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萤石精护城的故事,”僧人不紧不慢跟上在人身侧站定,耐心解释,“传说上古时这里有萤石精,为护山民自愿沉入河底,千年后便化作了这满河的光。”
天妖对眼前的皮影戏冒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致,到最后,索性搬了个小矮凳伏在戏台边,目不转睛看了一出又一出的剧影。
直到锣鼓声歇,人群散尽,才意犹未尽起身。
老匠人正低头收拾皮影,忽的察觉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原来就是这玩意儿在动。”少了光影的阻碍,无咎倏的凑得更近,伸手戳了戳盒里的萤石精皮影,“没有竹杆扯着,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才整好的皮影人转眼被弄乱,老匠人回头看着两人,不诧也不恼,笑着解释:“那可不,皮影靠人牵线才活,纸人凭道士的符术点睛。说到底,都是无心的物件,离了外力便什么都不是喽。”
“纸人?”无咎挑眉,从记忆中翻出几幕画面,“画皮描骨,却没心脉,也算‘人’?”
“算不得真的人。”僧人在他身边站定,目光落在那些皮影上,“不过是借形罢了,无心,亦无魂。”
“人无心无魂,便为死物。”无咎勾起牵着皮影的线,目光仍停在萤石精的袖子上,蓦然开口,“和尚。”
寂煊侧目。
“那你说,莲失其心,还能活下去么?”
身后陷入短暂的安静。
“如若是你的话,自然能。”
这回他依旧没能在这座像是忘川的城池呆到尽兴。
三日一到,便再次启程。
不过比起最初画的那条直直进入正南方大漠的线条,这一路的行程堪称歪歪扭扭,跟着人见到了好些从未见到的风景。
他们穿过枫叶林,在飘着炊烟的小镇逢过一场庙会,看村民点燃篝火和烟花,听人群唱难懂的歌谣。
秋末的霜风卷着落叶掠过官道,无咎还是那副没骨头一样靠在马背上的姿势,任马儿自行跟着前头引路的人,边掰着柿饼边看着路边的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
又逢山坳初雪,他们夜宿在挂着冰凌的山神庙。天妖玩性大发,用余烬烤了大半袋甜枣,听庙外雪花簌簌落在松枝上。
热闹随寒意渐深而敛,直到某个傍晚,两人路过一座临着河谷的小城,风忽而变得干烈。
寂煊:“再往前,就没什么人烟了。”
无咎闻声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天地间再无半分绿意,只有连绵的沙丘在暮色中铺向尽头。
风沙卷着沙砾拍得人脸颊生疼,马儿早已被换成了骆驼。
无咎趴在驼峰间,呸呸吐了几口沙,抱怨道:“这什么破地方。”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像坟堆的地方。
寂煊应道:“等过了这片沙脊,或许就有绿洲,我们此行的目的也在那儿。”
“四面八方都长一个样,我们要往哪儿走?”
寂煊未应,只抬杖在沙上一点,一粒微光自杖尖迸出,像点点星屑坠落,凝成一条若有似无的线,指向大漠深处。
“以骨为芯,命火相燃。”天妖瞥了眼身侧略显灰败的面容,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嗤笑,“大漠里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在意。”
僧人神情微顿,头也不回轻声道:“走吧。”
大漠的黄昏总带着股肃杀气,天妖从最初的新鲜到索然无味地趴在骆驼上装死,也不过才用了一日。
“还要走多久才到你说的绿洲。”
寂煊抬眸看了眼天色,又回头看向将自己当成包袱般软趴趴横挂在骆驼上的人,眉眼微敛,唇角轻扬:“今日应当到不了,可是累了?”
无咎:“不累,无聊。”
只是下一刻,天妖冷不丁直起身体,遥遥指了指远处的一点若隐若现的银泽:“那是不是你说的绿洲?”
寂煊闻声回头,没说话,只是领着身后的骆驼朝着那点银泽走去。
看似不远,但当他们当真走到附近时,天边月牙已冒出了点尖。
不是绿洲,只是一汪小湖。
月光下的湖水泛着银亮的光,映得星子比别处密了几倍。
虽得到了否认的答案,但冷不丁见着这片水域,无咎白日堆聚的乏味瞬间一扫而空。
他眨眼凑去了水边,好奇道:“除了绿洲,大漠其他地方也能有湖?”
