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汪小苏

但他不想等，他现在就要知道。

「我叫黑耀。」

在那人开口的时候，远处的火车呼啸而过，掩盖了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关云曦扯开喉咙大嚷，努力跟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抗衡。

「算了，学长，以后请多指数啰。」

关云曦突然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被人推下悬崖，因为身上已经汗湿一片。

他在黑暗中喘着气，才发现梦里火车呼啸的声音就是他耳边的心电感应机器，在安静无声的夜晚显得更加吵杂。

他发现原本插在鼻子里的鼻胃管已经不在了，望了眼手上的营养针，他摸索着撑起身子，发现跟之前醒来全身性的疼痛比起来，现在的状况可说是非常良好。

关云曦一咬牙，把营养针拔出来，他想下床去问问护士小姐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现在只有关蕙的声音能消减他身上剩下的疼痛。

困难的把两条腿放在地上，才看到其中一条包着一层薄薄的石膏，关云曦稍微皱眉，四处张望一下，果然在墙边看到一个助步器，他欣喜若狂，稍微用力伸长手臂，就把助步器拉向自己。

推开病房的门，他愣在当场。眼前应该是医院走廊的地方竟然铺着一层玫瑰红的地毯，洁白的墙面上挂着几幅名贵的仿画，槲寄生、九重葛等爬藤植物穿插其中，被悬吊在造型奇特的水晶花瓶中。

关云曦没想到他一直以为的医院根本是一栋豪华的民宅。但，这是谁的房子呢？

走廊底端的一个敞开的房间里传出细微的笑声跟电视的声音，他推着助步器艰难的往前几步才听出，那竟然是关蕙的声音。

这下他再顾不得脚传来的尖锐刺痛，拄着助步器跟一只僵硬无比的石膏腿，一拐一拐的前进。

「蕙蕙，你在画什么？」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但是听起来竟不觉得讨厌，关蕙尖细的童音响起，「海绵宝宝跟派大星，他们是好朋友。」

「哦？那蕙蕙你有没有好朋友呢？」

房里的声音嘎然而止，两个正在聊天的人都转过来，目不转睛的望着突然出现在门边的关云曦。

「蕙蕙？」关云曦颤抖着轻唤，眼前的女儿穿着他不熟悉的洋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跟一个陌生男人聊天，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直到一个温暖的小身子尖叫着扑进他怀里。

「爸爸！」

「蕙蕙……」关云曦紧紧搂着女儿小小的身子，眼角竟然溢出眼泪。

活着，果然还是美好的，否则他怎么能再次抱住女儿娇小的身躯，听她嫩嫩的叫他爸爸呢。

「你已经可以下来走动了，我叫人帮你弄点吃的吧。」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年纪看起来不到三十，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型破天荒孩子气的垂在额际，他的眼珠竟然是暗蓝色，深色的瞳仁像飘浮在银河里两颗特别亮的星子。

「你是……黑曜。」关云曦梦呓似的吐出这几个字，没想到这个男人不是他在昏迷时做的梦。那么，自己果然是被他救的啰？

男人对于他准确无误的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很满意，完美的薄唇微微翘起，弯出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

「曜叔叔说以后要跟我们住，曜叔叔跟爸爸一样会炸鸡块跟薯条！」关蕙的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转过头去帮男人推销。

黑曜微笑注视着小女孩，关云曦的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晓葳过世后，他跟女儿相依为命，他们只有彼此，关系比一般的父女更加紧密，现在这个男人突然插入他们之间，他讨厌这种感觉。

「蕙蕙，爸爸跟你说，这里不是我们家，所以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黑曜慵懒的声音好整以暇的岔入，「蕙蕙，林伯说要请你帮他明天的事喔。」

