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谢珉也并不生气, 后退了几步,耸肩说:“光用语言想必是不能打动你的,你就和你的小朋友一起陪爸爸在船上呆几天吧。相信你肉眼看到的, 能够给你答案。” 谢珉彬彬有礼的离开房间, 甚至记得给他关门。 再次昏暗下来的单间内,谢虞川兀自站立一会儿, 直到身后被子窸窣的声响将他拉回人间。 只见狭窄的单人床上,年轻男孩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 脊背紧紧贴着墙,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谢虞川当即快步过去, 靠近他身边:“溪溪。” 也不知道是在催眠中得到了怎样的暗示, 林溪此刻已经不认识他,但或许出于潜意识的认可, 并没有躲开,而是期待又害怕的看着他。 谢虞川俯身, 五指抓向被子边缘,轻声哄:“来,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林溪没有任何抵抗的动作, 让拿走了那床薄被。 年轻男孩纤长的四肢展露, 光裸洁白的肌肤在空气中。 没有伤痕。这让谢虞川舒一口气。 他牵林溪下了床,让他坐在椅子上, 又拉开房间的窗帘, 舷窗外蓝色的海洋与浪花映了进来。林溪很喜欢, 扒在了窗口看。 片刻, 有人扣门, 在谢虞川的应允下走了进来。那是个中等个头的阿姨,带了些食物、饮用水以及药品, 估计语言不通,放下东西之后,用手势比划了两下就走了。 谢虞川重新锁紧门,拿起那些东西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再回头时,手臂上多了份重量。 他偏过头“嗯?”了一声。 林溪正用双手攀着他的胳膊,脑袋埋在他肩膀里。 “怎么了?” “……” 林溪摇着头不吭声,头发蹭着他的脖颈,让他有些发痒。 谢虞川猜想,他还是缺乏安全感。 “是些吃的,”他找了些合口味的、清淡的东西,引着林溪坐在床边,一口一口的给他喂。 最后剥了一颗水果糖,递到林溪嘴边。 林溪好像心情好了很多似的,翘着脚,一摇一摇的,嘴里把糖果咬的嘎嘎响。 谢虞川伸手摸了摸林溪的脸颊。 手办娃娃眨眼看着他,眼珠子漆黑溜圆,满是好奇。 海浪声隔着厚重船板传进来,船身轻轻的摇着。 谢虞川心中的情绪难以抑制,终于俯身下去,嘴唇在林溪的额头上碰了碰。 二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晚,单人床狭窄,谢虞川背伤未愈,夜里数次醒来,一直到了天明。 早晨有人送餐,以及换洗衣物。谢虞川向对方要了些抗生素,和几样其他药品,很快也都收到了。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和某种拖延时间的需求,他平静的呆在房间,未闹出风雨。 直到第三天,船上飘起了歌声。 那歌声美妙的近乎妖异,歌喉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在这四处无着的蔚蓝大海上,叫人生出遇见海妖的错觉。 “博士请您去参加赐福会,”敲门的服务生这样说着,并递给他们一个盒子,“这是您的着装和身份牌。” 盒子里是一件紫黑色长袍,用金线绣着某种图案,那图案从袖口一路蔓延到了领子上,整个舒展开,才看出是一种藤蔓类的植物。 “这是集露,一种多年生的藤本,即便烧成灰烬,也会在次年重新焕发绿意。这是博士亲自选定的圣物,大家都很喜欢。” 表情变得古怪,谢虞川并没有接那盒子。 然而下一秒,他身后一直藏在房间里的林溪却走了出来,主动用双手托住盒子,并很恭敬的鞠了一躬。 服务生双手交叠搭在心口,也回了个鞠躬。 “我在门外等您,”他说着关上了门。 林溪则上前一步,像一个被输入了命令的仿生机器人,伸手去解谢虞川的领扣,为他换衣。 谢虞川无奈,抓住他的手臂:“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来。” 林溪不肯,但谢虞川将他推到更远的床边,让他坐下来,又塞了一颗水果糖给他。 在听话和吃糖之间溪溪选择了后者,一边咬糖果,另一边眼睛一错不错看着谢虞川换衣服。 谢虞川身高一米九左右,平素也很注意锻炼,买衣服时大多嫌小,需要品牌上门来量体定制。 而这长袍却完全贴合了他的尺寸,可见是专门给他做的,而且从绣工来看,花的时间还不短。 两人一同走出去,门外的人带路。 经过长廊、经过圆厅,许多人正从房间走出来,在他们经过的那一瞬间,原地站住,单手捂心口,原地注视着他们——或者说谢虞川一人。 这场景当真是很诡异,谢虞川脸上表情消失,脚步加快,唯有握住林溪的手始终是紧的、是温热的。 