“是承压水,藏在沙层下的活泉。”僧人俯身掬起一捧,恰好倒映出天边新月,“不如今日在此歇息一晚?”
他抬眸望向天际:“风静,月色亦正好。”
天妖忙着琢磨眼前湖泊,自是一口应下。
然天不遂人愿。
柔和明亮的月辉笼罩整片大漠,无需点灯,也足以看清很远。
他们刚在背风处扎好帐篷,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不消片刻,七八名马匪举着刀冲至跟前。沙尘被马蹄卷得漫天飞,为首的刀疤脸勒住马,刀尖指向两人:“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别怪爷们不客气!”
无咎正嚼着几颗入大漠前贮藏的甜枣,百无聊赖托腮看着人将帐篷最后一角扎紧。
察觉新到的乐子,还没等那头开口说出第二句话,身形已如闪电掠出,借力轻巧跃上马背,重重拧住为首马匪的手腕反手一折。
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月夜。
其余人刚要围上来,就被抬脚踹翻在沙地里,动作又快又狠。打斗间扫过沙地带起一阵尘雾,亦压不住天妖眼底泛起的戾色:“这话反过来,给本大爷将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寂煊:“......”
不知是不是担心他阻拦的缘故,亦或许这大漠的确太过无趣了些,让人无形间积攒了好些无从发泄的怨气。
妖找事的动作比往常利落了不知多少,眨眼的功夫,围上来的马匪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骨骼碎裂混杂着皮肉撕裂的动静听得人毛骨悚然,常年在大漠横行霸道的匪头一回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但仍有好些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硬骨头咬着牙伺机而动,让这场混乱略微延长了些时间。
僧人始终一言不发站在湖边,婆娑乖顺跟在人身后。良久,忍不住轻轻闭目。
只是无人察觉,一抹浅淡的金雾无声无息覆在兴致大起沉迷打斗的天妖无暇顾及的肩颈后背处。
直到沙尘初歇,一柄短匕眼看就要正中下方出气多进气少的马匪心口,刃锋骤然触及一道无形屏障,自此不得寸进。
“无咎,得饶人处且饶人。”
天妖轻轻喘着气,赤瞳因着兴奋泛起一丝更为艳丽的绯色。
只是望过来时,盈满了暴躁不悦,气冲冲窜来跟前:“你讲不讲道理?明明他们先起的杀心,本大爷还手都不行?”
寂煊偏头看着几乎被洇成暗红的沙地,默然片刻,才轻叹一声道:“何须为这些人徒增杀业。”
无咎抬眸瞪人:“我身上的杀业还少么?不差这一笔。”
“过往已逝,何必再增新痕。”僧人垂眸,看向最初遭袭这会儿正拼命朝外爬的马匪首领,“何况...你方才不是也收了三分力道?分明亦非过往的影。”
“谁收力了,分明是被你压制久了变废物了不少,什么时候还我法力。”
天妖撇过头,气鼓鼓坐在沙地上,看着因他停下的这点间隙,这群不顾裂骨之痛也要爬上马背的匪不一会儿便逃了个干净。
待到人影彻底消失,身前阻碍不复,这才慢吞吞起身,眼神仍是异常不爽:“这些马匪一看就作恶多端,本大爷是在替天行道。”
寂煊:“嗯。”
好在天妖的注意力很快被遗落的“战利品”尽数吸引走。
“有肉干。”
“怎么还带着一堆破烂出来。”
天妖自言自语。
“这又是什么?”
“酒?”无咎拨开皮囊口子,凑近嗅了嗅,“怎么感觉有股奶味?”
不等人回应,他干脆地灌了一大口。
“甜丝丝的,感觉又有点儿酸。”
寂煊:“或许是牧民酿的马奶酒。”
无咎:“你喝过?”
寂煊静静摇头:“有所耳闻。”
那头已然懒得搭理他,自顾借着月色翻找着马匪们留下的包裹。
身后的动静渐息,像是跑进了帐篷里。寂煊坐在湖边,正欲同往常一般入定,身后突兀飘来一阵浅淡酒气。
飘忽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僧人轻轻拧眉,捻着念珠的手微顿。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回身之际跟着伸出手。
恰好稳稳接住扑来怀中的人。
同他猜想的如出一辙,马奶酒不烈,但贪食的妖到底还是将自己灌醉了。
天妖醉后的状态让人略有些诧异,和清醒时的模样截然不同。若非那点难以忽视的酒气,更像只是犯困,陷入了一重更深重的倦怠中。
懒洋洋的靠着,不愿动弹,也不想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中。
乖得不像话。
却莫名的有些黏人。
他抬手想替人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对方却顺势拽着袖角,往掌心蹭了蹭。
...像在撒娇。
.......
