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是归我管,但哪次不是我拿你们当祖宗?”老宋一如既往地唠叨,“哪次你们掉链子了不是我想法子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你这个任务虽然是重了些,可双倍补助难道不是我帮你申请下来的吗……”
靛蓝翘着腿,歪歪扭扭地坐在沙发里,听老宋叽里呱啦个没完。
再也没有了工整的白衣黑裤,取而代之的是文化衫、哈伦裤和帆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洋基队的棒球帽。
明明是二十好几的青年,看着就像一个时髦帅气的大学生。
老宋的唠叨终于告一段落,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的羊毛你不薅几把是不是今年就过不了冬?”靛蓝说,“继续接任务也可以,难度不要超过三级,而且我不接深潜了。”
“你想接我都不会派给你了!”老宋气愤,“潜一次就招惹一个VIP,一个比一个难打发。你再这样干下去,国际上会对我们组织有误会的!”
“我哪次不是正经在工作?我哪次没有完美地完成任务?”靛蓝喊冤,“我就这么讨人喜欢,我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你还是退休的好。”老宋说,“你和藤黄不一样。他喜欢这种刺激和漂泊的感觉。而你一直想稳定下来,把根扎进大地里。有时候我会反思,当年招募你是不是做错了。”
“我可不后悔做了这行。”靛蓝笑了笑,“虽然我动不动就诅咒你脱发和被电信诈骗,但是,老宋,我一直很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难得的机遇,也感谢你一直支持我。”
“肉麻兮兮!”老宋又瞪了靛蓝一眼,继而言归正传,“你这次回来得正是时候。系统刚刚出了一份分析报告,南洲各国接下来几年在政局上会有一些较大的变动,苏曼就是震中之一,裴家必然不安生。我们国家不打算参与这个事里。就算你不主动撤离,我们也会把你召回来。”
靛蓝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只哦了一声。
“所以,为了把扫尾工作做干净,”老宋继续说,“我们告诉裴家你确实牺牲在了爆炸里。”
紧接着,似曾相识的一幕再度上演!
老宋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靛蓝:“我告诉裴家,你在国内还有亲人,他们便给了一笔抚恤金。”
靛蓝难以置信,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乖乖,真不愧是买命的钱!
那一长串的0就像钻石项链上的宝石,一个个在纸上闪闪发光,晃得人眼花。
这一瞬,靛蓝又觉得裴家那几个长辈其实也有可亲可敬之处,裴将臣的既要又要也不是那么让人气愤了。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在钱的份上,就不和他们一般计较了。
但靛蓝随即又想到了一处,谨慎地问:“这钱不用扣税吧?”
意外所得的税率可不低呢。
“……”老宋说,“不用。你安心花吧。还有,这是一个送货的任务,地点在巴黎,难度只有二级,符合你的要求。”
“噢,La Paris!”靛蓝念了一句法语,喜笑颜开,“像这种地点在旅游名城的任务,以后可以多给我一点。”
“你小子就是想公费旅游!”老宋冲着他的背影嚷嚷,“到底谁薅谁的羊毛?”