终于到餐厅, “你来了,”在终点的长桌之上,谢珉坐在最上,笑意温煦和蔼。 谢虞川眼瞳黑沉,看着他。 他们父子生的像,又不像。谢虞川是偏冷硬的气质,眉毛浓黑,眉峰转折深刻,下颌线条有力,看起来很有距离感,尤其随着年岁的渐长,那感觉愈发明显,而谢珉,他却长得非常和蔼可亲,明明是一样的五官脸型,但在眼角、嘴唇这些细微的地方,收成了圆弧,让人看了觉得是个斯文帅气的大叔。 “坐这里,”谢珉指着自己左边的位置。 那是长桌上唯一的空位,那位置之外的地方都被人填满了,有年迈的老人,有艳丽的女性,各种肤色各种年龄各种模样。 谢虞川打眼轻轻一扫,眼皮忍不住一跳——那些人里居然有好几个是新闻、杂志上的常客,在其所属之处有着显赫的地位,而且丝毫不亚于他现在挂的这个谢氏老板的名头。 他不动声色的坐下。 谢珉便变得更加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面朝同桌众人,高兴的道:“今天是赐福的日子,大家不必拘谨,随意即可。” 众人也虔诚的点头,微笑。 “海瑟,”谢珉望旁边人,“不如由你开始?” 那是挨得最近的一个老人,年近古稀,但容光焕发,他听了谢珉的点名,二话不说伸手拿起旁边托盘里的小书,大声的朗读起了些经书一样的东西。 他读完,马上有下一个人。 众人陶醉万分。 那海妖般妖娆的歌声也重新响起,这次直面而来,更有冲击性。 谢虞川举目望去,只见侧对着所有人的台上,一名女性身着鱼尾长裙,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雪白的裙角堆叠在脚下,如朵朵浪花。 她唱的实在是太好,比任何知名的歌手、演唱艺术家都不逊色,是只需要一曲就能名声大噪,获得所有人狂热喜爱的程度。 谢虞川注意到,自己左侧第三个位置的人也很爱听这歌声,神情陶醉,看女人的眸光亮极了。 他在歌声中起身前行,并在女人停下后,托起对方的脚踝,凑上前献吻。 接着,有第二人、第三人…… 一群人围着一个女性,这场面叫人不适,谢虞川很快移开目光。 但他立即对上了谢珉那双含笑的眼。 谢珉悠悠道:“在三个月之前,她都还是一个会为男朋友出轨、事业不顺、父母偏心而苦恼困扰的普通人。” “只用了三个月,短短三个月,她有了这些狂热的粉丝,有了令人艳羡的追求者,鲜花礼物,还有来自上流阶层的帮助。” “你仔细看,其实她没有很漂亮,但那歌声太美、太有感染力,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拿她当做女神。” “你做了什么?”谢虞川冷冷问。 “很简单的一些帮助,”谢珉耸了耸肩,“我在海边遇到这个可怜的女孩,那时她可是想自杀。可你瞧她现在,焕发新生。” 他不用说如何帮助,谢虞川也能想到,无非就是那些药物和贴满头皮的电极片。 将人脑细胞潜力激发、用尽,然后是无尽的深渊。 而谢珉竟还洋洋自得,当做伟大的成就,布置成这样的“赐福会”来展示。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造物主是上帝。 “你是不是在想,过不了多久,她会变成一个脑功能不全的傻子?”看出谢虞川心中所想,谢珉点明。 “难道不是?” “是,”谢珉叹了声气,“这是研究目前的瓶颈,我想我也没有办法突破了。” 谢虞川本以为,以他的性格,应当争辩几句、展望一番,但谢珉却没有。 “你看他们,”谢珉端起酒杯,琥珀色酒液倒映出他的脸,他神色淡淡,示意谢虞川去看在场的人,“有人也接受过我的帮助,有人则是闻风而来,他们有人真心信仰我,有人是为了利益来投资我,当然这没关系,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凡人,是砖木,是伟大建筑中不可缺少的螺丝钉。” “我也是,你,也是。” 谢虞川紧紧皱起眉头。 “爸爸教过你,第一次工业革命是煤炭供应蒸汽机,第二次是电力、石油供应内燃机,”谢珉死死盯着他,眸色愈发狂热,“你想过吗,人呢?” ……人? “人是最多、最易得的资源不是吗!用药物手段,燃烧人的潜能,在最需要的领域里去研究去突破,带着社会和族群迅速的走进一个新时代。” “而你,我,还有所有参与者,我们都是点亮科技树新进程的火,是人类种族进步的推手!”