天妖的体温一直偏高,却都莫名比不上此时此刻,像一团肆意飘摇的焰火,灼得人再难以静心。
僧人目光未移,望着无垠天穹良久,身形始终未动,维持着最初入定的姿态。
只是一臂略微收拢,让怀中人靠得更加安稳。
念珠转动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风里,像无声的护持。
数日一晃而过。
大漠的旅程大多时间仍是枯燥无趣。
天妖又恢复成了最初那副懒散没力的模样,趴在骆驼上装死:“和尚,我们届时回程,不会还得走一遭这个巨大坟堆吧。要走你自己走,本大爷不走。”
寂煊遥望前方:“找到绿洲,我们便无需再从此处回程。”
天妖微微眯眼,龇了龇牙,意味不明一笑:“那从哪儿回?那绿洲到底是什么好地方?难不成不受人间法则限制?”
“不...”寂煊才开口,身形微晃,蓦地握住杖身。
“你怎么了?”
无咎抬眸不解看着前头的人,总觉得对方身上那点灰烬气息更重了一点。
虽然这道引领他们找到绿洲的线是以命火点燃,但以这和尚的本事,损耗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才对。
“无事。”
“那走吧,早点找到,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无咎打了个哈欠,刚继续瘫回去,就听人冷不丁开口,“到了。”
无咎坐直身体顺着人指引的方向极目远眺,风沙在视野尽头突然矮了半截,朦胧绿意从灰黄的沙丘缝隙里渗出。
起初淡得像幻觉,走近了才看清是连片的草野。
“你找到这片绿洲...好像有点古怪。”
天妖率先踏进野草丛四处张望:“虽然草里这些聒噪的虫子和畜生吵得很,但你不觉得,这地方跟你的璇玑楼差不多么,表面生机盎然,实际什么活物也没有。”
说罢,重重踩上只正巧穿过的巴掌大黑蜘蛛。
不见血丝,不见虫尸,那只被踩死的蜘蛛在注视中化作一层细密的灰沙,转眼没进土里。
僧人缓步跟上,环视满目生机,目光最后停在那平滑如镜的湖面上。
水面有风却无波澜,倒映不出天空,只有两轮残月一左一右。湖畔植株疯长,却排列得过分整齐。偶有几只游鱼跳出水面,在半空中分裂成二。
但婆娑始终安静跟在身后,未曾发出半点警示。
这样怪诞而无害...
寂煊心下了然,垂眸轻喃:“是蜃。”
“好像还不是普通的小蜃妖。”
天妖大步走在前头,随手摘下路过的沙枣树果实塞进嘴里。
朱红果实下泛着诡异的淡蓝汁水,他看也不看,随口将籽吐出。
寂煊:“这样的上古魔物,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是啊,这些上古妖魔,来人间盘踞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所以它好像半死不活的。不过,也许是辟错了空间,不慎坠来了此地。”
“我能感应到它,”无咎绕去了湖泊对面,俯下身以掌覆地,抬眸冲人轻笑,“人间灵气稀疏,又是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猜再过个千八百年的,它就会在此彻底消散了。”
许是看着人神色有些沉凝,他忍不住多问了句:“怎么了?”
“蜃虽为魔物,但除了有些致幻能力,向来无害?更何况这只还是快死的,你在担心什么?”
无咎点了点唇,眼底依旧带着笑,嗓音清浅,语意不明:“你来此地的目的,不会和蜃有什么关系吧?”
