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都会护着樊璃,就他心狠手辣!他凭什么杀樊璃?!我爹抽了小狸花的奴才,还知道抱他去洗澡赔礼呢!”
小黑猫毛发里的阴物们嘎嘎笑着学它:“他坏!”
三三心口一鼓:“是啊!”
屋中,谢遇听着小黑猫的叫骂声,微眯眼紧紧盯住怀中喘气的人。
“嘶——”樊璃面对面跪坐在谢遇大腿上。
下唇被咬时,搭在谢遇两肩的手猛掐下去,他眉头紧皱着在冰冷唇间低声说道:“疼,别咬。”
谢遇坐在胡床上松了牙,一手搂着少年后腰紧箍在怀中,一手扣住那纤瘦后颈把对方压向自己。
眯细的血红双目望着少年放大的脸,眸色正随着天光亮开逐渐淡化,从深红渐变至清浅的银红色。
这双眼中颜色均匀没有任何倒影,只有一抹淡黑色瞳孔竖立着,随着加深的吻骤然缩紧,变成两头尖锐的细纹。
樊璃手臂紧紧圈住谢遇脖子,双手在强势的亲吻中缓缓下垂,任由对方搂抱着放肆的攫取。
被放开后,樊璃靠在谢遇肩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
呼出的气息滚烫,他故意朝谢遇脖颈偏过头去,把这滚热的呼吸烙上那森凉的颈间皮肤。
落在腰上的手环紧收束,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唤了他一声。
“樊璃。”话音挟裹冷梅香落在樊璃耳畔,悦耳音色里藏着浓重的压抑,不等樊璃咂摸出这压抑来自何处,坐在椅中的人便靠着椅背将他抱紧在怀,轻吻着他发顶说道:“别撩。”
樊璃侧过去的脸贴在冰冷的颈间、下颔,谢遇垂下的目光落在那颗眼角小痣。
他久久望着,低头向这小痣吻下去。
袖下一紧。
“这是什么?”樊璃从谢遇怀里直起身子,摸着他收放在衣袖深处的破尘珠问道:“金珠子?”
谢遇瞳色幽深的盯着那两片靡红嘴唇:“琉璃珠。”
樊璃连忙把破尘珠掏出来摸了两下。
这圆珠手感细腻,沾了谢遇的体温,就比其他物品的温度低些,通体冰凉。
樊璃抿着唇懒懒靠在谢遇身上,摸着珠子爱不释手。
“我还没见过琉璃呢,给我说说它长什么样子,是银色的么?怎么我没有?”
少年没听到回应,额头轻微的在谢遇脸上蹭了一下。
“谢遇。”
一喊谢遇就是看上了什么东西,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
谢遇看这模样就知道他要珠子,说道:“这东西不能给你。”
樊璃冷下脸:“我没说要。”
他从谢遇怀里爬下去,站在胡床边闷声说道:“算了问你不如问三三,怪我眼瞎,什么也看不见,找的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毁了我的手绳不赔,哑巴一个,就知道咬人——”
谢遇看着他:“珠子。”
樊璃捏着破尘珠哽了一下,甩手砸去:“破珠子,我也不稀罕它!”
权管事提着早膳来,听他一个人在屋里念叨,便站在门外听了一耳朵。
没听清念了什么,问道:“哪来的火气?不会是为陆言出府的事吧?”
樊璃板着脸:“我骂谢遇!小气东西!”