关云曦莫名其妙的望着女儿欢呼一声奔了出去，他转过头望着黑曜，「你要她去做什么？」

「明天是蕙蕙的生日。」黑曜轻描淡写的带过，关云曦当场愣在原地。

他竟然昏睡了一个月！怎么会这样？

「你的车子超速冲出护栏，滚了几十公尺最后卡在树丛里，连把你从车子里拖出来都费了很大的劲，你的状况很糟，全身性骨折，内伤、挫伤、连医生都不确定你会不会醒来。」黑曜望着他，眼神冷了几度，「看样子你真的死意坚决，你难道没想过蕙蕙吗？如果她知道必须用她父亲的命来换得一笔让她此生都花不完的钱，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关云曦像被结实的挨了一巴掌，他拄着助步器站在那，双肩无法抑止的往下耷拉。

「你要女儿背负着一辈子的痛活着，这是你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吗？」黑曜冷哼一声，眼底却没有了笑意，「还真让人难忘啊。」

他的身子开始颤抖，双腿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你为什么会说我……丧失过记忆？」好半晌，他吐出这句话，这个困扰甚至跑进他梦里，害他在冷汗中惊醒。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黑曜走近他，修长的身躯在关云曦眼前制造出一片阴影。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我根本没见过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我？还把我跟蕙蕙接到这里，你的目的是什么？」一口气把满肚子疑问吐出来，关云曦体力透支的喘着气。

「原来你昏迷那段时间是有意识的，我害怕要再跟你重述一遍呢，」黑曜伸出修长的手指攥住他的下颚，笑得别有目的，「我做这一切当然不是免费的，从我救了你命的那一刻起，这条命就是我的了，要怎么用是我的事。」

一股无名火从内心窜烧而上，关云曦瞠着双目瞪视他，「就算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但不代表我会陪你玩什么奴隶游戏，别忘了，我们根本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我们怎么会素昧平生呢，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隶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劈柴烧饭做家事，这是林伯的工作，你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业吧？」

他无法跟这家伙沟通，这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他当自己是末代皇帝还是一国总统？关云曦不敢置信的瞪着他，但是下一秒他就僵住了，因为黑曜竟突然往前倾，两人的唇结实的贴在了一起。

关云曦在高中时曾经因为好玩跟死党接过吻，但绝不会像这一刻一般，有这么厌恶的感觉，这个叫黑曜的男人真的令他从头反胃到脚。

他吃力的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双腿必须靠助步器的帮助，失去平衡的身子晃了一下，不偏不倚栽在黑曜怀里。

「不要太激动比较好，你的身体需要绝对的静养。」黑曜上一刻吊儿郎当的语气转变成轻微担心的叮咛，但听在关云曦耳里分外的刺耳。

那就请你滚出我的世界，这样我也许可以好好的静养。他用手大力的抹过唇瓣，一遍又一遍，表情极度厌恶的想着。

黑曜表情玩味的望着他一会儿，似乎失去了兴致，伸了个懒腰从他身边绕过，一边交代，「林伯会把宵夜送到你房间，你吃了就早点去睡，晚安啰。」

「喂！」关云曦在他身后嚷了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曦……」

黑曜突然这么唤他，关云曦的内心一动。记忆深处似乎曾经有人这么叫过他，是谁呢？

「我不只知道你没有高中最后一个月的记忆，我还知道你一直都很希望能想起来。」

黑曜这句话让关云曦如遭电殛，这男人为什么会知道？

「我救了你，把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你想起来，所以，我们好好相处吧。」黑曜的表情出奇的深沉，他半转过来的侧脸轮廓深邃，美的像雕工精致的人偶。

关云曦全身发抖，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寒冷，「你知道我的过去！」

黑曜不置可否的望着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关云曦喘着气，梦里那个学弟说的话突兀的闯进脑际，他伸出手抓住黑曜的肩，支撑身子的助步器匡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是谁并不重要。」黑曜转过头去，纤长的睫毛盖住他眼眸里闪烁的两簇火焰。