……他还真是在妄想名留青史, 做一个伟大人物。谢虞川竟没有感到分毫意外。 谢珉狂热的神情之中,周围人信任崇拜的目光之中,谢虞川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你有病。” 谢珉哑然。 他眸中升起失望之色:“你也和那些人权卫士一样目光狭隘, 坐井观天吗?” 他看别人是目光狭隘, 他自己则是格局广阔,虽然自己并没有太多本事, 但仍平等的看低每一个人——谢虞川在这一刻真实的确信,这就是他的父亲谢珉, 这个人从来就是如此。 韩乾庾死后不久,她留下的材料被自动发送出去, 那里面详细记述了谢珉违背伦理道德私自进行人体实验, 进行基因编辑的种种行为,证据真实客观且非常齐全, 警方接到材料后,欲要展开调查, 而谢珉也在这个时候意外身故,调查因他的死亡潦草收场,实验室被解散, 实验员各回各家, 并没有受到太多审查。 如今来看,他只是讨厌被束缚, 假死继续研究罢了。 “说的那么伟大, ”谢虞川问他, “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成果, 自己享用了吗?” “那是当然, ”谢珉自我感动的说,“为科学献身, 我责无旁贷——” “是觉得自己太蠢,脑子不够继续母亲的研究,才只好服用了吗?”谢虞川直接的打断,话语中满是嘲意。 谢珉脸上明显升起了恼怒,他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裂缝。 以他那过分膨胀的自尊心,这很容易想到,谢虞川道:“除了你,这个所谓赐福会的客人,你的忠诚支持者们,又有几个服药了?” “我从不强迫他人,”谢珉道。 “也就是没有几个,”谢虞川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形成锋利的角度,“你目前的研究方向是靶向开发、潜能开发,试图以药物激发人脑在某个方面的最大发挥,将人当做一根柴火来烧,从而在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智力和能力。” “在场的这些人汇聚于此来支持你,也都是为了这项‘成果’。他们希望得到这项药物,但不是用于己身,而是用于他人——因为这年头真有蜡炬成灰泪始干之觉悟的人少之又少,熙熙攘攘为利而来的才是大多数。” “所以,一旦药物面世,最大的可能是,低层人民将被迫签订各种协议,又或者直接被拐卖囚禁,当做工具来燃烧,而在场这些人,则躺在他人的劳动成果之上穷奢极欲,站在他人的尸体上纵情声色——” “这就是你所谓的、伟大的进步?” “还是说,这些都不过是你沽名钓誉的借口,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成就你个人罢了?” 他步步推进,字字珠玑,所用的语气和神色都如在谈判桌上一般,换任何一个人做他的对手,都要觉得赧然。但谢珉不愧是将自我陶醉修炼到了至最高境界的疯子,面对诘问,他甚至拿起一旁的红酒杯,轻轻一晃,在那如血一般的赤红倒影中,满不在乎的说:“我知道啊。” “阵痛罢了。”他轻飘飘的说,“破而后立,天地常理啊。” 短时间的牺牲过后,从文艺到科技全领域的昌盛,时间会见证一切。 “至于我嘛,”他含着笑,理所当然的道,“我难道不值得被人讴歌被人赞颂?” 他已经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了一套自洽的逻辑,有了全然的自我认可,任谁都无法说服他。 谢虞川冷漠的收回目光,不置一词。 但这大约给了谢珉某种他无话可说的错觉,谢珉轻笑道:“其实你也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只是暂时没有转过弯来罢了——没关系,我会给你一些时间。但是我亲爱的小儿子,那时间不会太长,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的毕生心血,交接起来,也得费不少功夫呢。” 谢虞川深深皱眉,“什么?” “是的,是你想的那样,”谢珉用一种真诚、鼓励的眼神望着他,“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是一项需要数代人接力的伟业,如果要有一个人来接过我的接力棒,我想,你是我最好的人选。” “………………”还真是抬举了。 谢虞川的拒绝明晃晃写在了脸上,而谢珉不以为忤,偏过头,双手对着台上的方向拍了拍。 那里正是唱歌的女人,女人得到某种命令,当即提起裙摆,从石头上下来,不顾两侧亲吻她裙摆的人,足尖点地,双手托着一个盒子,一路行至长桌前。 长桌上众人都屏息以待,目光死死追着她手中的盒子。 纤细洁白的指尖拨开青铜色小锁,那盒子展开,露出内里,是一个水晶材质的净瓶,瓶内装了约莫十几毫升的液体。 “我先,”有人迫不及待的举手,声称上次他是最后一个轮到的,这次应该他先。 另一人立刻反对,说自己记得不是他,他是在瞎编。 前者对后者怒目而视。 女人却始终只望谢珉,在等他的指示。 “从我身边开始,”谢珉终于大慈大悲的发话。 