靛蓝空手而来,满载而去。
来到地下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那辆雪佛兰-科迈罗。
引擎发动,车载多媒体开始自动播放,正是国际新闻频道。
“……苏曼国家安全部再次向国际方面寻求协助,缉拿‘长林道恐袭’一案头号嫌犯马东天……”
“……苏曼总统新闻办发言人日前表示,裴家慎总统对贡林王室在‘长林道恐袭’中的参与非常愤慨,认为贡林王室此举‘违背了两国的友谊’……”
“……贡林王室发言人就苏曼官方的指控给出回应……指责苏曼借口缉拿逃犯,士兵多次非法越过北部边境……”
“……受苏曼和贡林两国局势影响,股市近几日都产生较大波荡……”
苏曼裴家和贡林尚氏王室的恩怨,很有可能会借着这一场恐袭再上一个高度,到了不得不有一个了结的地步。
难怪系统说南洲要乱了。
希望裴将臣和他关心的那些朋友们,都能在这一股风暴中坚挺住,迎来改天换日的阳光。
而他也要奔赴新的旅程了。
大黄蜂丝滑流畅地从停车位里驶出,朝着盈满阳光的室外开去。
裴将臣再一次从打击中站了起来,这让所有关心他,尤其是依附于他的人们欢欣鼓舞。
可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又很快意识到,裴将臣是回来了,可回来的……好像又不是裴将臣。
虽然裴将臣过去也是个傲慢、自我意识强烈的人。但他性格开朗,对下属严厉却又护短,出手也大方,算得上是个好上司。
现在的裴将臣,冷漠、易怒,对生活中的事漠不关心,工作起来有一种不要命的疯狂。
他的睡眠情况依旧没有改善,但总算肯吃药了。可药物的副作用让他胃口欠佳,人越发消瘦。
恐袭案中有数名武装分子被逮捕。他们大多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兵,对雇主一无所知,但有一人是马东天的手下。
在情报局一处地图上搜不到的基地里,审讯人员对这名嫌犯进行了高强度的集中审讯,所用的手法没有一条能通过罪犯人权公约。
张乐天是个人如其名的傻孩子,毫无准备地跟裴将臣一道去旁观了审讯,险些没有被吓出精神分裂。
“我还以为只有美军审塔利班才会用这些手段!”他后来向阿曼达哭诉,被阿曼达同情地喂投了不少奶糖。
“但是臣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张乐天回忆起来还瑟瑟发抖,“满地的血,还有屎尿。那个气味,那个惨叫声……你知道乡下杀年猪吗?那场面就跟那差不多。我现在整晚做噩梦,你说臣少怎么扛得住?”
阿曼达心想,裴将臣没准每天晚上都梦到闻书玉惨死的那一幕,酷刑审问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了。
那个小头目没能扛过三天,交代了马东天在国内的好几个窝点。
将这几个窝点清扫了后,情报局顺藤摸瓜,又以一个不能公开的手段,从境外抓回了马东天的两大副手之一。
比起上次那个小头目,这个副手算是一个硬骨头了。严刑逼供了数日,他硬是半个字都没有交代。
张乐天再一次跟着裴将臣走进那间审讯室时,一时没能认出地上那一团东西是一个人。
裴将臣精致的手工皮鞋踩着地上的血走了过去,一身纯黑的他就像一个死神。
张乐天战战兢兢地端来一张凳子,请裴将臣坐下。
“张广利,三十五岁,白瓦省永定县人。曾因持戒抢劫、贩卖毒品而入狱……”裴将臣翻开一份资料,慢条斯理地念着。
嫌犯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让张乐天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裴将臣眼帘低垂:“你之所以死扛着不肯开口,因为你的老婆孩子都已经被你送去了贡林,处于马东天的保护和监视下。你用你的命,换你家人的命。”
裴将臣轻叹。
“但被你们害死的人,他们也有家人,他们的家人正在为他们的死哭泣。”
嫌犯依旧不为所动。
裴将臣微微偏了偏头,一个情报局人员拿来一个平板电脑,开始对着嫌犯播放。
“爸!”
“老公!”
哭喊声传出来的一瞬间,嫌犯的身躯猛地抽动,似被泼了滚油。
平板电脑里,一个中年女子搂着两个孩子,正面对着镜头,惊慌的脸上挂满泪水。
“爸爸,救救我们!”
“爸爸,我害怕!”
“老公,求你了!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吧!求你了……”
视频被关上了。
张乐天面无人色,就听裴将臣语气阴冷地说。
“我们既然能从境外把你抓回来,抓你的妻儿老小也不是问题。相信你也清楚,就算你不向我们交代,你也会死在监狱里,死于马东天的灭口。但如果你没有交代就死了,我向那些遇难者发誓,我一定会把你的老婆孩子也送下去,让你们一家在地下团聚!”
裴将臣微微俯身,注视着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嫌犯。
他明显享受着对方的痛苦和恐惧,脸上竟然浮现淡淡的笑意。
“我会让你知道,我能比马东天还要残忍。我报仇的决心和执行能力,也远胜马东天。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小时,我就会让人剪下你家人的一根指头。然后是眼珠,舌头……我会让你睁着眼睛看着直播,而你的家人则会带着对你的怨恨一点点死去……”
没有等到一个小时,这名嫌犯交代了。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阿曼达问张乐天。
“情报局对他们采取了保护性措施,藏起来了,以免马东天报复他们。”张乐天说,“臣少就是吓唬那个人啦。但他当时的表情真的太可怕了。就像……那一刻,他不是人类,而像一个魔鬼!”
