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所以吃么?”
雪意下巴靠在膝盖上,手一点点往纸袋里伸去。
肉干是雪意在小摊子上买的,调料放得少,滋味淡,肉柴得像枯草筋。
雪意慢慢嚼着,抬头瞥向樊璃。
这人穿着一身裁剪随意的白衣,宽袖薄衫,眉目就跟画似的。
他是真长得好,所以再怎么混账也叫人恨不起来。
“……”雪意垂下视线,“下次不许戏弄我了。”
樊璃咬着肉干:“好哩。”
“也不许戏弄我爹。”
“……这难,我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雪意气急的在樊璃背上拍了一下。
“我就多嘴问这一句!那真要你的人,你当着一大群人把他脸子臊得一干二净,逼得他只能杀了胡婆子才找到台阶下!”
樊璃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雪意严肃道:“你别笑,那胡婆子有个混混儿子,你得小心些别被他寻仇了,还有谢家那边肯定会找你麻烦的。”
灵堂上,樊璃那一席话算是把王、谢两家都得罪透了……还有个被他气倒,至今没痊愈的成王。
雪意虽然脑子转得没樊璃快,又爱较真,但他不是个傻子。
他知道,要是樊璃不来那么一出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肯定就被送去王慈心府上了。
但樊璃说要给谢遇当男妻这话也扎扎实实的亵渎了大将军。
就算谢家不管,可大将军那混世魔王的弟弟回来一定会撕了他的皮!
雪意愁得眉毛打结了。
他看樊璃一脸平静,拐拐樊璃胳膊:“听没听进去?要不让我爹去向世子求个情,给你一个小庄子,你去躲躲吧。”
樊璃:“我又不是犯人,躲什么?”
雪意急道:“哎呀!可是胡婆子的儿子是个浑来的地痞流氓啊,再说了,谢遇虽然死了,可他小弟在外面领兵,那人脾气可烂呢!”
樊璃淡定道:“那就拜托你去和门房知会一声,那混混和领兵的要是进来了记得去西脚院提醒我,我好磨刀。”
雪意吓了一跳,忙说道:“不可以杀人啊!”
这披头散发的少年慢悠悠嚼着肉干,道:“慌什么,我一个瞎子怎么会杀人,磨刀就是做个样子吓吓人而已。”
雪意心说你把铁杖磨尖那会儿可是扎伤了好几个人的。
这时,陆言在外间说道:“雪意,我去东院了,你待会儿送他回去。”
樊璃不服气了:“什么他?我是没有名字么?”
陆言换了身衣裳:“待会儿雪意送樊璃回去。”
樊璃毛顺下来:“你还能屈能伸的。”
陆言理着袖子,出门时说道:“没办法,养孩子的人就得能屈能伸啊。”
陆言走到外面,回头看三三跟着他。
他挥挥手:“回去,去陪那小瞎子。”
三三装模作样的嗅嗅路边的树,然后在陆言转身时跃上高墙,噌噌爬上房顶。
陆言在下面走,它在上面走,一人一猫缓缓朝东院走去。
东院里,樊静伦穿着素衣斜坐胡床,双腿交叠搭在案上,垂着两片长睫,手里正拿着一只金色九连环捣鼓。
叮叮声中,他头也不抬的向门口的人说道:“听人说你亲自下厨,给我那瞎子小弟庆生,不知是真是假。”
陆言:“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世子可有什么吩咐?”
大楚的礼制,王侯死后三个月子嗣才能袭爵。
南康侯这才死了半个月,所以樊静伦这个世子就还得再等等才可以改名。
不过眼下侯府已经是他的天下,就连王氏都得避开儿子的锋芒。
樊静伦微微偏头,目光斜落在陆言颈间,往上,瞄住他眉眼,幽幽问道:“小事么?”