众人热烈的眼神中,那液体被她依次倒进众人的酒杯之中,掺进原本的酒液里。 他们中的许多人,当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净瓶里是什么?谢珉又打的什么主意?谢虞川警惕克制的观察眼前的一切。 那迫不及待饮尽杯中物的人们,大多开始眼神虚浮,那虚浮之中,又仿佛燃烧起了一丛火花,让他们的神色变得异常亢奋,亢奋到有些渗人。 有人在原地静立片刻后,突如醍醐灌顶,拿出笔记本狂敲,有人站起走到窗边,对着大海瞭望成一副雕像…… 还有些讲究的,尚未喝酒,拿起杯子,匆匆一点头,转头出去,想必是去了更加私密的空间里。 “那是CXC科技的负责人,你应该是认识的,”谢珉的声音在谢虞川耳边响起,“他有个idea卡了很久,特意请托来到我这里,寻求灵感。” “那个是一名舞蹈家的丈夫,他的爱人因病逝世,他渴望再见对方一面,即便是幻想也很好。” “……” 谢珉挨个介绍,说:“一点副作用极其微弱的神经刺激药剂,让他们的梦想得以实现。” 几乎就是立刻,谢虞川明白,这是另外一种药物,具备成瘾性,结合充分的心理暗示,服食者会进入对施药者的依赖状态。 谢珉是通过这个东西来控制在场这些在各行各业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也是在这一刻,谢虞川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忘记了什么—— 柔软的躯体自后方覆盖上来,一双纤长的手环扣在他的腰间,脸则紧紧贴着他的肩背,炽热的呼吸几乎透过单薄的衣物,吹在了他的皮肤之上。 谢虞川立刻握住那手,将之扯到身前来。 依然没受到任何抵抗,轻轻一拉,林溪坐进他怀里。 但紧接着,一样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 那是他的杯子,杯中水光微闪,倒映出二人的面孔。 这杯子里也有药,谢虞川意识到这点。 他本欲偏头,但林溪紧紧倚着他,单手握着酒杯放在他唇边。 “很好,乖孩子,”谢珉的声音低沉,带着煽动,“该做什么你知道的。” 谢虞川眉头已不自觉紧紧皱在一起,他伸手握住林溪手腕,使那酒杯稍稍偏离: “溪溪,不要听他的。你看着我。” 林溪在这话语下稍稍顿了一瞬,瞳孔中涣散的人影晃了晃。 “对,是这样,看着我。”谢虞川说,“我——” 话语未落,林溪忽然将脸蛋朝旁一扭,嘴唇凑到酒杯旁,将液体全部含到嘴里,随后又在谢虞川错愕的目光下,整个身体往前一靠,嘴唇与他相贴。 透明的酒液从二人的唇边漏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衣物的布料上浸出一滴滴更深的颜色。 林溪没有这样的经验,青涩的唇舌百般努力却不得其法,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他显得那样着急,漂亮的眼睛大睁着,里面满是催促,脸也因为不会呼吸而憋得通红。 “……”心底仿佛有某个角落坍塌,微酸的怜惜与呵护在一瞬间奔涌而出,占据整个心房。 “不,”谢虞川用大拇指擦拭他的下巴,将酒液抹开,声色低哑,“不是这样做的。” 林溪用茫然的目光望他。他含了满嘴的酒,在升腾的酒精中,熏红了眼睛。 下一秒,年长者捏住他下巴,凑上前来,含吮住了微张的唇瓣。 “唔……” 大手托在后脑勺,林溪双腿分开坐在谢虞川身上,被迫低下头颅,喉咙底发出细微哼声。 酒液从他唇边滑下,打湿了衣领。 二人额头相抵,鼻尖相对,彼此气息混乱的融为一体。 “对,是这样,”谢虞川脸上表情极度克制,然而额头上的血管已经胀起,他的语调像在哄劝,也像在命令,“来,张嘴,都给我。” 带着茫然以及依赖,少年主动送上唇,并将全部的酒液都渡了过来。 谢虞川上下喉结一滑。 ——接下来发生的,绝对是一个吻。 一个强势到了极点、完全彰显个人真实性情的吻。 唇舌进攻、扫荡、掠夺,如暴风雨过境,节奏迅猛强烈。 但在那狂暴之中,又深藏着万分的温柔和疼惜,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再不现世,不被任何人知晓,这样此后他再不会遭到什么风险,而只会做自己一个人的珍宝。 而那样,会很好,不是么。
