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汪小苏

一个告白的人应该不会想听到对方说出谢谢你或者你是好人这种话。林峯复杂的望着关云曦，却没听到他更进一步的答复，只好叹口气，「你好好休息，把这里当自己家。」

反正来日方长，那个黑曜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他会让曦知道，虽然自己什么都没有，但至少他会珍惜并保护心爱的人，不像那家伙只会把人放在掌心上耍弄，卑鄙至极。

关云曦望着林峯离去，行动迟缓的躺上床，凝视着女儿安和平静的睡容，疲倦的闭上眼。

他是很累，很累很累，但脑子里总是会被很多东西纠缠撕扯，他的神经没有一刻能休息，连喊投降的余地都没有。

被推落谷底就是这种感觉吧？即使知道这谷不深，却没有爬上去的勇气，因为怕再被推下来，怕再尝一次那种重重摔下的疼痛。

他还能再相信吗？在遭到这样痛彻心扉的背叛跟击打后，他还能相信什么？相信他自己智能不足，才会一直把敌人错认成救命恩人，甚至还因为产生亏欠人家的错觉而想弥补什么？南兆已经消失了，他觉得他对这世界名为信任的东西也将随之消失。

毁掉南兆如果是黑曜的终极目的，为什么又要把他救起来？如果那个人喜欢看一个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为什么又要救下自己的手下败将？

头痛突然像爪子一样罩住他，他熟悉这种感觉，也知道只要咬牙撑过去就没事，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所以不会有事的。

听着林峯在客厅走动收拾东西的声音，两行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

林峯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他不能再拖累他。

「曦！曦！」意识朦胧时突然被摇醒，林峯的脸近在咫尺，「曦，把蕙蕙叫起来！他们来了！」

关云曦脸色煞白，他没想到黑曜会追到这里来！

他安静的叫醒关蕙，小女孩懵懂的搂紧他的脖子，眼底还笼罩着浓浓睡意。关云曦抱着关蕙按照林峯的指示躲进他家阳台，那里有一个储物柜，可以让两个成年男人屈膝窝在里面。

「曦，为了不让他们怀疑，今天我就开门让他们进来搜房子，委屈你一下。」

「阿峯！」关云曦在门关上前突然叫住他，林峯转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阿峯，对不起。」

林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碍于时间紧迫，他只能摆摆手要他别在意。

储物柜的门被轻轻关上，关云曦在黑暗里等待，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阿峯！阿峯！」

林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林伯发怒的嚷嚷，他啧了一声。老头子也太沉不住气，大半夜跑来查勤，恐怕是那个黑曜的命令吧。他一打开门就愣住了，黑曜一身黑色大衣，湛蓝色的双瞳在夜色里发光，他身边跟着林伯，后面还跟了个很像司机的家伙。

「竟然亲自跑来了……」林峯嘴里嘟嚷。看样子，黑曜跟关云曦的关系真的不单纯。「爸，怎么来了？这么晚不睡觉？」

林峯故作爱困的伸了个懒腰，林伯没耐性的厉声打断他：「关少爷是不是在你这？」

「关少爷……喔！曦啊，没有啊，怎么了，他不是住在你家吗？」

林峯挑衅的看向黑曜，那张俊美无涛的脸看不出情绪起伏，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叫他曦？」

「当然，为什么不行？他是我朋友。」林峯挑衅语气浓厚。

「你真的只把他当朋友吗？」黑曜淡淡开口，林峯好像被掴了一巴掌，错愕过后有点难堪的瞪着他。

「那你呢？你把他当什么？随便耍弄的对象还是阶下囚？」

「阿峯！说什么！」林伯厉声制止。

关云曦紧闭双眼，外面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他耳膜，但他不想听，他不想听到林峯为了他跟黑曜对峙。

「我把他当什么不需要向你说明。」黑曜眼神凌厉的把四周扫了一圈，剑眉微蹙。

林峯火大的飙到他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真心，「给他幸福的人是我，不是你！」

黑曜闻声偏过头，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他果然在你这里。」接着比了个手势，林伯跟Ron开始一间间搜。

