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仁慈不仁慈的问题,而是你死我活的生存问题。”
刘彻笑道“朕看东方朔说得有理,就是你那个比喻也太难听了,什么狗不狗的。”
汲黯见自己遭到围攻,无法反驳,不禁拉长了脸。
刘彻对着汲黯摆摆手“你还是先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眼看汲黯走出宣室,刘彻这才道“好久没听汲黯说话,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好了,好了,大家还是继续商讨大决战的事
吧。”
李蔡行了一礼道“既然是大决战,自然要毕其功于一役,出动的兵马数量要足够才行。”
“丞相此言甚是,大将军怎么看?”卫青一直端坐在一旁,未曾发一言,听刘彻叫到自己,这才低声道“臣也觉得丞相
的话有道理,但目前有两个问题。”
“哦?说来听听。”刘彻语声平淡,侧眼睨去。
“一是战马。这些年战马消耗巨大,如今可调用的军马共计只有十万匹,最多可维持五万骑兵的部队执行奔袭战术。其
次是军需,如今国库只是半盈,难以维持大规模军事行动。”
卫青说的都是最实际的问题,刘彻指节敲击着御案,低头沉思。
宣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案指相击的“笃、笃”声。
良久,刘彻才道“那么以大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卫青欠着身子,声音依旧低沉“战马不足只有征集民马训练,但民马中可用于作战的少之又少,不可能大量提供。因此
数量上的不足,只有用质量来弥补。”
“怎么个弥补法?”刘彻听得来了兴趣。
“从现在开始,所有参战战马皆用粟米喂养,到了明年春天,这批马匹的负重力和脚力都会大大增加。若一切顺利的话
,可保障八万骑兵的奔袭所用。”
“八万,八万。”刘彻有些出神“八万够了么?”将目光投向霍去病。
霍去病爽朗一笑,“陛下,这次可是面对单于主力精锐,还有左贤王部做侧应,不过带多少人马臣不介意,够用就成。
”
含笑望着霍去病英气的眉眼、坚毅的嘴唇、自信的神情,刘彻再次确定,自己选择是对的。再瞟眼看卫青,那人却不是
侧了眼便是低了头,至始至终也没看自己一眼。
果然被自己猜中,刘彻干脆直视着卫青,似想看进他的魂里去。
卫青却好象全然没有感受到这目光,把头垂得更低。
第138章:弥月
长安的春色已经很浓,未央宫池塘春草渐碧,桃花正艳。
歌女、乐工小心翼翼地鱼贯走入椒房殿。流云般的长裾逶迤拖过长长的宫阶,脚步虽然急促,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今天是皇后家宴,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宴会,规模也不大,却容不得半点疏忽。
李延年直了直腰,把有些歪斜的领口拉得端端正正。他知道,那副风流妩媚的模样只能给天子看,在皇后面前还是端庄
大方才好。
前不久,刘彻扩建了乐府,乐府专门司职掌管宴会,也负责采集各地的民歌来创设新声曲调,选用新创颂诗作歌辞,训
练乐工、女乐进行新作的排练,用新声改编雅乐,以创作的歌诗取代传统的古辞进行郊祀。
为此,刘彻还封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专门负责乐府事宜,而司马相如等人也被刘彻安排到乐府,负责诗赋的创作。
李延年被刘彻打发去了狗监,本以为这下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不料没过多久,就被召回来,还做了二千石的高官,真是
喜从天降,从此更是小心伺候,却再不敢自作聪明。
今天是冠军侯的长公子弥月之日,皇后把全家人都叫到宫里,就是为了给这个孩子庆祝。
本来作为协律都尉,这件事可以不必亲自过来。但自从因为童谣的事被刘彻丢到狗监去后,李延年总算明白,要想在这
宫里好好生存下去,光凭天子的宠爱是不够的,还万万不能得罪了卫家。
佞幸是不能和重臣比的,声色犬马固然迷人,却又怎比得过如画江山。
想清楚了这个道理,李延年不禁有些担心,若自己进谗的事被卫家知道了,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李延年一般琢磨一边布置好舞乐,打算退出殿门。
“李乐师,不对,应该是李都尉。”听道平阳公主叫自己,李延年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平阳公主口气似乎有点不对,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向刘彻进谗的事了吧?
强笑着施礼“下官见过长公主。”
平阳公主笑道“今日可凑巧了,老夫人刚才说你的曲唱得好,太仆夫人和詹事夫人都说想听听,不想就见到了你。”
李延年悄悄抚了胸口,看来亏心事做不得,做了难免疑神疑鬼。
“能为公主和几位夫人献乐是下官的福气,下官正有此意。”
正说话间,卫少儿抱着霍嬗进殿,平阳公主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从卫少儿怀里接过嬗儿。嬗儿张开小嘴,哈哈
直笑,一双莲藕般的小腿,不住蹬踢。
“哎呦,瞧这小脸真俊,象他爹,长大了定然也是个将军。”平阳公主说着在胖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卫少儿听她这样说满心欢喜。
不一会,人已到齐。
“子孟,过来。”霍去病向霍光招招手,拍拍自己身边的坐位。
霍光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家宴,紧张得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听霍去病一叫,赶紧乖乖地坐到霍去病身边。
“子孟是他的字?”卫少儿忽然大声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霍去病不满地看象自己的母亲“娘,这么大声干嘛?”