亲吻的过程中, 酒杯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那声响像某种提示信号,让谢虞川从那亲昵到混乱的气氛里稍稍拔出来。 他皱眉用双手将林溪的脸捧起来细看。年轻男孩的嘴唇因激烈的亲吻而发红肿起, 泛着一种诱人的光泽。 谢虞川用大拇指摩挲着擦去他下巴脸颊的水渍, 过后,按着后脑勺压进自己怀中。 双臂紧紧的禁锢住怀中人, 谢虞川重新抬起眼,冷冷的看外界。 餐厅里已经完全乱了套了, 人们哭的哭笑的笑,好似行为艺术家和精神病人的聚会。而这些人, 很多都在外面有头有脸, 但凡有一些信息、一张照片泄露出去,都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一切的始作俑者谢珉真单手端着红酒, 半倚在沙发上,正笑吟吟的看着众人的情态, 仿佛在欣赏什么世界名画。 察觉到谢虞川目光,他半挑起眉头,回视而来。 他显然是满意的, 谢虞川也喝下了同样的药物, 并且剂量更大。 药物能刺激神经,存在一定致幻作用, 有人会在虚空中见到想见的人、见到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 有人会见到他苦思已久的答案, 当然也有人陷入极度痛苦难以自拔…… 谢珉顷身, 好奇:“我亲爱的儿子, 我其实很好奇,你会看到什么?” 谢虞川不置一词, 在周围越来越混乱的噪音和场景下,他将林溪打横抱起,径直朝门外走去。 他的身影穿过船上狭窄的门框,那样坚定和高大。 谢珉眼中深意愈发沉重。 这时,温暖的触感传来,是那歌姬将头搁在了他的肩头。 柔弱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胸膛,香气拂面。 然而谢珉面无表情的用一只手将她推开。 在那失望到快要落泪的神情中,他温柔而残忍的道:“不行,我的姑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可是没有一天忘记过我死去的妻子呢。即便,我是等到她完全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之后,才明白了这点。” 厚重的房门关闭,谢虞川把人放到了椅子上,随即转了头。 他的大脑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又极度疲惫的状态,亢奋源自药物,而疲惫来自克制。高度紧张的神经正在发出嗡鸣声,连带他的手脚和心脏都跟着发烫。 他把房间门锁住,又搬了个矮柜去抵着,反复确认,防止有服药后精神失常的人进入。之后他跌跌撞撞进了浴室,打开喷头,单手扶墙,让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浇至脚尖。 水流的作用下,他好像恢复了一些清醒的头脑。 ——谢珉想用林溪胁迫他,让他服药,屈服于他人的意志,做一只牵线木偶。 谢珉需要什么?一个继承人? 当真如此吗? 据他所知道的,谢珉这个人,并不是会把目的宣之于口的性情。 他心思深沉,极度伪善,永远在他真正的想法之上加一层外衣。 那么他到底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他的种种试探、他这一整船“信徒”……都是做什么用的? 负责逻辑思维的那一部分大脑细胞在谢虞川的调动之下努力工作着。 但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药效的发挥,那一部分无法再工作了,一些他无法控制的画面也难以抑制的浮现在脑海中,把他的脑子搅的乱七八糟。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讲,就是突兀的闯了出来。 他的半边灵魂坠入严酷的冰雪之中,全身上下都被冻僵,一种麻木的痛弥漫开来。 恍惚间,好像有人握着他的手,那触感很柔软,有细细的呢喃响在耳旁,但话语内容并不温情: “走,走的远远地。”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是说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骨肉至亲。” “……” 如同恶魔的低语,从黑暗的深渊之中漂浮而出,穿过闸门,再次狠狠的扎进他的脑髓之中。 理智开始融化,眼前一片抽象的线条、彩色,那斑斓的世界中,终于浮出一张美丽而理性的面孔。 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银色的镜架架在耳上,衬出肌肤的雪白冰冷,一如她的眼瞳,于幽黑中泛着凉意。 她总是理智沉着,一如天上的月亮,只遥远的照耀人。 即便在生死绝境,在那弹尽粮绝、被饥饿逼到边缘的时刻,她仍然没有肯展现一丝一毫的狼狈。 “食物不够了,”她的声音从既远又近的地方传来,她背对着少年坐着,倚靠在黑色的岩壁旁,望远方。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少年喉咙嘶哑,还抱有希望,“再等一等。” 