朵去。
“皇上下了命令,等公输大人一回朝就封他做丞相。”
什么!
麻热的感觉顺着脊梁往上爬,刺刺的又痒又痛,全身的寒毛像是都立起了,公输月甚至能感觉到背上突然湿了一
片。
皇甫翰要封他为丞相?
怎么可能?他不是不想见他么?他不是不愿意再看到他么!?
为什么?为什么?
重重疑虑在脑子里堆积起来。这种种风云的背后,或许藏着什么令人寒毛倒立的真相。
难道……难道……
151.
“你们在罗嗦什么?不许偷懒!”
军监走了过来,见两个士兵明目张胆地偷懒不禁怒火中烧。
“是是。”那两个说着闲话的士兵相互使了个眼色急忙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公输月如芒刺在背,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
刚刚的对话,像一块重达千斤的大石头狠狠地砸进了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湖。
翰要封他做丞相?
翰居然要想要封他做丞相!
不断地喘着粗气,回营中喝了一大口凉水才勉强能够继续思考。
他这么久没有上朝,若说即使皇帝宣布了这个消息,那么他被蒙在谷里的可能性也很大,只是……只是……
两手下意识地抓住衣侧却意外触碰到一块硌人的石头。胸口一暖,便拿出来看。
是暖暖的天命石。
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把玩了无数次,以致本就色泽醇厚的玉石上裹了一层包浆。
这场闹剧里,他该是最心冷的角色。
失而复得的父亲却被一心一意保护的对象所害。
他从小虽活在灭门的阴影里,可说实话对家人也没多大感情,没多深印象。可他见到公输璇后便重新有了父亲的
概念,末了好容易建立起的家被那个傲视一切的皇帝一手摧毁,偏偏自己还不忍心杀他。
一连串的意外,欺骗,让他陷入种种不义,种种矛盾之中。
眼下该是心如死灰的时候,可看到这块石头,心口的洞似乎小了一点。
那段清浅的记忆一下子从蒙尘的岁月中挣脱出来,活生生地演在眼前。
那双黑曜一般骄傲的眼睛,两片画笔勾成的双唇,无一不是执念。
这块石头早成了那段时光的缩影,所有的一切都因为那个云淡风轻少年的出现而变得生动起来。
“等月长大后便来京城寻我,到时候,我们就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如今他已长大,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跟在暖暖身后,只会摔跟头的娃娃。
可暖暖却在偌大的一个京城里凭空蒸发了。
其实,他一直在我身边。
公输月这么想,看向玉石的眼神也不禁柔了下来。
这块意味着暖暖生命的石头一直在他身边,也就如同暖暖一直陪着他。
突然,他的表情僵硬起来,摩挲玉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惊恐地细看那块石头,竟发现其中出现了细密的裂痕,从中心扩散开来,密而长,其中繁复的纹理被裂痕割断,
触目惊心。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一直贴身藏着,小心翼翼地护着……
暖暖!
慌张地四处找布料,笨手笨脚地缝了一个四不像的袋子,塞上棉花将那块有了裂纹的石头轻轻地放进去,穿了根
线挂在胸前,才稍微放下心来。
152.
战事频急,天蒙蒙亮十万大军便已准备就绪,随时准备继续赶路。
公输月胸前多了一个做工粗糙形状奇特的袋子,苏旭早就瞅见了却也不好问,便当作没看见也不多管。
走了才几里地天公便不作美地下起了薄雪,本来是不影响赶路的,只是一直沉默着的柳彬剑却执意要立刻扎营,
说是暴风雪就要来了。
他是先帝在位时最被重用的近臣,出京前皇帝也嘱咐苏旭要多听听柳彬剑的意思。
既然他态度强硬,其他两位将军拗不过他便也勉强同意了。
刚扎好营,雪便紧实地落下来,铺天盖地,白茫茫的一片。
好在,大伙已经安顿下来,否则一番手忙脚乱大概要折腾好一阵子。
苏旭,柳彬剑,公输月三人,在主将帐里围着一张矮桌喝茶。
苏旭对柳彬剑预测变天的本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谈笑间便也熟络了起来。原来柳彬剑是道地的京城人氏,从小
就进宫当了侍卫,受先皇一路提拔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也算是封了顶。
“公输大人胸前挂着的是何物?”柳彬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见公输月胸前挂着一只粗制的口袋顿时好奇起来。
公输月正为心事发着呆,本没想到这话题竟会扯到自己身上,遂笑了一笑道:“是块石头。”
柳彬剑本想这口袋里装的该是什么家传之宝,只是这袋子却又实在有些配不起,听说不过是块石头,好奇心顿时
又多了三分。
“哦?这石头到底有什么神通,能让公输大人这么惦念地挂在脖子上?”
公输月想着也不必隐瞒便也坦然地回答:“不瞒柳大人,这是在下的故交寄放在此的一块天命石。”
“天命石?”柳彬剑神色一敛突然严肃起来。谁不知道这天命石关乎生死,又有谁会轻易交托。
公输月知道柳彬剑的心思如实说:“是在下的师弟,当年分开时怕寻不到便留了这块石头。
大概是年岁还小,不懂其中的要紧。”“公输大人的师弟是哪里人氏?可找着了?”一直没有吱声的苏旭,听说
这是块天命石,立马兴趣盎然地搭上话来。
想到这事公输月不由轻轻叹了一声:“他是京城人氏。可任我找遍了京城也没找到这么个人。或许是记忆模糊将
名字记错了。”
“可借石头一看?”