管事推开门,把食盒打开淡定道:“快消气,大将军被你骂了这许多次也是够够的了,再骂下去他真跑出来收拾你,又只能请钦天监的道士了,贵。”
钦天监的道士是樊璃心口上的一抹灰,只要一提到“钦天监”或者“道士”,他就想起被滋了一脸口水、痛失五两银子的遭遇。
胃里又隐隐折腾起来,他不说话了。
管事笑容稳如老狗:“快来吃早饭啦,昨天下午没吃东西,该饿坏了。”
樊璃漠然站在胡床椅前:“谢遇让让,我要用胡床。”
管事几步路过来把胡床提到桌边,捉着樊璃肩膀摁进去,笑着在对面落下屁股。
“昨天是我杞人忧天了,陆言虽走了,但跟班还在府上。”
“夫人身边那几个小丫鬟都是他的人,以后有她们看着,这府上就乱不起来,再者东院那边新来的几个丫鬟里也有他的小喽啰,上面风波再大,只要这些人在,侯府就乱不起来。”
权管事给樊璃盛了一碗燕窝递去:“最难相与的世子撒了一通脾气,出去走了一遭也就好了,东院从昨晚到现在都还算安生。”
“至于你呢,我在这看着便不会饿着你,雪意和三三也就能放心了。”
管事说着想到王氏,嘴边的笑便淡了下去。
樊璃吃了半碗燕窝:“怎么停了?”
“哎——”管事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昨晚又去王家闹了一场,据说把王慈心打破相了,又把老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又进宫见皇后娘娘……”
管事摇了摇头,不知道陆言和樊静伦这把火是怎么烧到王家的,哨子的事还没彻底按下去,可别又生出其他事端吧?
今早宫里急召王慈心入宫,王氏一听到消息就立马烧纸钱诅咒。
这会儿主院乌烟瘴气,烟雾缭绕……别的不说,就怕她把房子烧了。
坤宁宫,王糜一巴掌掀去王慈心左脸。
耳光脆响在殿内余音绕梁,她下手重,那张与她有八九分像的脸上当即就浮出一片殷红。
冷漠目光落在这殷红面颊上,王糜语气冷淡:“当年我叫你别做多余的事,没听进去?”
王慈心厉色咬住腮帮,怒视胞姐片刻后捏紧拳头,咬着牙愤然移开目光。
“一个成天作死的病秧子,倒也不必让娘娘动这天大的火。”
啪——!
王糜另一巴掌再次扫向王慈心脸颊,她朝胞弟踏进一步,掐住那张被长鞭划破的脸,指甲掐进伤痕。
“培养你将近二十年,却毁在这些碍事的儿女情长上,王慈心,你让我失望透顶。”
王糜在胞弟的脸上掐出一道血淋淋的新伤,这才冷眸松开对方。
鲜血没入鞋面,王慈心强行收敛神色,垂着头闭口不言。
“大司徒的位置上不需要疯子。”王糜用丝绢擦拭指甲上的血迹,“如今流民四处作乱,百姓想要一个宽厚威严的大司徒,你做不到就让贤。”
王慈心抿开双唇:“阿姐走到今天可谓是步履维艰,托您的福,我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可我活在这在世间,就算能号令天下也到底是个凡胎,不能有自己心悦的人么?”
王糜双眸冷漠得不近人情。
“心悦阿郎?”
王慈心反问:“是又怎样?他血管里没流我王家的血。”
王糜:“所以你纵容自己的私欲打算让这件事在楚国闹开,待生米煮成熟饭再把人抢过来?”
王慈心蓦然抬眸:“这件事我从始至终都没想告诉任何人!他比我疯,连这种粉身碎骨的私密也敢掏出去!”
“啪——”王糜又重重的甩他一个巴掌。
话里话外让他收心听话,他是一点没听进去,所以王糜扇起来也毫不手软。
她问道:“在府上操纵舆论,说大姊不是父亲骨肉的人是你?”
王慈心看着鞋背上的血花:“王新池的母亲是被父亲强行抓到府上的民间女子,她进府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夫家五人全部死在父亲手中,这件事大哥不是跟你讲过?何况老一辈人人皆知,倒也用不着我特意去操纵舆论。”
王糜看着眼神偏执的胞弟,提着手帕擦掉他脸上的鲜血。
对付人心她自有一套手段,在这个位置上就该恩威并施,打过了,现在要给点好颜色稳稳人心了。
她缓声说道:“疼么?”