林峯懊恼的愣在那，今晚的计划不是要把黑曜引开吗？现在好了，反而让人家分外肯定人在这了。

关云曦把头靠在关蕙温暖的颈窝，手紧紧搂着她小小的身躯，胃止不住的翻腾难受，本来是头痛，现在连胃也来凑热闹，他有气无力的闭上眼，关蕙担心的望着他。

他想开口安慰她，他最见不得她难过，就像他见不得她母亲伤心一样……

「曦。」

他俩的藏身处突然现形在光亮中，他惊愕的望着打开门的黑曜，仿佛被掀开的是他血淋淋的心。

「曜叔叔！」关蕙一见是熟人，开心的从关云曦身上下来，笑着奔向他，黑曜将她一把抱住。

「蕙蕙。」

关云曦脸色惨白的愣在那，林峯走过来扶他起来，把他拉到身后，「找到人是你的事，但人想不想跟你走是他的事！」

「为什么不告而别？」黑曜根本懒的管他，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关云曦，声音除了疲惫竟然还带着一丝痛苦。

关云曦的胃已经疼痛到眼前只剩模糊一片，他只是靠意志力站在那。

「曦！」黑曜察觉到他的异状，想上前去扶他，林峯却抓住他的手，标准的柔道投技，黑曜眼捷手快一脚扫过来，林峯为了躲开只好放手。

「少爷……」林伯的声音突然颤抖的岔入，黑曜不耐烦的望向他，关云曦的心突然像被撕裂一样疼。

林伯手上拿的，就是那份「收购南兆计划」。

黑曜面无表情的接过来，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林峯不屑冷哼道：「装成第一次看到啊？上面的提案人明明白白写了是黑曜！下次做亏心事不要笨到署名。」

黑曜顺手把资料往旁边一放，仿佛它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没有否认，这的确是我的提案。」

「少爷！」

林伯想再说什么却被黑曜用手势阻止。他用力推开林峯，扶住关云曦的肩膀，「跟我走，你脸色不太对，应该去医……」

「不要碰我。」关云曦的声音清晰却透露着颤抖，他喘着气瞪着黑曜。

「收购计划……」黑曜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什么，关云曦挥开他的手。

「收购计划怎么样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南兆太小了，所以经不起焱氏的击打，这是我能力不足，怨不得人。」说完他苍白的唇角露出自嘲的微笑。

黑曜太了解他，这家伙如果生气的朝他大吼大叫，情况都比现在好一万倍。

「我只是无法忍受你碰我，无法忍受听到你的声音，无法忍受你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关云曦喘着气一字一字坚硬决绝，接着抬起手比出一个标准的柔道对战的架式，「我就算死，都不会跟你走。」

黑曜终于退了一步，漆黑的眼底乌云翻涌，他僵硬的唇角抽搐了几下，眼睛没有一刻从他脸上移开。「你知不知道，你用这样毫无转圜的口气只不过证明一件事，你比任何人，都想要相信我。」

关云曦的膝盖开始颤抖，他内心筑起的高墙轰然倾圮，露出后面藏的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为什么黑曜连一丝自尊都不留给他？他究竟算是他的什么呢？

「爸爸！」关蕙惊惧的喊声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关云曦已经直挺挺倒了下去，黑曜在最后一秒牢牢接住，望着他额际的冷汗，黑曜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隐忍。

「带他去离这里最近的市立医院。」将关云曦打横抱起，他转身交代林伯。

「放他下来！」林峯的肩膀因愤怒而耸起，他咬牙切齿的在黑曜身后嚷嚷。

「闭嘴。」黑曜偏过来的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眼神像零下十度的冰库，

「我十五年前就认识他了，你这半途杀出来的家伙少在那吠！」

他十五年前就认识他了，但他小看了关云曦，小看这外表单纯的家伙其实比谁都会藏心事。

十五年前的他们太过青涩稚嫩，所有的山盟海誓面对现实的击力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他没有力量保护他们的爱情，所以他失去了他。他一直以为失去曦已经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没想到千辛万苦的寻获他，却发现这人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关于自己的任何记忆，也许这，才是最痛苦的吧。

