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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仪记得升大学时候的考试,国文科的作文题目是「专家」,他悠闲的写完了选择题和手写第一大题的部分,大
约还剩下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在题本上反覆写了好几句应该能用的句子,最后再开头写了段:有一种很残忍的
情感,你毫无疑问、真诚地冀望那个人可以幸福,无论付出多少,回报甚至可能只是最心痛的朋友二字也无所谓─
─但当那个人牵起他人的手,露出灿烂如阳的笑容时,你却怅然若失,彷佛左胸口被掏空了似的。
叙述了很长的一段,只是想要写自己是多么在行于「暗恋」这件事情上头。
当时下笔的瞬间就觉得整篇作文都毁了,但碍于时间的问题无法再想到别的题材,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笔,只希望
能把握住基本分数。
结果出乎意料的,分数还不错。
或许是因为出自于真情,让那本来不该下笔的题材变得生动吧?
他也真可以算是一个暗恋的专家了。
从幼稚园,连男生女生都还分不清楚的年纪,那个有着水汪汪大眼的李易霖突然说长大后要嫁给他,他答应了的那
一天开始。
那时候连男生女生都分不清楚,更别提什么心动感情二三事,只知道爸爸常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的
,所以他小学还真的曾经把李易霖当成自己的「老婆」。
国中时看见李易霖牵着一名不太显眼的女孩,和他介绍那是他的初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件事情,那一瞬间心像是
被什么生物掐住了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真的对李易霖心动了。
更之后的日子里他还明白了另一个真理,有一些事情,哪怕是说服了自己千百次,也是无法做到的。
「喂?」左手接起了电话,周成仪右手拿着毛巾擦拭刚洗完的头发,就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浓厚的哭音,「BOSS我
又失恋了啦!」
被挂了电话的周成仪无奈的叹了口气,拿起吹风气快速吹乾头发,套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便出了门。
进入李易霖他家,看见那个一脸就知道一整夜都在哭的青年,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到底是第几次了?如果没有记错,
大概是第六次了吧。
他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有些人,生来就是你的克星,你会为了他记起你根本记不起来的生日日期,并且每一次都提前一个月准备礼物,只
为了看见对方绽放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会为了他改变自己的习惯,只因为对方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我不喜欢。
你还会为了他变成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敦亲睦邻的好男人,只因为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其实,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他不是李易霖心目中那个温文儒雅好男人。他对那些只爱哭哭啼啼的人一点好感也没有。他巴不得那些人最好是哭
光了体内的水分,也好过在那边口无遮拦。示弱又能代表什么?失去的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泪水而被冲回来。
他不是李易霖心目中那个烟酒不沾好男人。他还没成年就习惯了抽烟又喝酒,哪怕是废气徘徊在自己胸腔久久不散
,他每一次的吸吐都能让他释放些许生活上的不如意。
他更不是李易霖心目中那个细心保守好男人。他严格来讲记不住任何同学的名字,即使今天记住了明天也会马上忘
记,今天对同学说了我记得你生日不久便完全没有印象,一次也没有真正替他们庆祝过生日,总是会有千千万万种
理由能够逃避庆生会。
那为什么,李易霖会觉得他这么完美呢?
因为在那个小傻瓜面前,他只能表现出那个样子。李易霖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克星。
他生平最讨厌人家哭了,喜极而泣也就罢了,这一个成语考试出现的机率可能还比现实生活发生来得频繁。但只要
李易霖一哭,他的世界也就跟着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会不厌其烦的安慰他那些言不及义的话语,会抱着他任凭他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在那贵死人的西装外套上头,和
自己说那些女人有多么多么的差劲水性杨花。
至于什么烟酒,那个小傻瓜,鼻子灵得不得了,只要自己身上有一丝丝不良品的味道,哪怕只是刚刚从网咖出来,
他就会有好几个礼拜离自己远得像是见到鬼。为了不再和他那么疏离,他只好戒掉烟,也不再每天喝酒了。
更别提生日礼物了,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年纪愈来愈大了,反而要庆祝。还没成年之前的时间是很慢的,巴不
得自己突然多个四、五岁,好像不马上成年就会得癌症死掉一样。但一过了十八岁那个门槛,年龄却突然像是跌落
山谷,是谁和他说过只有女人会有这种瞬间苍老的经验?
但李易霖非常在意,还因为他很久之前忘记了他的生日而和他大吵一架。
从那天过后,他就在房间的墙壁上贴了那个日期,每天盯着它看,直到他再也忘不掉。
也因为每一次李易霖收到礼物的表情都会让他感觉到心中满溢着幸福,所以他准备礼物的时间愈来愈长,只为了确
保每一次都能换得他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对生活中的记性极差,即使是自己的事情也很容易忘记,唯独李易霖的事情他忘不掉。就算是曾经交往过一个小
男友,他也总是把李易霖放在第一位。
所以说,那个该死的小傻瓜,是他的克星。
看着坐在床上依旧死气沉沉,一点儿也没有发现他来了的李易霖,叹了口气,「怎么,又被甩啦?