王慈心没说话。
王糜瞧着他,摸狗似的在胞弟头上抚了一下。
“在这江山没改姓王之前,南康侯世子就只是你的外甥,小郎记住了么?”
“……知道了。”王慈心不甘心的咬着牙,“到那天,阿姐也别拦着我做自己的事。”
王糜嘴角向上一提:“到那时自然随你。流民投靠谢禅了,眼下他虎视荆州,以大哥的手段镇不住那里,你去替他。”
王慈心什么也没说,向王糜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他走后,一个青衣卫小碎步穿过暗廊进了坤宁宫,在殿外解下佩刀交给女官,这才入殿。
“启禀娘娘,仵作从胡嬷嬷尸首中查出龙骨魇。”
长命山乱尸堆叠,京中的乞丐、贫户死了没地方埋,就丢在这里。
胡菩提捏着刀柄,面无血色的定在一具烧焦的干尸前。
这具尸体的头骨被仵作凿开,胡家子弟在尸体旁边哭得捶胸顿足。
一只小三花听到哭喊声,悄悄透过草拢,朝人群望来。
仵作半蹲在尸体前,用银针拨了拨暗蓝色松散脑髓。
“龙骨魇是温洋门下的走狗弄出来的烈药,服用后一炷香内,体力和敏捷度都成倍激增——”
仵作戴着白丝手套,两指轻轻捻着银针从蓝色尸脑中拔出,向胡菩提说道:“但一炷香后,用药的人会渐渐因七窍失血过多而死,死时干瘪如槁木。”
胡菩提脸上绷紧,缓缓弯腰,将尸体一一捡放到旁边的棺材里。
“这棺材要送进祖地妥善埋好,别叫祖父知道。”
胡家几个年轻人跪在棺前泣不成声。
“南康侯府欺人太甚!先前杀了大姑,如今怜儿刚死,又把小姑杀了!大兄——”
胡菩提猛闭上眼,睁开后沉沉看着族弟们:“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回去后务必小心,切不可在外面胡来。”
众人哭抹着泪抬走棺材,胡菩提目送他们下山后,看向那跪在原地的人。
“丘弟。”胡菩提喊了他一声,“你先回去,大姑不会白死。”
胡丘是胡婆子的独子,脸上有道长疤显得他异常狠厉。
他站起来,红着眼睛看向那握着刀柄的人。
“我始终是那句话,害死我娘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那侯府就算围成铁桶,也总有生锈发烂的一天!”
胡菩提轻声道:“我一直都记得这事。等时机一到,我把人捉到你面前,你亲自杀,好么?”
胡丘有了承诺,心下稍微好过了一些。
“那樊璃也不要放过,我要挖出他的心肝喂狗!”
胡菩提点点头。
等胡丘走远后,他眼尾余光才斜落在左侧山林:“出来吧。”
藏在树后的人捂着血淋淋的心口,一脸死白的站出来,笑道:“不愧是楚后身边的第一人,不知道和王慈心比起来,孰优孰劣?”
胡菩提眸色淡淡的扫过去。
女子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大半衣衫已经被暗黑色的血染红,一双水杏眼玩味的看着胡菩提。
胡菩提看清对方的脸,眼底瞬间慌乱。
“云婉?”
‘云婉’笑吟吟道:“啧啧,连大长秋也觉得很像云婉,可崔艾那个傻子一看到我就跟犯冲一样,死活不近身,害我这十年也没法取他的魂。”
胡菩提当即压下神色,冷声道:“合欢取魂,你是鬼画?”
鬼画是魑座守手下的鹰犬,惯会附身在将死之人的身上,用合欢取魂的方式修炼控鬼术。
他原以为这邪祟在廷尉寺的审讯下死了,没想到狡兔三窟,这邪物竟跑到云婉身上!