陆言垂首不答。
吱呀一声,樊静伦推开胡床椅,朝陆言走来。
他指尖勾着陆言衣领向下一压,露出那脖子上的淤青。
微冷惨白的指尖点在这突兀的淤青上,摁压着,一点点加重力道。
陆言瞧着对方的脸。
“侯府开给我的工钱里,没有让东家把玩身体的条例,也没说东家可以咬人。”
“那就加上。”
陆言把对方的手挪开,退后一步:“若无要紧事,小的去值房了。”
樊静伦垂着睫毛,在陆言调转脚尖时说道:“我觉得要紧的事你觉得不要紧,拿着我给的钱,去养别的人。”
陆言觉得好笑。
“世子快不要这样,您要想吃红烧肉或者什么菜,吩咐小的,小的准保给您做出来,不过这得额外加钱。”
樊静伦冷笑:“好啊,我生辰时你也给我做?”
陆言:“生辰是要紧日子。那就一块银饼吧。”
樊静伦阴着脸:“半块,再跟我谈价钱我就断了樊璃的餐食,你自去养他吧!”
陆言:“……”
樊静伦:“我让你走了!回来!”
陆言在对方的低吼声中转身回去。
樊静伦重新窝回胡床。
他一会儿指挥陆言端茶,一会儿又喊肩疼要捶肩,一会儿又要陆言给他念账本。
他把陆言支使得团团转,脸色却没好半点。
樊静伦仍旧把腿支在案上,望着火盆里的红碳:“是不是我瞎了,你也会像对樊璃那样对我?”
陆言过了一会儿才回他:“世子是觉得茶凉了,还是点心不合口味?”
樊静伦沉默片刻,一把抄起案上的茶杯砸碎在地。
陆言叹息一声,抬眼望着对方。
这人浑身白得没血色,眼底、唇色却有些发黑,眼神阴郁,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活不久的病气。
流水的大夫给他掐过脉,叫他不要动气,偏生他脾气大。
他砸了杯子,睁圆一双凤眼扫向陆言。
“你弟弟是个瞎子,八月初三是他的生辰。所以他不见了,你就把樊璃当替身,好尽自己为人兄长的职责,陆言,你有意思么?”
陆言回道:“什么事是有意思的呢?咬人么?”
咬人是前几天的事了,那次樊静伦咬得极重,差点把陆言的好脾气败光。
樊静伦望向案上书信:“你把樊璃当瞎眼小弟,那你怎么对付王慈心?”
陆言:“熬到他死,到时候就把他坟刨了反复鞭尸。”
樊静伦拈着信晃了一下:“可王慈心让我立刻把樊璃送去他别院,你说我听还是不听?”
陆言脸色淡下去:“世子的家事,小的不敢插嘴。”
“你又不护他了?”
“没护。”
“哼!”樊静伦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把信纸夹起来,丢进火盆一把火烧了。
他就势在火盆上烤了烤手。
暑气还没完全褪去,他就用上火盆了。
这是早产的后遗症,加上身体单薄,便有些畏冷。
樊静伦捏了捏森白手指:“我让你停了?捶腿。”
陆言:“伺候主子腿脚的事是丫鬟小厮做的。”
樊静伦气笑了:“加钱!”
“恭敬不如从命。”
“……”
樊静伦每次看到陆言都能把自己气到上火。
这人做什么都一脸平静,当初被那群纨绔少年压在稻草堆上撕开衣裳时,他也是一脸平静的抬起手,然后一拳朝人家眼睛砸去。
一伙人鼻青脸肿的跑开,扬言回去就找刀剐了他。
他脸色淡定的起身,整理衣裳时看到捏着弓一脸病态惨白的小少年,缓缓道:“你也要来撕我衣裳么?”