阿曼达那个时候还以为张乐天胆子太小,描述太夸张。
任何人在经历了父亲早逝,母亲分离,爱人又惨死等一系列打击后,都会留下永久创伤。性情大变是不可避免的。
但随着时间推移,阿曼达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可能看走了眼。
裴将臣的心中也许确实生出了一个魔。
裴将臣并没有突然长出犄角獠牙,背后也没有多出一道影子。但似有一团阴冷的云团始终笼罩着他,不论头顶阳光如何炽烈,他始终置身阴雨之中。
那天当众用士兵赶走堂兄只是一个开始,裴将臣做事的手段越发强硬霸道,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
他变得听不见劝告,我行我素,任何质疑或者忤逆他命令的人,都会被立刻打发走。这让下属们越发为难。
这还仅仅只是裴将臣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
因伤还没有彻底痊愈,裴将臣目前只能进行轻体力的射击训练。
阿曼达发誓,当裴将臣射击的时候,她能看到他灵魂里的魔被释放了出来。
复仇的火焰在这一瞬显了形,凶悍的杀气冲向四面八方。有什么阴暗可怕的东西在耳边叫嚣,带来阵阵阴寒。
连巴图勒这么一个铁塔般的大汉都不禁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但犹豫了许久,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是对的。”阿曼达向张乐天道歉,“臣少确实走火入魔了!”
“你终于明白了!”张乐天热泪盈眶,“你知道办公室里的人背地里怎么说他吗?说他一出现,就像屋子里进了鬼,后背都凉飕飕的。”
阿曼达也跟着打了一个寒颤。
“简直就像在经历现实版的《宠物公墓》!”张乐天困惑,“臣少是不是在农场里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想说他被书玉的鬼缠身了吗?”阿曼达往这孩子的后脑拍了一巴掌,“你不要命了!”
“要是书玉哥的鬼就好了。”张乐天说,“臣少没准还高兴呢。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忍一忍吧。”阿曼达也只有这么一个破主意,“就当这是第二个堰塞湖。”
阿曼达有时候忍不住回忆自己初次见裴将臣的情景。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泳池派对。
那时候的裴将臣还是个浑身洒满阳光,表面傲慢,但骨子里却很热心的少年。那时候的闻书玉看着斯文腼腆,面对陶威的子弹却面不改色,那么孤勇无畏。
他们都那么清澈、明媚,就像那个旱季刚刚来的夏天。
阿曼达一点都不怀念当年的自己,但却很怀念那个时候的闻书玉和裴将臣。
好在这一次的堰塞湖没有堵塞太久。
没有过多久,裴将臣不顾医生的警告,强行开始接受实战训练。
巴图勒接到申请后依旧没有说什么,但在训练的第一天,他就安排了一场爆破演习。
随着炸弹的轰鸣,一辆训练专用的报废机动车爆炸成一团火焰。
热浪迎面扑来,裴将臣的耳中嗡地一声,眼中只能看见那一团冲天的火光。
胸膛重新弥漫着熟悉的剧痛,嗓子眼再度涌上血腥气,脖子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
好像有人在痛苦地嘶吼。是谁?