被从你的记忆里完全抹煞的我，一点都不重要。

关云曦看不透他眼里深藏的情绪，但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开始微微打颤。

「你若不自己想起来，就没有意义了。」黑曜没有给他再次追问的机会，把助步器扶正，把关云曦的双手从肩上移开，安放回助步器的扶手。

然后他跨步走出去，就像当年关云曦义无反顾的离开他的生命。

第二章

「石膏拆了之后还是必须勤做复健，毕竟受伤部位的肌肉短时间还无法恢复得跟过去一样。」

关云曦默默望着坐在对面一身白袍的医生，脑子里想的却是拆除石膏前他跟黑曜的对话。

「今天下午石膏拆除后，你就搬到我房间隔壁吧。」黑曜稀松平常的开口，仿佛在谈论今晚吃什么。

「石膏拆了之后我就能自由行走了。」关云曦忍不住提醒这从头到尾都在唱独脚戏的家伙，放在身侧的拳头暗暗收紧。

这家伙凭什么认为自己会留在这里跟他玩那什么奴隶游戏？

「你不会走的，我很确定，你一定会留下来。」黑曜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递过来一张入学通知单，他望着一脸疑惑的关云曦，淡淡开口，「既然你跟蕙蕙都住在这里，我建议帮蕙蕙转学到离家近的小学，况且她现在身价不同以往，她的后台是我们焱氏集团，焱氏将照顾并保护她。」

「黑曜，」关云曦凌厉的瞪着他，「蕙蕙是我的女儿，保护她是我的责任，不需要焱氏集团……」

「一个想自杀抛下女儿的人，应该没什么立场谈论保护这回事吧？」见关云曦的身子明显僵硬起来，黑曜走近他，轻而易举挑高他的下巴，强迫他对着自己的眼睛。「抱歉，这件事我不会再提了，」他望着关云曦眼底深切的疼痛，知道自己说得太过，「我跟你保证，在焱氏集团的介入之下，你的贷款，你以及蕙蕙这一辈子，将过得不愁吃穿，如何？当这样一个奴隶还不错吧？」提到那两个字时，他脸上的笑靥瞬间降温，让人不寒而栗。

关云曦注视他良久，突然在那双湛蓝色的双眼里看到一种情绪，有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错觉，似乎很久以前，他曾注视过这样一双眼，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段类似的对话，但再继续深想下去，头又胀痛起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一切事？」为了引开注意力让头舒缓一点，关云曦沙哑的开口。

「你不要搞错了，我做这一切可不是没有代价的，之前已经说过了，你必须当我的奴隶，随传随到，所以我才要你搬到我房间隔壁，方便我差遣。」黑曜瞅着他冷笑一声，但不知为何看在关云曦眼底只觉得是虚张声势。

「但你已经说了不需要我做家事，你公司的事又不用我插手。」关云曦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用一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搪塞他，而且仿佛想惹他生气似的故意用一些激烈字眼。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请你勤做复健，加油啰。」黑曜薄唇一弯，像只优闲的猫步出门外。

关云曦一个人坐在床边，拳头紧紧捏住却又颓然放开。

黑曜说对了，他会留下来，因为他无法突然起身就走，因为还有太多谜团他无法解开。

他没有高中最后一个月的记忆，虽然也接受过一些心理治疗，但失去了记忆却带来了原因不明的头痛，只要他想去细想过去的事就会发作，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过什么问题，直到这个叫黑曜的男人出现，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过去。

这件事非常匪夷所思，他应该马上带着蕙蕙离开这危险的男人，但自从黑曜出现后，他似乎越来越能想起过去的事，连他的梦也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以前他只会梦到高一的事，最近几天他竟然频频梦到升上高二后的事。

如果按照这样的走向，也许他会梦到高三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的记忆出现无法拼凑的断层裂缝。

黑曜的出现不只给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成为找回过去的关键。

这件事若不是你自己想起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黑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他的，但他很想扳过他的肩看他的表情。