对方立在阴森虬曲的松树前:“大长秋好眼力。”
胡菩提眼底含笑掩住杀机,握刀的手悄然收紧。
对方捂着心口端详他一眼,抛出一记重弹:“崔艾一直在调查楚氏,可想听听他查到什么?”
胡菩提匆匆压住刀柄停下:“是崔艾查的,还是你查的?”
鬼画笑着抚弄鬓发,他本体是个男人,却钟爱附身在女子身上。
“小人这具身子羸弱不堪,哪有力气查人?咱以前好歹合力杀了谢遇,如今再会便是老熟人了,不妨让您身边这些人退开些。”
这恐怖的侦查力也只有云鹰了,若今日遇到座守级别的人,大概得全军覆没。
三十号藏身在山野间的青衣卫心头一秫,在胡菩提的示意下退后百步。
鬼画在青衣卫走远时,阴冷含笑的目光忽然扫向半人高的草野。
待看清那不过是一只扑蟋蟀玩的小三花,他才放松警惕。
鬼画收回目光,向胡菩提说道:“楚氏的儿子两岁就跟在谢遇身边,被他养了五年,大长秋对这个消息可满意?”
胡菩提神色骤变。
鬼画笑道:“不信么?”
胡菩提摇了摇头:“谢遇身边那孩子是个女童,何况她早就死了,只有谢禅活了下来。”
“哈哈,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就是吧。不过这些年崔艾隔几天就要问问那孩子的情况,被樊休打了几次,跌了几次,跪了几次,都一清二楚。”
“此外,陆言进侯府似乎也是为了他,你们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怎能忍住不杀?”
胡菩提思忖着,慢慢转身向山下走去:“楚宫机密,无从告知。”
鬼画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丞相大人苦心设计,替你们杀掉了谢遇、楚氏,你们怎么就在一个孩子身上怂住了?莫不是怕皇后娘娘再瞎一只眼睛?”
胡菩提停步:“怎么设计的?”
对方扬眉报复性的笑了一声:“这是丞相府的机密,小人也无从告知啊。”
这附身云婉的邪祟太爱笑了,无端让人心烦。
胡菩提回头看向对方,温声道:“温丞相大手笔,令人佩服。足下往后若有所需,去长秋门递个信,在下必竭尽所能相助。”
“长秋门水太深,我不敢去,就在这里和大长秋讨一个人的身体吧,您先别急着杀他。”
胡菩提:“谁?”
对方嘴角微勾:“樊静伦。”
山上邪风乱吹,掀着胡菩提耳边的一缕发丝掠过眉眼。
震耳风声中,他盯着那张诡丽死白的脸。
“你向来附身在女子身上,怎么突然改性?”
鬼画笑道:“那自然是陆言的魂魄香,他不爱女人,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旁边草拢中,小三花叼着蟋蟀,步履轻巧的穿过茫茫草野朝京郊跑来。
小猫跑过一只胖橘旁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去告诉三三,有坏蛋要附身在一个姓樊的男人吃了他爹,谢遇是温洋杀死的,其他的我没听清。”
胖橘蹿起来:“五只小鱼干。”
小三花:“那你得去问三三要。”
“你去哪?”
“我去找猫侍中。”
小三花继续往前,路过京郊一家家民居朝郭城里坊区走去,连连向经过身边的猫说道:“谢遇是温洋杀的,有人要吃陆言,去告诉三三。”
“三三不在家。”
“那就去找它。”
小猫们从一开始的三五只扩散到成十上百,分散开向四处移动。
高空下,不同毛色的猫宛如一张向四周蠕动的大网,从京郊扩散到整座城市。
“去找三三,告诉它谢遇是温洋杀的,这个情报它得给我十只小鱼干。”
东院,樊静伦捏着筷子,板着脸看向那蹭饭的人。
樊璃坐在他对面吃了几口虾丸子,两颊鼓着抬头:“你盯我?”
樊静伦心烦的挪开目光:“把东西咽下去再讲话。”
樊璃把东西咽下去:“你盯我?”