“子孟?那个该死的霍仲儒,他说承认你的宗籍,结果竟然是骗我的。”卫少儿越发大声起来。
“娘,这个样子别吓着嬗儿。”霍去病皱起眉。
卫少儿却不理他“霍光是字子孟吧,他是霍家的长子,那你算什么,又该起个什么字?霍仲儒这个混蛋,居然根本没把
你列入兄弟行。”
“娘,谁说非要有个字呢?霍去病的名就挺好,你就别闹了。”霍去病不耐烦起来,他一点都不在乎入不入得了霍家的
兄弟行,认父也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不行,非要找霍仲儒那个混蛋算账不可!”卫少儿怒不可遏,狠狠瞪了霍光一眼。
霍光毕竟年龄还小,本来就有点怕卫少儿,这时更是低下了头。
李延年强忍住笑,只道象这样富贵的人家会是如何雍容典雅,却原来也这般闹腾,和寻常市井人家又有什么区别?哎,
想来原本也是卑贱人家出身。
这个想法让李延年灵光一闪,自己出身倡优,固然卑贱,却总比这家子奴隶要强些。然而就是这家子奴隶,如今却高高
在上,巍然环坐的是大汉的皇后、储君,是大将军、骠骑将军和太仆。人生的命数实在难定,就像自己,受尽磨难,沦
落欢场,又何曾想过会受到天子的眷顾?
李延年抬头,但见卫子夫端庄恬静,刘据矜持虽然年幼,却也富贵庄严。
自己和卫子夫一样,都是服侍天子,就现在而言自己比她得宠得多。不同的是,她是女子,可以为皇家诞下子嗣,纵然
君宠不再,母以子贵,也可确保荣华富贵。而自己呢?一旦失宠,不知会如何凄凉。想到此处,李延年暗自自怜。
“好了,二姐,这么多年从来就没那个爹,去病不也过得好好的么?你就少说两句吧。”卫子夫开了口,卫少儿纵然还
有不甘,也不好再闹,索性闭上嘴生起闷气。
卫子夫逗弄着怀里的嬗儿,满脸怜爱,忽地幽幽叹道“大哥生前最疼去病,若他知道去病都有儿子了,不知该多高兴,
可惜……哎……”
她这一声叹息让全家人心情为之一沉,椒房殿里立时寂静了起来。
李延年见状,立刻指挥乐工们起乐。
乐声里,卫青阖起双目。
一滴眼泪从记忆里划过,落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立刻有另一只手将那晶莹的水痕拭去“有的东西我们保不住,那
没有办法,谁叫我们天生微贱,本就该受人欺凌。但有的东西能够保住,你千万莫要失了,也莫妄想得到不该属于自己
的东西。”
卫长子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卫青抚住胸口,想按捺下那突如其来的绞痛。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大哥当时的心情——心痛、无奈、愧疚。
还有什么呢?或许是悔恨吧,恨自己没有时时把这忠告记在心中,终于放任自己交出了本该守住的东西,最终落得如此
结局。
“舅舅,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听到霍去病关切的询问,卫青虚弱地一笑“你三姨说得对,是该让你大舅见见嬗儿,明天带上嬗儿去给大舅上个坟吧,
我陪你一起去。”
霍去病眼神刹那间璀璨了如星子,旋即又黯淡下去,呆呆地望了卫青半晌,才低低道“好,去病明天来接舅舅。”
李延年袅娜的歌声在耳畔响起,荡气回肠: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的心你究竟是知还是不知,抑或是明明知晓偏要强作不知?