小少年睁圆凤眼望着对方的颈项。
那是正常人的肤色,白得像玉,叫人看得舒坦。
他病歪歪的,皮肤惨白得像鬼,终日怕冷。
大夏天也裹在两层衣衫里,探出袖子的手指尖细如鬼爪,皮包骨头,不好看。
如今的樊静伦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了,他仍旧惨白,可双手修长有力,能徒手捏死人了。
他就用这只能捏死人的手挑起陆言下巴。
陆言半跪在地上,缓缓掀起眼皮朝上望去。
三三怕爹被人欺负,便趴在房顶上,两只爪子轻轻捧起琉璃瓦。
它掏了一小条缝隙,凑过去,往下一瞧。
黑炭似的小猫好奇的盯着屋中两人。
陆言跪着。
樊静伦坐着,手上用力掐住陆言的脸。
他掐得重,被掐的地方立马就见血色了。
三三气得心口一鼓。
它就说呢!
这府上除了樊家人,谁敢欺负陆言啊!
陆言被掐了也不吭声。
樊静伦凉凉一笑。
“陆言,你安静得像狗一样。那就这样吧,你要是每天都让我开心了,我就让樊璃和你儿子都好过些。”
陆言:“您要怎么才能开心?”
樊静伦丢开手:“自己想。”
陆言点了点头,端上一碗鱼食。
樊静伦:“做什么?”
“让您喂鱼开心开心。”
“……”
樊静伦把满碗鱼食打翻在地,一脚踹开碎碗,冷着脸出了门。
他径自来到西脚院,冷哼一声。
那小瞎子还没回来。
樊静伦几步进屋把那不怎么软和的被窝抖乱,抖成狗窝。
然后送上一个脚印潇洒离去。
没一会儿又折回来,定定望着从床上翻出来的零嘴。
这零嘴是陆言的钱买的,陆言的钱是他给的。
四舍五入,这零嘴就是用他的钱买的。
他把零嘴拿走,吃着樊璃的零嘴,来到安定院。
安定院是樊悦的院子,她性子好动,动辄像大马猴般上蹿下跳。
于是南康侯就给她的院子拟了这个名字。
意思是要她安生文静一些。
这时,樊悦正在安定院里和大黄猫打架。
樊静伦一看她拎着鸡毛掸子跟猫对打,还打输了,森白的脸上便是一沉。
又见她穿着一身鸡零狗碎的裙子,大黄猫一爪挠去,把那碎布巾巾挠得嘎嘎“掉毛”,一条条的落了一地。
樊静伦眼皮一抽。
这裙子和那满头飘零的小绺环发在风雅人士嘴里叫“飞襳垂髾”,杂裾裙子像往下倒开的三角花,腰下缝着五颜六色的细长带子,风一吹,群魔乱舞。
樊静伦:“把你这身狗皮换了……脸上涂了鸡血,怎这般红?”
樊悦撅着脑袋:“这是飞仙裙!脸上涂的胭脂,你没见过胭脂么?族学里的人都说好看!”
樊静伦冷声道:“他们眼瞎了,你也瞎了不成?难看死了,擦掉!”
樊悦被兄长毫无缘由的指责一通,立马反唇骂道:“你就是想女人了,憋的!”
樊静伦板着脸,一柳条抽到她小腿上。
她嚎了一声,如泥石流过境般跑去王氏院子,兄妹俩又在那边搅出一把不小的阵仗。
主院闹得鸡飞狗跳,西脚院也不平静。
樊璃回去摸到自己遭了乱兵洗劫的床,登时跑出去,围着整个侯府骂了一圈。
侯府动荡,所有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氏趁儿子来了主院,便就胡婆子的事吵了一场。
她吵输了。
于是一肚子气化为怒火,平等的波及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霜华是她的贴身侍女,向来温婉解意,这次也被气昏头的王氏挑了刺、施了鞭子。
霜华红着眼眶,来东院找到陆言。
霜华发髻散乱,眼眶还是湿的。
她对陆言说道:“世子有气,我们底下的人就不好过,近日都是你跟在他身边,可知道出什么事了?”