樊静伦胃口不大好,吃几筷也就停下了,训斥道:“吃相好看点,没人跟你抢。”
“那我也知不知什么是好看啊,我瞎。”
樊璃蹭饱饭回去。
下午又顶着雨来,进了屋抖抖脚上的水,自觉提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抱着饭碗让权管事给他添菜。
樊静伦扫他一眼,顿住筷子问他:“这府上又短了你哪样?”
“别把我说得那么市侩,我就是想大哥了。”樊璃听对方没动静,便道:“我来给你当小跟班,你身子不好,动不动伤风着凉的,我正好给你暖脚,我肚子暖和。”
樊静伦瞧着他,冷声道:“老权,把府医找来,这样子可别是中邪了。”
樊璃:“关心你就是中邪?”
樊静伦丢开筷子:“说人话,别绕弯子。”
“……”樊璃刨了一口饭,“我要一个暖和地方过冬,最好今天就给我安排妥当,井水冷,我两天没洗澡了。”
樊静伦试探一句就把他本性勾出来了,垮着脸数落道:“生意场上要是照你这方式谈话,裤衩都赔出去。”
“那你怎么谈的?”
“我当然是随意。”
樊璃向谢遇说道:“谢遇,他耍我,咬他。”
樊静伦淡声道:“谢禅要回京了,多提几声,到处嚷嚷谢遇的名字让大家都听到才好。”
“他真的会咬人。”
“……”
“谢遇,你快去咬他一口啊。”
樊静伦夹了一只小酥鱼塞住少年的嘴,对方哼哼唧唧的吃完半桌子菜,樊静伦耳朵起了老茧。
“以后敢在饭桌上哼唧一声把你舌头割了!”
“小狗耳朵灵哩,怎么不割耳朵?”
兄弟俩打了一架,大黄臭着脸过来一个人给了一爪。
小狸花玩着铃铛,仰脸看向谢遇:“谢遇,你不帮樊璃么?他又被打屁股了。”
谢遇立在长案前,看着那开到一半的信。
折叠的信纸打开一半,写道:属下并未在徐州找到任何痕迹,近闻陈留有一女童小狸,年岁似与公子相仿,不知此去陈留,能否找到他失……
后面的字迹被遮盖在纸页下。
谢遇指尖阴气凝聚正欲揭开信纸,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穿过他身体,拿走信纸囫囵丢进火盆。
橙火从盆中窜起来,火焰将白纸黑字燎成焦黄的卷边灰烬。
樊静伦坐在椅子上凝眉看了火盆一会儿,撩开眼皮瞪向樊璃。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真缺心眼还是故意的,悬在脖子上的刀是否移开半寸,他一点不关心。
他七岁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不关心。
明明伤成那样回来……
樊静伦心烦道:“吃饱了快滚!”
樊璃不听,揉着屁股在东院鬼混,把樊静伦的书翻乱丢在一边,又把他收藏的春山银尖摸出来泡了一大杯牛饮而尽,抹抹嘴,在对方咬牙切齿的低骂声里扬长而去。
他走出去老远又折回来,把樊静伦的猫揣在怀里,牵着谢遇的袖子走进雨幕。
油纸伞在头上撑开,烟青色天穹下,雨水砸着伞面,窸窣声入耳黏潮。
伞下黑白两色衣袖低垂,少年一手举伞,一手摸进描金冷袖,勾住谢遇手指。
“小公子——”东院新来的侍女撑着伞从后面小步跑来,提着衣裙脆声说道:“世子叫奴婢送公子回去,替公子打点行李搬屋。”
樊璃有些意外。
他以为最早也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搬离西脚院,没想到对方还挺上道。
樊璃把谢遇的手丢开:“小狗还蛮乖的,比谢遇乖。”
谢遇没给他买银手环,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念叨一遍,这会儿想起来了又念一遍。
谢遇垂眸看着他,侍女上前几步站在谢遇的位置,牵着樊璃的手在雨幕下走。
“这话可不要叫世子听到,陆管事说了,若公子再叫诨名就不准雪意给你带零嘴。”
樊璃掀唇:“老男人多事,管小狗就算了,管到我头上算什么?被谢遇听到,待会又要生气咬人。”
侍女看着他,笑容无奈:“刚说不许叫诨名,又开始了。这是我的任务,小公子不要为难我了。”
樊璃听着她的声音,缓缓垂下眼皮问:“你们和霜华姐姐玩得好,可知道她出去后怎样了?”