林峯本来想追上去把关云曦夺回来，但他震摄于那双眼睛，脚竟然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林伯抱起爱困的关蕙，替黑曜把门打开。

林峯眼睁睁看着黑曜抱着关云曦消失在门口，月光洒在关云曦紧闭的双眸上，在他细碎头发上柔和成银色光晕，而黑曜只是望着怀里的人，像个虔诚的朝圣者，专注而神往。

他忍不住在心底轻喃，曦，十五年前，你为什么会拼了命的从这人眼前逃开呢？

第六章

那天放学后关云曦又去了医院一趟，黑耀已经被转入普通病房，但他的父母还是没有出现，只是桌上放了很多鲜花水果，都是龙翔那些爱慕他的女孩送的。躺在病床上的黑耀头上缠着白色纱布，总是散发凌厉视线的双眼如今安详的紧闭，这让他脸部线条变得柔和，像个坠入凡间的天使。

关云曦没见过天使，黑耀对他做过的事也绝对可以跟恶魔并称，但在郭彦辰攻击他的时候，在得知他跟黎晓葳接吻的时候，黑耀脸上的表情就像脱去面具回复本来面貌，真实的那么措手不及，那么令人心疼。

他没有预备好会这样撞见黑耀软弱的一面，而且黑耀的软弱，似乎都跟他息息相关。

甩了甩头，他把老师托他带来的上课讲义放在桌上转身想走，床上却突然传来嘶哑的声音。

「学长。」

关云曦触电一样转过去望着睁开双眼的黑耀，他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拖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一时无话。

「你……」没想到两人同时开口，黑耀旋即闭上嘴，关云曦想了想，选择一个最安全的话题，「你爸妈知道你住院的事吗？」说完他暗自怨恨起自己，黑耀从送进医院昏迷到现在，他要怎么知道谁来探过病？只是看着那人一个人孤伶伶躺在病床上，关云曦于心不忍，在自己回学校之后，谁会来陪在这家伙身边呢？

黑耀眨了眨眼，望着头顶的日光灯，「我爸妈不在台湾，不过如果我死了，他们应该会出现。」

接着是一段很长的沉默，关云曦以为自己选了个不会尴尬的话题，想不到黑耀跟他父母的关系这么差。

「你好好休息吧。」匆匆丢下这句话，不知是逃避面对尴尬的气氛还是黑耀那双不同以往的眼神，关云曦推开椅子站起来，却听到身后的人问了一句。

「你明天还会来吗？」

他站在那，无法猜测现在黑耀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的心明确的颤抖了一下。

「黑耀，你是不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现在的他无法承诺黑耀任何事，他知道给予别人无谓的期待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所以他转过身望着他，「不知道，如果有时间就来。」

「我会等你的。」黑耀的表情超乎想像的执拗，然后他疲累的闭上眼，似乎醒来就只为了跟关云曦说两句话。

回到宿舍时，一个特别的访客等在宿舍门口，是黎晓葳，她脸色苍白，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小曦！」她看到他时眼睛都亮了，「你去了医院吗？」

关云曦表情复杂的望着她，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在眼前这女孩的心底，从未存在一丝变成情人的可能。

其实他跟黑耀何尝不是同样的人，他们都执着于所爱，却不知该如何得到对方的心，黑耀选择了决绝又一厢情愿的方式，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以晓葳护花使者的身分站在她身边，却迟迟不敢表白，只敢在心底卑劣的祈祷喜欢上她的男人统统死光。

如果单看这一点，黑耀比他有勇气多了。

收回杂七杂八的紊乱思绪，关云曦关心的拍拍她的肩，「黑耀已经好很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黎晓葳反常的踌躇犹豫，终于下决心似的吐出一句话，「小曦，对不起！那天我利用了你……我知道黑耀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故意亲你。」说着眼泪滚了出来，她垂着眼眸，脸上满是懊悔自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云曦错愕的望着她。