陆言挑着眉没说话。
霜华抬袖擦了擦眼,轻声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受气也好奉承也罢,这份差使我是万不能舍去的,陆哥,今日来找你是没办法了,你……”
她望着陆言清俊的眉眼,舌头突然打了个结。
霜华眼尖。
在府中待了五年,世子对陆言这个俊俏风流的管家是什么心思,她遥遥把两人扫一眼就知道了。
霜华垂首说道:“你知道世子的脾气,能哄就哄,不能哄也别故意装傻惹他动气。”
“他那身子骨本来也不大康健,气狠了倒了下去,府上又要乱。”
“陆哥,大家都不好混,如今他谁也不要,就只要你在身边,你就当是哄孩子,对他上心些吧。”
陆言没搭话,眸光轻动,望向漂着几条鱼的池塘。
得,那二世祖又砸鱼了。
陆言吩咐小厮把鱼送去厨房,他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朝樊静伦的书房走去。
对方背靠椅子,双腿交叠搭在案上,惨白的脸藏在暮色中,尖利的下颔被火盆照出一条暗红的线,静静解着那一天都没能解开的九连环。
陆言来到椅后,倾身将九连环接过摆弄片刻,解开了。
陆言:“天快黑了,还有一堆账没算完,我只能挪出一炷香时间。”
樊静伦:“那我要给你多少钱?”
陆言望着对方冷冰冰的侧脸,拨开那素衣交领:“这种事不收钱。”
樊静伦丢开这只探入衣下的手:“起开。”
陆言没把他的话当真,站在椅后,俯身从背后虚虚环住对方,再次伸手。
修长指节拨开腰带,没入衣衫,往下。
椅中人双眸失神的望着火盆,仰颈。
随即隔着椅背,偏头向陆言肩膀咬去。
咬得极重。
良久,陆言捏着他后颈将他拎开,擦手要走。
袖子一紧。
对方扯着他衣袖,凤眼凶戾的瞪着他。
“你走试试。”
樊璃白天淋了雨,穿着湿衣在陆家父子屋内待了半天,硬生生用体温把湿衣烘干了。
他一开始没觉得哪里不舒坦,谁知出去骂了一圈回来,头就疼了。
眼前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又没个贴身小使照管屋子。
樊璃只好忍着头痛自己动手。
他一边骂一边整理乱糟糟的床铺。
床上什么都乱,枕头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套被子的罩套也被人扒下来,胡乱拧做一团,拆也拆不开。
樊璃花了半天时间也没找到被罩的头在哪、尾在哪。
他紧紧攥着罩套立在床前,抿着嘴久久未动。
天将黑时他继续打理罩套,骂道:“烂人一个!我都成这样子了,你还欺负我干什么?”
他一个人在屋内打点乱局,狸花猫守着小鱼干数了数。
“一、二、三……十九条半。”它向樊璃说道,“樊璃,小鱼干还在,小鱼干没被偷,我吃半条啊,这半条指定是三三吃剩下的。”
它歘唧歘唧啃了半条鱼干,心满意足的搂着肚皮,躺在案上注视谢遇。
“你还不走?”狸花猫凶凶的张开爪子,“挠你!”
谢遇没说话,狸花猫和他各自占据一角。
他坐在樊璃的胡床椅上,手撑着下巴看樊璃忙活,嫌对方忙得不够乱,特意把被罩黏上,樊璃半天解不开又气又烦,浑身哆嗦。
狸花猫窝在小搭案上,专心守着小鱼干和樊璃。
一时间,除了樊璃时不时破防咒骂和用力捶床的动静,屋内三类物种倒还算相安无事。
樊璃把被罩理顺,塞被子抖开抻平。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鼻子有些堵,说话间不自觉带了点鼻音。
“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东西还要折腾,我要是没瞎就去烧了你那东院,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安生当你的世子!”
樊璃摸索着把床大致复原,双手在床上踅摸一圈。
“杀千刀的狗东西!零嘴你也要偷啊!”