因为，那人的背影，竟然微微的，颤抖着。

万头攒动的学生餐厅里挤满了豺狼饿虎般的学生，尤其是参加完社团的高中男生，胃袋仿若无底洞，餐厅的阿嫂们挥汗把一勺一勺的饭菜浇在快速传递的餐盘上。

关云曦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那个学弟，他跟着一群一年级的同伴在冰柜前选饮料。

后来他查了一下那个人的宿舍申请单，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黑耀。

单名在台湾很少见，不过这家伙的长相也很少见，感觉混到亚洲之外的血统，因为那人的双眼竟然是深海的颜色。

黑耀虽然跟着同伴，却极少开口，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望着手上的餐盘，好似对周遭的声音跟状况完全不感兴趣。

不过这家伙出众的外貌连安静站在那都很难让人忽视。关云曦发现以黑耀为中心，方圆两公尺之内一直有女生亦步亦趋的跟着，看样子是对偶像有好感还不敢轻举妄动的粉丝。他终于收回视线，却发现张宥勋一脸惊恐的望着他。

「你刚刚看黑耀的表情很像望夫崖，你知道吗？」

然后他就被关云曦踹去「跳崖」。

「你是被猜中心事恼羞成怒喔？下手很重耶。」张宥勋捂着脸哀嚎。

「反正我扁了你三年，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蟑螂的生命力都是很强的。」关云曦拿了餐盘也加入排队的队伍。

一转眼张宥勋那家伙竟然又转到别处把妹去了，关云曦顺手把那家伙的餐盘取过来，一只手突然按上他的肩膀，转头一看郭彦辰那张总是很猥亵的脸近在眼前，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抱歉啊宿舍长，今天晚上我们想申请外出。」郭彦辰庞大的身躯一挤，队伍马上断成两截，很多人都畏惧的跑到另一条队伍去。

关云曦斜睨他两秒，不急不缓的声明自己的立场，「申请外出请找教官，我只负责点名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人。」

「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就是要你在点名的时候，把我们统统打勾啊。」郭彦辰狰狞的朝他眨了眨眼，巨大的拳头晃了晃。

「抱歉，帮不上忙。」关云曦一手推开他，想往前走，却被拦了下来。

「不要这么说嘛，告诉你好了，其实今天我们要教训一个一年级的家伙，你想想看，如果嚣张的一年级都不好好管教一下，我们三年级的威严何在？」郭彦辰假麻吉的勾住他的肩，在他耳边轻喃。

「教训一年级并不是三年级的负责范围吧。」关云曦继续往前走，黑耀已经走到打饭的窗口，他的侧脸完美的像一尊打造精巧的石雕，眼窝到鼻翼的轮廓完全不似平扁的亚洲人。打饭阿姨放在他餐盘上那勺肉燥明显比别人的量多一倍。

郭彦辰发现关云曦的视线落在队伍前方的黑耀身上，低声开口，「不亏是宿舍长，你知道我们要教训的就是黑耀那家伙？老子从他入学那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竟然还敢招惹我的晓葳。」

郭彦辰愤恨的声音准确的传入关云曦耳里，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个字。

他们要对付的人竟然是黑耀。

「你们……」他一瞬间的迟疑看在郭彦辰眼底竟成了默认，那家伙开心的一掌挥在他肩上，「宿舍长，你真上道，那就先谢啦！」

望着那伙身材粗勇的运动员吵吵嚷嚷的离去，关云曦站在原地咬着牙。

他该不该提醒黑耀小心点？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为什么会这么复杂，黎晓葳，没想到晓葳竟然对黑耀……

老实说，一直到刚刚为止，他都以为自己跟晓葳是两情相悦，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落花有意。

又朝打饭处望了一眼，关云曦僵硬的转开视线，虽然从入学开始他就看郭彦辰那帮人不对眼，但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他与他们的意见相同。

医生刚走出去，关蕙就出现在门边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