等?女人在唇边把玩这个词,随即摇头失笑。 这座雪山受着大自然伟力的庇佑,任何人、任何救援工具都无法抵达。 人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都必须要承认,人力并不万能。 这里就是她命运的终点吧。 “你听好了——”女人回过了头。 那是年少的谢虞川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她对他说,非常后悔治愈了他。 他是她人生、事业急转直下的起点,是她一脚踩空的悬崖,是她无法再回头的歧路。 “但我,依然爱你,”月光下,女人走近前来,用冰冷的手指抚摸因撞击而多处骨折失去行动能力的小儿子。 因为温度的流逝和供能的不足,少年谢虞川的眼前一片恍惚,他只能于昏暗中勉强看见母亲的面庞,听见她的零星话语: “你要记住我的话,离开谢家离开容城,去一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 “那样的话,说不定,你会有你真正的人生……不做工具,不被利用,不被觊觎,有人真的爱你,拥戴你。” 一长串的话让韩乾萸也吃力了,她顿了一顿,之后坐了下来。 只短短一息,浓重的血腥味窜进了谢虞川的鼻腔。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只见韩乾萸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液喂给他。 极度的错愕和恐惧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要挣扎,血液呛进鼻子里,引起一阵死一般的咳嗽和痉挛。 “别这样,别这样,”韩乾萸劝慰着,“活下去吧。”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能给你的只有生命。” “对不起,”她低声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带着浓浓的悲悯,“这些太重了,忘掉吧,等你长大了,再来兑现吧……” 谢虞川失去力气,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墙上,任冰冷的水流浸没他。 极度的痛苦让他的表情、面目变得非常难看,若有外人在场,恐怕要吓一大跳。 直到,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耳畔有哗啦啦的水流声,很远地方的海浪,还有两个人的呼吸…… 谢虞川抬起头,用赤红的双目怔怔的直视在水雾中的人。 林溪双膝跪地,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水痕。 一下又一下,专注的像在擦拭最心爱的瓷器。 那清秀的面庞上无喜无怒、无忧无惧,琥珀色的瞳仁中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那样虔诚、那样纯粹,一如信徒在服侍最高的神明。 “不痛了,”林溪凑上前,轻轻往他红肿的额头吹气,那温暖气流让谢虞川眼皮发痒。 林溪用两只手一起握着他的手掌,将他往外拉。 不吭声,只是固执的拽他。 谢虞川哑声:“溪……” 林溪不为所动,埋着脑袋接着拉他。 但转瞬,反而被更大的力气拖住,掉进了谢虞川的怀中。 谢虞川抱他抱的那样紧,好像连皮肤血管都融化在了一起,心脏的搏动都联结了起来。 “不痛,”林溪却还竭力维持着自己声调的平稳,发出声音安慰他,并用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其实是我更需要他,谢虞川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从想起一切,只身远走,意欲埋身于雪山之中,再到多年隐居,隐姓埋名,自始至终,都是他需要林溪更多一点。 反叛军惹出国际众怒,治安署早有行动部署,即便无他,林溪也会被营救,说不定他们会联系国内力量为他寻找父母,让他早早回归亲生父母的怀抱。 那样的话,林溪会长在父母的关爱下,上普通学校,有老师同学,过平凡而闪光的日子。 而他,如果没有了林溪,大概早在一开始,就消失在了雪山的风暴之中。 他本想放逐自己的命运,但却因为一场相遇而有了牵绊,此后被牢牢拴在了世间。 米多玛女神山上的风终年不止,他的牵绊也越种越深,再无法拔除。 他以为那是魔种,但其实是救他性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