樊璃爬下床来,在床头摸盲杖打算去东院大闹一场。
摸了个空。
他以为盲杖也被樊静伦丢了,一个人站在床前大口大口的喘气,空洞的目光被水光覆盖。
他就那么点东西,要是连铁杖都给他丢了,那他还剩什么呢?
樊璃闭上眼,摁着心口调整呼吸,慢慢压下眼眶里的烫意。
那把铁杖是楚氏留给他的,虽然她也不是个好东西,把他眼睛毒瞎了。
可那到底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弄瞎他眼睛,保全他一条小命。
从此他成了个废人,别人也就不消忌惮他往后是欺世盗国还是偷鸡摸狗了。
徐州之围就这样,在一个年少成名的大将军和那北方孤女的鲜血中告一段落,最后在一个七岁小儿身上收尾。
那些勾心斗角的往事,樊璃知道的其实得不多。
他只记得当时有人在他耳边和楚氏交谈,他眼睛疼得厉害,那人走后,楚氏把他紧紧抱在怀中。
滚烫的眼泪溅在那小少年脸上。
她告诉幼子,徐州之事已成定局,谢遇被那些人害死了,她得去杀掉主谋,给谢遇讨一个公道。
她临走前把一根怪重的铁杖交给小樊璃,温柔的在他头上摸了摸。
“我们樊璃以后要一个人走了,铁杖有点重,拿得动么?”
“我眼睛好疼!什么时候天亮?”
女人哑声了,蹲在他面前,指尖轻轻碰上他脸颊。
随即衣裙翻飞,离开侯府。
再听到她消息时,已是阴阳两相隔了。
她留给他的东西不多,真的就只有这一根光杆铁杖而已。
樊璃不会把铁杖乱放,要么随身带着走,要么放在床头。
位置固定好,他就不会乱找一通了。
现在,他匍匐在地,纤瘦苍白的十指四处摸索,膝盖、指尖,都沾了灰。
樊璃一边找一边和小猫商量。
“你刚才在吃小鱼干不是?帮我看看铁杖,我的铁杖不见了,找到了准你多吃一条。”
谢遇发疯时把铁杖丢在地上了。
铁杖就横在屋子中间,它前面是跪着往对角墙找去的樊璃,它后面是坐在胡床椅上的谢遇。
樊璃越往前摸索,便离铁杖越远。
狸花猫跳下小案,谢遇扫了它一眼。
小猫睁圆眼:“我要给樊璃拿铁杖,你别乱动!我真的会杀掉你的——”
小猫说着,就见谢遇放在颔下的食指轻轻一抬。
一道黑色阴气在他的控制下扣住铁杖,抓着它左右摇晃。
轻细尖锐的铁滚声从侧后方传来。
樊璃闻声顿住,回头面向谢遇。
谢遇迎着他目光抬眸看去。
第23章 阴物横行——
少年眼黑很大,那尖利眼角旁边的小痣像故意用毛笔笔尖点上去的墨点子,上下眼睑宽而流畅,眼尾上翘。
他抬眸时这双眼睛波光潋滟,刚要显出妩媚相,便因为眼睛大的缘故削减了那份媚气。
然而不等人反应,眼角那颗小痣又把人拉进一片花妖狐鬼的迷离妖雾,再也走不出来。
他美得像踩着万千枯骨,却生就一脸谪仙模样勾引路人的妖精,好的坏的都藏在这张皮囊下了。
谢遇坐在胡床上垂眸看着少年,接触到对方空洞的视线后,他怔了一下,望向别处。
小猫怕谢遇杀了这小瞎子,连忙窜到铁杖边,双爪用力,撅着屁股把铁杖给樊璃滚过去。
一直滚到樊璃脚边。
小猫毛茸茸的抬起脑袋,见樊璃不动,便抬爪摁摁他脚背。
樊璃摸到铁杖后说道:“你很乖,自己去拿两条小鱼干。”
“你刚才说给一条的。那我现在吃一条,明天吃四条,好不好?”