「Boss!」李易霖一看见周成仪就难过的哭了出来,「她……她……啊呜……」
为自己的西装外套默哀三秒钟后,周成仪忍住了悲伤,拍了拍李易霖的背,「乖,是那些女生不好,好吗?」
其实周成仪不知道自己这样纵容李易霖是否正确,但他一看到那眼泪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半个责难的字都说不出口
。
每一次都变成这样,有说和没有说一样的安慰对方。
「Boss!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呜……」
「好好好,爱哭鬼,我知道都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任凭那个人在自己身上擤鼻涕,「乖,不要哭了,哭肿
了就没人要了哦!」
「Boss……这是第六次了啦!」止住了眼泪,哭红的双眼难过的望向周成仪,「每一次、每一次都说我不够爱她们
!我哪有这么多爱可以给啊!」
「……又来了。」
周成仪小声的咕哝,这已经是第六次李易霖被女朋友甩了,原因都是那一成不变的爱不足。
他和李易霖刚进大学不久,那个小傻瓜就被一个长得满漂亮的学姐把走了,其实他一直都不是很清楚李易霖究竟是
真的喜欢了人家,还是因为人家开口了,只好接受的个性使然。
就算像是现在这样子被甩了,李易霖也只是哭了哭,隔几天就生龙活虎,好像前些日子哭到天都要塌下来了的那个
人根本不是他似的。
说是爱不足,但其实李易霖对女朋友的关切也没有少,甚至个性让他对很多一般男生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都有敏锐度
。
「我以为詹亭郁和你不会这么快分。」拿了床头的面纸,擦了擦李易霖满脸鼻涕的蠢样,「结果你还是被甩了。」
「Boss!」
「你这么爱哭,我也是很困扰的。」
「眼泪自己会流出来,要怪只能怪那些女人不好,把我甩掉!」
「……小易,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看着那似乎没有打算继续崩溃痛哭的李易霖,思考了几秒,想想还是把真心
话说出来好了,「……你不觉得,偶尔、嗯……怎么说……你该问问自己?」
「听不懂。」
「就是……你不觉得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吗?」
「怎么会是我的问题!她的生日我每一次都有记起来耶!」
「……」
「而且……而且……而且……」
「怎么?」
「反正,爱这种东西是,纯净、无暇的!」
周成仪听到了这句话,脑中窜过无数个下流的画面,最后只好硬是停下那些非舞的画面,「你就和她说你性无能算
了。」
「Boss!」
「不然?但其实也好笑,大学后甩掉你的女生怎么都用一样的藉口。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枕头,接着是抱枕──四、五个。在他好不容易挡下了最后一个攻势的同时,忽有渺小微物拔山
倒树而来──像是无尾熊一样缠住了他。
「你是无尾熊喔?」
脖子被狠狠的咬了一下,不用去找镜子来看都知道一定见红,周成仪真的觉得自己某种程度而言相当可怜,好心安
慰一个失恋的小鬼竟然还要被这样伤害,「你这个……你是欠教训了!」
用左手对李易霖的腰部搔痒,另外一只手牢牢抱住对方,以免自己的脖子一不小心就被他扭断──他不常对自己的
身高感到骄傲,除了这种情形之外。
「怎样,学乖了吗?」
整个人瘫软的李易霖瞪了周成仪一眼,「放我下去。」
笑笑的看着那毫无力气的无尾熊,将他抱回床上,「啧,我是你爸吗?」
「你是Boss嘛!」
「真是……」看了看李易霖被自己弄到衣衫不整的模样,周成仪不由得感到空气一窒,「衣服穿好,不然你的Boss
就会变成野狼吃掉你了!」
「Boss才不会哩!」笑笑的没把周成仪的话放在心上,「怎么这么久还没看到你交新对象?」
「因为我喜欢人,一直都不喜欢我啊!」周成仪爬上了床,坐在李易霖旁边,顺手拿了遥控器,「没办法,万人迷
也有吃鳖的时候。」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Boss。」抢了周成仪手上的遥控器,转到康熙来了,「之前康熙才弄个什么身材女人最爱
的……Boss如果去的话一定一堆人抢着要摸,男女通吃!」
「啧……你不是才在哭说自己失恋,现在这模样是怎么回事?」
「我早上哭到现在了,我还是很难过!」
「唉、喜欢你的人真的很可怜。」周成仪揉了揉李易霖的头发,「乖,看电视。」
「Boss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啊?」
「秘密。」
「我们之间怎么会有秘密!」
「乖,看康熙。」
「不看不看,我要睡了!」
将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头,过了一会儿又冒出头来,「要睡觉前记得关灯,明天我要吃薯饼三明治,最爱Boss了!