人们向裴将臣奔来。有人在摇着他的身体,冲他大喊。
“吸气……慢慢地……深呼吸……”
过了许久,裴将臣才终于克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和混乱的呼吸。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休息室里,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其他队员还在继续训练,枪炮声不断传入室内。但裴将臣已能控制住情绪。
“喝了!”巴图勒将一杯花草茶塞进了裴将臣的手里,“我老婆的秘方,可以舒缓情绪。”
裴将臣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感觉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
巴图勒拖来一张椅子,在裴将臣面前坐下。
“我相信你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Jason。我就不多嘴了。”这位大汉开门见山地说,“一个士兵没法面对爆炸,就像渔民怕水,或者厨子怕刀。如果你还想干这行,那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得正视自己的情况,Jason。你活下来了,但你受了很重的伤——”
巴图勒指了指心口。
“寻求心理帮助没什么丢人的。我也在定期接受心理咨询,做我们这行这是常事。我知道你想为小闻报仇,我们都想!可是要报仇,你首先得恢复健康。”
巴图勒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有道理。
经此一事,裴将臣也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已严重躯体化,必须得到治疗。
在为书玉报仇前,他还不能倒下。
于是回去后,裴将臣立刻让张乐天为他预约心理咨询师。
张乐天和阿曼达等人几乎额手相庆。
但找到一名和自己合拍的心里咨询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裴将臣这种情况比较特殊的人。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裴将臣陆陆续续接触了很多位咨询师,不是抱怨毫无用处,就是事后大骂对方是庸医。
张广利提供的情报非常管用,特别行动小组很快就确定了马东天在贡林的藏身之所。
但是想让贡林警方将其逮捕,再移交给苏曼,走正式渠道的话,也许等到马东天自然老死都不会有结果。
就是否要再次采取秘密潜入的非正常手段抓捕马东天,上级部门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案件就此僵持着。
这也让裴将臣的情绪越发烦躁。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林希女士。
这位心理咨询师五十岁左右,身材娇小,知性优雅,有两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而且有一半华裔血统。
她的咨询室布置得非常温馨舒适,散发着一股书本和绿茶的芬芳。裴将臣一走进去便情不自禁地放松了紧绷的身躯,在沙发里坐了下来。
没有套路化地开启咨询,甚至没有以拉家常的方式引导裴将臣开口。林女士只是安静地煮着茶,让裴将臣自己一点点放松。
堵塞河水的碎石堤坝就在氤氲的茶香中一点点崩溃。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裴将臣,让这个青年逆着时光而上,一步一步,回到了童年,父母还在身边时的童年。
裴将臣的童年记忆零碎而模糊,但始终记得家里的书房的模样,因为他们一家三口在那里度过了太多时光。
父母的书桌是面对面摆放着的,这样他们俩便能在工作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而裴将臣的小书桌就摆在一旁。他看书涂鸦时,总能感受到充满爱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人生曾是一张完美的画卷:富裕的特权家族,恩爱的父母,各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但花无百日红,月无百日圆。太过完美的东西,总会被上天收回去。
先是父亲,然后是母亲,依次从画卷里消失。
小男孩在书桌前写着字,身影在窗外飞掠而过的光影中长大,始终独自一人。
裴将臣看那男孩独自背着书包,在保镖的护送下去上学;看那孩子在仆人保姆的服侍下,独自吃饭、睡觉;看他生病的时候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看他被比他高一个头的堂兄欺负,用石头砸破了堂兄的头。
裴将臣至今都还记得,眼看堂兄哭着扑进父母怀中时,小小的自己有多羡慕。
那时候裴家瑜在留学,裴家慎在部队里服役,都顾不上大哥的儿子。而当裴将臣试图向祖父寻求安慰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老人严厉的斥责和一通繁冗的说教。
“不要像你爸一样感情用事!你是个男孩子,你要独立,要强大起来……”
裴将臣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失落和茫然:他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那天,小裴将臣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他打算离家出走去找母亲。
他在书包里装上巧克力、果汁、零用钱、指南针和一本地图册,换上露营时穿的衣服鞋子,翻出窗户,顺着水管滑到一楼。
在被找到前,裴将臣记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都已经走到了海边。
但后来复盘,裴将臣意识到自己当年甚至没能走出裴家的庄园。
大人们只当这孩子突发奇想去森林里探险,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实际的意图。
这件事,裴将臣甚至没有告诉过闻书玉。
他总以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还很长,很长。他以为自己终于结束了孤单的岁月,从此不用再独自一人应对那枯燥的朝夕。
终于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填补了那个空了多年的缺口,渡他过苦海。
书玉无微不至地陪伴在自己身边,承接着所有的喜怒哀乐,在他难过疲惫的时候给他拥抱,给他无尽的爱。
那时的裴将臣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块干涸了太多年的土地,贪婪无耻地从闻书玉身上汲取着爱和关注,却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回馈给书玉。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书玉的不开心,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所以老天爷将书玉无情地带走了。他做回了那个独自涂鸦的孩子。
渡他的那一只小舟不堪重负地沉入海底,他孤零零地漂浮在汪洋之中,回不到来时的路,也抵达不了对面的岸。
裴将臣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
林女士让他哭了好一会儿,才递上了纸巾,轻声问:“孩子,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难过吗?”