公输月愣了愣,不过想到柳彬剑既然从小在京城长大,又是少年入仕,认识的贵胄自然不少。想来那石头花纹繁
复却是有条不紊,大概暖暖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和柳彬剑有交情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便小心地将石头从袋子里取出来,递了过去。
柳彬剑本倒只是想管一次闲事,看看传说中主宰命运的石头是个什么样子。有的人生来便有,而有的人却要后世
去寻得。话是这么说,可事实上,能寻得的人终究是少数。能亲眼看到这稀世的石头自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公输月刚拿出这石头,他的脸色变蓦地大变。抢一般地夺过石头,仔细地一瞧,脸色霎时又青了几分。
“这石头你究竟是哪得来的?”这语气早不是朋友闲谈这么简单,阴冷的语调像是牙缝里都吐着冷气。
他曾是先皇的影守,看着太子长大,这块石头的主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
公输月不是糊涂之人,见柳彬剑翻脸比翻书还快,心里咯!一下,顿时也紧张起来。他要的真相似乎近在咫尺,
眼前这个人肯定知道这块石头的来历。
153.
苏旭被这突然紧绷起来的气氛所影响,他也是行军多年之人,这点观察力还是有的。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正色
看着公输月。
“在下说的全是实话,怎么,这石头有问题?”
他神色紧张地盯着柳彬剑期盼他说出关于暖暖的线索。
柳彬剑抬头悠悠地打量了他几眼,看他实在不像是在说谎,又想到太子的确奉命曾去江南学艺,便试探着问:“
儒麟余色是你何人?”
“正是家师。”他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却还是屏息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生怕漏了一句就听不到最重要的消
息。
柳彬剑转头看了一眼苏旭,有些迟疑的神色让对方立刻明白过来。
“我去看看各营准备得怎么样了,两位慢慢聊。在下失陪。”被人家用眼神往外赶,他总不能死赖着不走。轻咳
了一声,便起身撩起门帐,走了。
柳彬剑确定苏旭走了,才扭头一字一顿问道:“你可知道你的师弟是什么身份?”
“不知。”
“那我便要想公输大人讨教了。”柳彬剑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开了口:“何为国本?”
公输月心里毛毛的,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听柳彬剑似乎仍在卖关子,却也不好表现出着急的样子,只好老老实
实地答:“国本即为储君。”
柳彬剑听他这么讲,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说:“若有乱世,先护国本。先帝英明,自然知道乱臣兴风作浪之时
,要把太子安放在何处。江南山灵水秀,又有高人林隐,乱党远在京城,即使要作乱一时间也祸害不到这一隅。
这是个好去处,公输大人你说是么?”
公输月的脑子嗡地一响,明知顾问地喃喃道:“你是说……你是说这块石头是当年太子的?”
柳彬剑看着公输月惊慌失措的样子,倒反而平静下来,他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个是字。
声音不响,可在公输月听来却有如雷霆万钧轰然炸响,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他以为心早被皇帝磨成了粉,谁知眼下却又突然猛烈地痛起来。
那些画面骤然连成了一折戏。
它们浸在水中,漫漶而模糊,近在咫尺却隔了一层纸怎么也捅不破,只隐约透过黄白的颜色看到一道剪影。
“封新科状元为翰林院修撰,另赐封为御前二品带刀侍卫。”
“这些年,月的功夫倒真精进了不少。只惜我抽不出空,武功虽谈不上荒废,但到底生疏了。”
“翰,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让你牵挂着的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不妨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只是当年的同门。”
“和面人有关?”
“嗯。他也送了面人给我。捏的是他自己。”
“好好坐!再这么下去,不等别人绑,你就摔得够惨了。”
“你还说我?小时候不知道是谁拿把剑天天找人比,还没等别人拔剑,就……”
那些散落遗失的细节,像一颗颗珍珠渐渐串联起来,串成完美项链。
它勒住了脖子,令人无法喘息。
公输月猛地站起来,向后虚退了几步。
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渐渐明晰起来,一双摄人的黑瞳里藏着如海的魂向他直逼过来。
举世无双,从容淡泊。你不敢直视,却舍不得移开。
所有的剪影都重叠在这一双眼上,微微闭合,又浅浅张开。
华贵,骄傲,温柔,淡漠。
集了这世上最动人的色彩,只于这一身。
他笑着叹息,却比流泪更凄苦。
“我不愿天下人说,皇帝身无长物。”
那个皇帝,十句话里可有一句是真?
什么真心,什么身无长物。
他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要天下平定,精心编造的谎言也不过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为他卖命。
冷,冷到骨子里去了。
什么暖暖?什么举世无双?什么淡泊名利?
他只有欲望和谎言哪里有爱?
那双蒙着浓重色彩的眼睛,不过是躲在阴影背后的尘埃。
和所有阴谋家一样,虚伪,冷漠,伪善。
只有谎言!
可自己居然会蠢到愿意相信!
“公输大人?”柳彬剑见公输月神色有异,一张绝丽的脸上流露出多少绝望和愤怒,也随之站起来,低唤了一声
。
却见那波澜壮阔的一双眼里陡然增了一片怒火,公输月咬着牙,半面颊上滚落了一颗珍珠般的泪,压低了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