「我被拒绝后觉得好难堪，我希望让他知道，也是有男生喜欢我的……」

关云曦像被一棍打在后脑勺，他不知道那天发生了这样的情况，而他成了引爆黑耀怒气的那根导火线。

「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有反省，我……」

关云曦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几秒，然后他说：「没事的，晓葳，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黎晓葳带泪的眼眸眨了一下，终于露出一个花朵绽放的笑靥。

「当然啰！」

「他是肠胃炎，这几天吃清淡一点，不要熬夜，多喝水。」

黑曜不确定的望着医生，「肠胃炎会痛到脸色发白吗？」关云曦被送进来时铁青色的脸还让人心有余悸。

「他忍很久了才会变这么严重，什么病都是及早治疗的好，不然吃苦的都是自己。」医生笑了笑走出去，黑曜舒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转身交代林伯。

「帮他办住院手续，我要确定他没事了才让他出院。」

林伯站在那里没有移动，黑曜挑高眉，「怎么了？」

「黑曜少爷，您为什么不对关少爷说实话？南兆根本就是关少爷的……」

「林伯，」黑曜平稳的打断他，「赶紧办事去吧。」

老人又望了他一眼，发现黑曜没有继续话题的打算，于是他噤声，点了点头离开。

黑曜轻叹了口气，回到病房里，坐在床边，注视着关云曦沉睡的面庞。他知道当这双眼睛睁开时，会在其中看到熟悉的正气凛然，这个是关云曦给人最外显的感觉，这也是黑曜一开始会好奇想接近他的理由，他一直觉得关云曦骨子里的正义是一种虚伪，那是没有在世界跌撞过才有的天真。

然而他错了。

这双眼睛里承载的干净清澄经过十五年岁月的洗涤，丝毫未变，多不可思议。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对亡妻的思念，源远流长；看到对爱女的呵护，甚至透露着一丝小孩子气，在有人想把关蕙从他身边夺去时。

历经父母过世的剧变，丧妻，甚至丧失所有，关云曦还是不可理解的爱着这个世界，还是愿意轻易的相信，果断的爱恨，仿佛这十五年的光阴根本不存在，时光荏冉，关云曦还是一身白衬衫蓝布裤的站在那朝他微笑，黑曜闭上眼，把回忆凝固在漂浮的思绪里。

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关云曦这个人，他唯一没错的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跟他，果然注定牵连纠缠，无止无休。

隔天，说着有时间才来的关云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出现在医院，只是当他一个人回到寝室时，望着另一半空荡荡的房间，竟然怔愣出神，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竟然不自觉朝校门口的公车站走去时，比惊讶更多的是，他并不感到惊惶，好像心里的天空突然晴朗，他想他是想念黑耀的。

来到这间比一般病房大两倍的房间，关云曦感到胸口因怒气而堵钝沉闷。

黑耀的父母该不会以为只要让他吃得丰盛住得舒服，就是关心他了吧？事发到现在，他们依旧缺席。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在黑耀很多人生重要的日子里缺席。

推开房门，竟然传来海贼王的卡通片头曲，关云曦望着黑耀，「原来你喜欢看这个。」

「我需要一点声音，这里太安静了。」黑耀关上电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窝处已不见昨日疲惫。

关云曦安静走到床前，站在那望着他，良久，他轻轻开口，「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但是看不到你会有点想念，就这样。」

黑耀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眸注视着他，然后伸出手拉住他，关云曦怕扯到他的伤处没有反抗，一个趔趄，稳稳跌在黑耀身上，还来不及问他有没有怎么样，一个吐着轻微热气的唇贴了上来，关云曦几乎是反射性的闭上眼，鼻腔里都是黑耀的味道，混合着那股熟悉的桂花香，还有医院特殊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但是干干净净，嗅着竟有淡淡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