裴将臣哽咽,又挣扎了片刻,终于说:“我爱的人死了……”
“但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他。”
这一天,裴将臣终于将积压了数月的痛苦和懊悔化作泪水,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林女士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听着。而她的倾听也正是裴将臣所需要的。
也是从这天起,林女士成了裴将臣的心理咨询师。
一周咨询一次,持续了很多年。
在这间如家一般的咨询室里,裴将臣向林女士讲述他的成长经历,他和闻书玉自相遇到相爱的点点滴滴。
以及,在林女士专业的引导下,从理性的角度回忆惨剧发生的一幕。
裴将臣在这位像母亲一般的女性长辈面前放心地落泪,说了很多对闻书玉都没说过的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外面被人欺负、受了伤的小孩,但这一次,他终于有了一位可以愿意听他倾诉委屈、给与他安慰的长辈。
“从小我就觉得很孤单。”裴将臣,“我有很多可以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但直到书玉出现,我才发现我和这些朋友并不能交心。”
精神共鸣是人际交往的最高层次,只有当那个人出现了,才能体会到。
“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能和他分享,所有的心思都能告诉他。他是我的爱人,同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其实对于闻书玉的死,裴将臣至今都接受得不是很好。
“我总觉得他可能没死。”裴将臣哂笑,理智上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哪怕亲眼看见了,DNA也验证了,可总觉得他还活着。直到前阵子,我回了公寓……”
结束了在主宅里养伤的生活,裴将臣回到位于学校边的公寓。那一处和闻书玉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公寓。
进门之前,裴将臣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也许门内的世界还和过去一样:明亮温暖的灯光,满室飘香的饭菜,笑着迎出来的恋人。
闻书玉没有死,他只是为了惩罚自己要和别人结婚,整了一出大恶作剧。
于是裴将臣和过去一样推门而入:“我回来了。”
屋内无人回应。
那是一个傍晚,没有开灯的室内阴沉且寂静,让裴将臣清晰地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在飞速减缓,几乎归零。
那一天,裴将臣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感受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黑暗将他的整个世界笼罩。
四面墙壁不断地向他挤压而来,他无处可逃,被强烈的窒息感控制。
“那天我终于意识到,书玉是真的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等我回家了……”话音消失再哽咽中。
那是裴将臣人生中第一次清晰而痛苦地感觉到绝望。
他将再度回归孤单之中,靠着对恋人的回忆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这么多天了,我一次都没梦见过他。”裴将臣对此耿耿于怀,“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睁开眼满脑子都是他,为什么梦里反而见不到他呢?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不肯来见我?”
“我想你可能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不妨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林女士安慰,“和我说说你的遗憾吧。哪些事让你觉得遗憾?”
裴将臣沉默了片刻,说:“我只为书玉觉得遗憾。事情发生后,每个人都在安慰我,同情我,替我觉得遗憾。可死的是书玉啊。”
裴将臣痛苦地抓着头发:“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人就没了。人死后要是还有意识,他也肯定很为自己觉得遗憾吧。”
这样的倾诉持续了很多次。
当裴将臣终于诉说完了他的悲痛,他开始在林女士的引导下正视自己的问题,开始分析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我有哪些缺点。我是一个生在特权家庭里,却又在丛林模式中长大的人。我高傲、自大、强势。不论是与生俱来的特权,还是我的成长经历,都让我成为了一个自私、贪婪的人。可我并不在乎。强者或者圣人,我只能做一个,我选择强者。”
“我从小就很孤单。都说我深得长辈的宠爱,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我非常渴望那种无条件的爱,渴望有一个人包容我,陪伴着我。然后,书玉出现了……”
“我当时只以为他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没想到他也是一个考验。”
“我真的很爱他,林女士。”裴将臣真诚地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这种人不会有真心,或者我将来会遇到更爱的人之类。但是,不!我坚信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有些爱情,一生只会出现一次。但我把它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