眼前的面庞依旧静默着,眉峰低颦,目光沉郁,仿佛压抑着无尽的伤痕。
霍去病忍住想伸手抚去那忧郁痕迹的冲动,静静跪坐在卫青面前。
歌声依旧袅袅,在耳畔回荡缠绕,挥之不去……
第139章:遇雨
酒从杯中倾落,墓前零落的野花被纷纷坠下的酒滴打得抬不起头,零落下细碎的花瓣。
“大舅,去病看你来了。”霍去病将杯中酒敬献在卫长子的墓前。
空气有些闷,嬗儿初时还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这时却烦躁起来,放声大哭。
“把嬗儿抱过来。”
闻书连忙把霍嬗交到霍去病手中。
霍去病抱着霍嬗,恭恭敬敬地行礼“大舅,去病来看你了。你看,去病有孩儿了。”说罢把霍嬗举到卫长子的墓前。
卫青凝神着卫长子的墓,目光越来越迷离。
刘彻身后,卫长子的脸上的惊愕沉浸在冷月清辉中,被刘彻随手拉上的门缓缓隔离在茫茫夜色里。
未央宫中,秋叶萧瑟,卫长子擦掉滴落的泪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没有本事,保护不了你。”
原本已经有些斑驳的记忆忽然清晰了起来,锋利地在卫青心头狠狠戳下,尖锐的刺痛变成了麻木的钝痛,徘徊不去。
“闻书,你带嬗儿先回去,我有话要跟去病说。”卫青转头对卫士们道“你们都回去吧。”
“大将军,就你们两人,总得有人侍候啊,我到下面等你们。”阿旺上前一步道。
“不了,你们都回去吧,保护好少夫人。”
阿旺见卫青坚持,点点头,带上侍卫护着闻书和嬗儿离去。
山坡上只剩下舅甥二人。
卫青将水酒斟满,再端起洒下,如此反复三次。
霍去病静静看着他,并不催促。
卫青在卫长子墓前默立良久,这才幽幽到“你大舅曾经跟我说,‘有的东西我们保不住,那没有办法,但有的东西能够
保住,你千万莫要失了。’这么些年,舅舅忘了他的话,现在悔之已晚。”
霍去病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庄重沉痛,也不敢打断,只是茫然点头。
卫青继续道“这话舅舅今天告诉你,希望你也不要忘记了。”
霍去病听得一脑浆糊,什么保得住保不住,在他眼里,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保,就没有保不住的。同理,世上凡是他
想得到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果然是什么都能得到么?霍去病黯然轻叹。
见霍去病点头,卫青安心了许多,不再说话。
这种难堪的事情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何必非要揭开那层伤疤。
“回去吧!”卫青故作轻松地拉起霍去病“要下雨了。”
霍去病抬头望天,原本就不太开朗的天空此时布满浓密的黑云,倾盆大雨转眼将至。
“来不及了,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山风开始呼啸,霍去病的声音很快就被吹散,卫青点点头,示意霍去病跟自己来
,他记得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凸出的山岩,常有路人在那里歇脚。
下一刻,雨点已如豆子般砸了下来,两人没跑几步便浑身湿透。
“去病,怎么停下了?快跑啊。”
霍去病伸手接着纷落的雨点,扬起脸,任雨水冲刷自己的面庞“反正都淋湿了,还跑什么?”
卫青猛地止步,呆立雨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纵然自己年少无知时已被雨淋湿,再无可逃,却总想为自己心爱的外甥
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可惜而今连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去病和自己不同,天生便应是世上最骄傲的将军,即便是帝
王也不该污了他的清名。
“舅舅,咱们就雨中漫步如何?”霍去病见他发呆,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发现他并不抗拒,又悄悄靠近他的身边。
两人紧贴在一起,并肩在雨中行进,所怀心事却各不相同。
霍去病心中激动又兴奋。自从离开长平侯府以后,霍去病一直不敢象过去般与卫青亲密,怕他不高兴。今日全凭了这场
雨,终于又有机会拉着卫青的手和他这般接近,即使明知斯人心不在焉,却也可一解相思之苦。
这么些日子以来,纵然心中难受,也只能苦苦压抑,只怕稍有流露便连舅甥也做不得,现在竟然可以拉着他的手在雨里
漫步,霍去病心满意足。
大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苍茫,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厚重的雨幕遮挡,独余下并肩牵手而行的两条人影和他们身后的骏
马。
“去病,那边有户人家,还是去躲躲吧,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淋回长安的话只怕明天就爬不起来了。 ”
霍去病顺着卫青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不远处有几间茅屋,刚刚感谢上天眷顾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木门被拍得“咚咚”作响。
“来了,来了。谁啊,这么大雨,你倒是轻点,别把门拍坏了。”开门的是一名老者,猛地看见霍去病浑身湿透、横眉
立目的样子,不由吓得倒退了一步。
卫青赶紧走上前施礼道“老伯,我二人赶路,适逢大雨,老伯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屋避避雨?”说着递过一袋钱。
老者见他温文有礼,全不似霍去病般凶恶的模样,慢慢平静下来,及至接过那一袋钱,立刻便殷勤地将二人让进屋内—
—似他们这般穷苦人家,辛苦一年也挣不了这许多钱。
衣服虽说带着补丁,却干净清爽,就是穿在二人身上短了一大截。霍去病从未穿过粗布衣服,也未见卫青穿过,不由大
觉稀奇,待见到两人的胳膊腿都露出一大截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卫青瞄他两眼,也笑道“你是没穿过带补丁的衣物吧,我小时候,衣衫经常都是破烂的,能有个补丁,都是求之不得的
事情。”
霍去病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补丁“呵呵,是满有趣的。”
一旁的老妇正在往灶里添柴,听他这样说,不由接口道“一听这位公子的话就知道是出身在富贵人家,贫苦人穿有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