樊璃抬手,从小猫头顶抚到尾巴。
它在樊璃手下呼呼几声。
樊璃:“他们好坏,是不是?”
小猫瞥了谢遇一眼:“他们坏,谢遇也坏。”
“樊璃很好,对么?”
“昂!樊璃可好可好了!我明天吃四只小鱼干噢!”
少年蹲在地上和小猫聊天,谢遇坐在胡床椅上注视着少年。
夜色入户,在那苍白的脸上涂了一条暗蓝色的线。
他瘦,蹲着时衣领微微分开,能看到半瞥凹下去的锁骨。
本来就不好养,动不动就小伤小病的,侯府却把他放在这偏僻院落里胡乱凑活着,可见他这些年过得都不如意。
少年说着,别开脸咳了几声。
随后习以为常的爬起来,去院中打了一桶水,挽着袖子舀水洗脸。
他擦了脸,又褪下衣衫踩在地上,挑起一缕发丝把满头长发挽起来,露出光洁纤长的后颈,往下,是单薄匀称的肩背和纤瘦腰身,腰窝底下双腿修长。
他站在井边仔细擦洗身体。
夜里凉,他边洗澡边打哆嗦,弯着足弓乱动时,细瘦脚腕便随着他脚下的动作微颤。
谢遇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膝盖。
小猫在樊璃洗澡时就蹲在水井上,凶凶的注视着井里那团黑气。
这水井里死过一个丫鬟,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当时有人救她,她拉着对方想同归于尽。
后来那人被大家救上去,留她泡在水里如愿以偿的死了,成了水鬼。
谁知死了还没完,鬼也跟活着一样没什么自由。
水鬼就更难了,得找到替死鬼才能投胎,不然就得在这碗大的地盘上龟缩着,比当人还难受。
井里的东西浮出水面,满头长发黑蛇似的在井中铺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井口。
小猫呵斥她:“敢冒头就打死你!”
她幽冷怨毒的注视着少年,做梦都想把对方拉下来,却怕那多事的小猫捣蛋。
猫是灵物,黑猫更是厉害,能使唤一般的小鬼。
要是小鬼不从,惹恼了猫大爷被它挠了,能疼半天。
她忌惮那毛茸茸的小猫。
小猫见谢遇过来,以为他也要把樊璃推入水井,亮着爪子怒斥道:“都要伤樊璃,你们坏!”
谢遇拎着它后颈皮丢去一边。
只这一瞬,水底的东西便甩出密密麻麻的长发,圈着樊璃脖子要将他拽入水井。
她弯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笑容狰狞的盯着少年。
樊璃往前跌撞一下,匆匆摁住半人高的井台。
心口没来由的发慌。
这时,一道声音在耳边低语蛊惑,是个沙哑的女中音。
“又瞎又穷的侯府累赘,活得这样累还不如死了算了。”
樊璃愣神的摸着冰冷井台。
是啊,他又瞎又穷,外面有个王慈心和谢禅等着收拾他,里面有个王氏等着看他好戏。
他这些年的确活得很辛苦,要是没有人指路,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声音又道:“就这样结束吧。”
结束么?
结束后,就真的万事大吉了么?
不会连死都是个穷鬼、瞎鬼吧?
突然,一股浅淡的雪梅香扑到鼻尖。
这梅香好熟悉,是谁?
谢遇站在他身边,拽着那蛇似的头发将鬼物拽出井口。
水鬼被外面的空气一燎,身上当即就着了“火”,皮肤燃着火星一片片剥落。
她被谢遇扣着头顶,头骨的位置转瞬间碎裂变形。
“啊!”女鬼凄厉的惨叫一声。
“谢道逢!我认得你,是他母亲害死你,你如今要帮他?!”
谢遇一只手捂着樊璃耳朵,黑色的阴气立马覆盖另一只耳。
他微微弯腰,轻声向女鬼说道:“我也听说过你,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将救你的人拽下水,差点淹死对方的混账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