」
看着那一口气将一长串话说完的李易霖再一次将头钻进棉被里,周成仪不由得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电视里
头似乎讲不完的八卦和笑点,他心情却莫名的感到低落。
其实很少会像是今天这样,这么低落。
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报而过分哀怨的人。
他也有过年少轻狂,苦恼为何自己的付出对方全然不觉,但在相处的时间愈来愈长,他逐渐明白了自己或许根本不
想要李易霖回报些什么。
他不是个好人。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些条件极佳的男孩找上他,他也交过一个,但从来都无法入他的心。或许换个说法,就是自己玩
了那个人的感情。他的心像是被上了锁,钥匙是某个自己大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无解的毒。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对一般人的态度都不是多好,几乎都局限于肤浅的社交应对,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厌恶而去和人恶脸相向,但也不
会勉强自己做超过本性太多的关心。
即便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一直都觉得只要李易霖高兴,就什么都足够了。
像是今天这样的低落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高中过后就几乎没有再发生过了。
就像是李易霖交过的那些女朋友,总是感受不到他的爱一样,李易霖对他埋藏在心中,表现于行为上的情感,也一
直都,没有感受到。
恶性循环,本来就是爱恋的道理,他没什么必要难过。
伸出手,想要摸摸那熟睡后推开被子的李易霖可爱的脸,但这一次他却不同往常,将手收了回来。
他知道如果当自己的爱对方丝毫未觉,即使自己百分之百确认那真的是爱,也毫无意义。
2
周成仪是个很固执的人,他相信了的事情就会深信不疑,认真了的事情就很难放弃。
买好了早餐,李易霖仍然在睡觉,想了想他失恋的心情大概也不那么深刻了,便拿了背包,小声的开了门,回到自
己的家。
理论上,他和李易霖这从幼稚园到大学都同校的缘分,离乡背井来到台北,理所当然要住在一块儿,他一开始也是
这样想的。
但在大学开始不久,李易霖被一个学姊拐走,他起初已经习惯了那种心脏微微被掐紧的怪异感受,但后来近距离的
体会到什么是情侣间的如胶似漆,他才发现原来他也不是忍受力那么强大的。
所以他搬了出去,其实也只是从三楼搬到四楼。他们平常还是都腻在一起,李易霖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他们也可以
算是住在一起。
后来为了排解那种一直徘徊不散的寂寞,他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学长。说起来他的口味似乎都是
这一类型的。
同志的雷达大部分是很准确的,对到眼的时候,一些细微的反应与动作甚至谈话,都能感觉的出来对方和自己是不
是同类。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自己主动的,但他就是这样很平凡的勾搭上了那个学长。
尽管现在的社会开放,还是对同性恋或多或少会有偏见,但为了避免一再和那些女人接触,他上大学不久就公开出
柜了。
两者权衡,被讨厌比被纠缠更为贴心。
那个可爱的直属学长,在他公开出柜造成了些微校内轰动之后,和他的关系愈走愈近、愈走愈近,然后就在一起了
。
说也奇怪,交了个学长,竟然会有接二连三的学长像蚂蚁闻到蜂蜜似的,从蚂蚁窝窜了出来。
同志圈说小不小,说大,却还真的不大,很多事情一下子就会在圈内传来。比如谁谁谁千人斩万人封,还是哪一家
的学弟可口诱人鲜嫩欲滴。
他和学长交往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
一开始是篮球社的社长,从得知了这消息后对他再也没有好脸色过。接着是吉他社的副社长,从此看他的表情就带
了浓厚的哀伤。就连管弦乐社的全大学无敌好人兼万人迷小提琴手也都对他敬而远之。
虽说对社交本身就不太喜爱,但一下子树立了这么多敌人,说实在的他也没有办法多么开心。
他是过了一阵子才知道,暗恋、追过他的直属学长苏志裕的人,在这个大学的圈子里面人数非常之多。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呢?
周成仪只记得有一次系联谊,苏志裕学长坐在自己旁边,似乎喝了些酒,倒在他身上,他最后被迫只能载他回家,
他回家的路程上,他和自己告了白。
「周……成仪,那个……」
「嗯?」
「我、我、喜欢……你。」
他在听见苏志裕告白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前几天李易霖哭肿的双眼,和自己一再强调被女人甩了的苦痛,在他身上
擤了一次接着一次的鼻涕和泪水。
他想到了第一次看到李易霖和别的女人牵手,心中那种痛楚。
虽然高中过后看见那种情况就不太痛苦了,但或许是因为他也喝了些酒,微醺的气氛下,他心脏被那莫名的回忆揪
紧,答应了那个红着脸对自己告白的学长。
在和苏志裕交往的日子里,刚好他们选课的时间非常相近,几乎是每天都一同上下学,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和李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