这绝色的侍女顺口就答复樊璃:“姐姐家里有两个弟弟在白石书院读书,书院里恰好有个教琴的女先生,她现在帮着女先生做事。”
樊璃抽出手:“你声音听着陌生,应该是新来的吧?”
侍女脸上顿时空白,她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靠声音认人的,刚才是在诈她!
她转眼间恢复自然,轻笑道:“奴婢与霜华是手帕交,本就是玩得极好的。”
樊璃:“不叫姐姐了?”
侍女垮下肩膀,捂额苦笑:“公子——”
樊璃侧身站在谢遇身边,和她拉开距离,轻声问道:“王家那群人还在这里盯梢,你又是谁派来盯我的呢?”
侍女见他鞋面被雨打湿,强行牵着他的手走上长廊,在嘈杂的雨声里把声音压得极低:“奴婢是托陆言的关系进来的。他离府了,坊主放心不下您,便叫奴婢来看着。”
樊璃听到“坊主”便顿住脚了。
“……”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昭陵一场空赴约,他以为坊主丢下他了……
樊璃牵着侍女的袖子,走进空落落的西脚院才轻声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侍女回头,透过绵密雨丝看向这失明的少年。
她匆匆移开目光,又望向那荒芜狭窄的老旧小院。
古井一线天,三层石阶上,门槛干净整洁。
据说他坐在这里等了十年,侯爷在世时几乎不准他离开这个院子,要是没有雪意那孩子和小猫们陪着他,这失明的人该怎么熬过去?
伶官坊的侍女穿着侯府的绿衣,她听说小主子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直到站在这里,她才知道一个失明的人要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是何等凄凉场景。
下雨的西脚院有浓重破败的陈腐气,雨水溅到门槛上湿透大半。
听说他八岁那年一个人坐在这里,那天雨下得极大,他抱着膝盖在门槛上睡过去,雨把身上打湿了,冷了,他就蜷缩得更紧一些,是坊主亲自把他抱回屋的。
八岁的孩子抓着那矮子的手,让他带自己走。
可天底下哪有比这小院更安全的地方呢?
后来他是不是也在下雨天坐在这里,静静的等着谁来看他?
晚上天黑透了,有没有人提醒他去睡觉?
小猫窝在他怀里,仰脸看着侍女。
侍女仓促的垂下眼,声音轻得像要碎开:“抱歉,小主子。”
她抬脚踏上台阶,走进这困了他十年的荒芜世界,推开门望着那褪色斑驳的桌椅和破了门的衣柜。
秋风从侧面切入,吹着雨洒入小窗。
窗台上有他养的蕨草,蕨草什么时候整株枯败了,他就知道一年又过去了。
他就又在这里等了一年。
“……”侍女蓦然挪开目光却不知道该看哪里,视线不期然落在他停靠在床边的铁杖上。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真有人把铁杵磨成针了啊!
笑到一半又被满目怔忪冲散。
她怎么会觉得好笑?
那是他独处在这小院里,一寸寸磨细的光阴,是他孤独的显形……她怎忍心笑他?
屋外,四溅的雨珠将少年衣摆润湿,他立在伞下,捏着伞柄的手紧到发白。
一缕冷梅香蓦然靠近,有人牵着他衣袖走向小屋。
“台阶。”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语,樊璃抓紧那片衣袖踏上台阶。
他唇角上扬着笑了起来。
没人来看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