寂煊不语,只是继续望着满目怪异。
他找寻的阵心当然与蜃无关,但蜃盘踞在此,幻象终年覆盖。
天极诛杀在此处的阵心,便再无可能找到。
无咎还在兴致勃勃探索这处绿洲,蜃气的幻象反倒让这地方添了几分怪诞的乐趣。
僧人站在原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赤影,眼底不见悲喜。许久,终是溢出一声轻叹。
也许是优昙的清气终于压下了汇聚的堕念。
修罗天性凶残狠毒,无心无情无泪,从来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了几分私心。
待他找到无咎时,妖正赤足踩进浅水里逗弄着游来跟前的银蓝小鱼。
察觉有人靠近,头也不回懒懒道:“找到了你来此的目的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风掠过胡杨,寂煊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被蜃气吞没,轻声道:“快了。”
无咎身形微顿,终于舍得抬眸与人对视。好一会儿,眼中才重新漫上惯常的张扬笑意。
“那我等你。”
“好。”
暮色再次笼罩寂静绿洲。
无咎半躺在倾斜的胡杨根上,百无聊赖拨弄着身旁趺坐的僧人腕间那串细细的檀木珠:“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离开这地方。”
寂煊缓缓睁眼,看向不知何时离他极近的妖:“明日一早。”
“这么快?怎么离开?”无咎说着,忽的探身,在人颈间轻嗅,“你是不是受了伤?很重么?”
早已习惯了妖时不时的突兀凑近,僧人岿然不动,缓声道:“无碍。”
无咎微微眯眸,托腮盯着人良久,眼见人再次闭目入定,又冷不丁摸出几片草叶卷了卷递去人唇边,露齿无声笑了笑:“咬一口,甜的。”
寂煊顺从启唇,咬住递来的草叶一瞬,很快松开低声道:“涩。”
“涩么?”
无咎闻言笑得愈发肆意,幸灾乐祸般将披针形的枣叶塞进人嘴里:“本大爷吃枣,你吃叶。”
寂煊咬着叶,偏头静静看着从身后抱出一大堆沙枣的天妖,眼底浮起些许晦涩难辨的情绪。良久,只抬手轻轻拂落人发梢处的几许碎叶。
黎明前的风带着潮湿凉意,水面倒映着将亮未亮的天。
天色极暗,但婆娑的金芒仍是隐约映照出湖岸边的两道身影。
僧人身姿端正,妖在一旁蜷睡。
一团翻涌的灰雾在水上升起,贪婪汲取着四面八方的生息之力。
丝丝缕缕的金雾混着血色在指尖溢散,若光线再明朗些,便能看清人唇色泛起青白。袖管滑落,腕上蛛网般蔓延的青黑裂纹似乎更深更密了几分。
时间缓慢推移,越来越多的灰雾自湖底钻出,兴奋游走湖畔趺坐的僧人身侧。
蜃无形,侵蚀却如附骨之疽,抽丝剥茧般啃咬着血骨。
寂煊低眉垂目,仿若未觉,只是缓缓摊开掌心,任由点点金芒如萤火浮升散进雾中。
随着漫布整片绿洲蜃气的收拢,胡杨与沙枣的扭曲的枝干在黑暗中无声恢复。
偶有露水沿着叶脉滚落,滴在人指背,他却已觉不出冷。
“你在...饲蜃?”
无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嗓音带着乍醒时的微哑,坐起身懒洋洋伏在人肩头。
“这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在意...蜃气难散,所以不惜耗尽生息之力也要将它救活好让其离开人间。”
寂煊回眸,看向无意识靠过来的妖。
赤瞳中没有这些时日惯常带上的笑意,只有真切的不解,歪头安静盯着他。
天际恰好露出鱼肚白。
他略微阖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喉间涌上的腥甜压得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
半晌没等到回答,无咎也不再追问,径直站起身面无表情负手看着幽蓝的湖面一点点褪色,直至随风泛起波澜。
晨光刺破云层,盘踞的蜃终于化作流光窜向天际,绿洲幻象彻底消散。
湖面平滑如镜,倒映出澄澈如洗的天。
婆娑忽动,笔直坠落在湖心,漾开一圈圈深银的涟漪。半透的青石阵台缓缓浮现,晦涩的符文如锁链般缠绕其上。
无咎重新扬唇,眼底却仍不见半点笑意:“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嗯。”
那头一言不发盯着阵台许久。
“找到它,然后呢?”
天妖回头,转过身看着脸色异常苍白的人,眼中情绪莫名。
婆娑悄无声息陷入阵台,坠在僧衣下的手不动声色结印。
寂煊撑地起身,就察觉人再次亲昵凑近,围着他绕了圈,最后停在右后侧。
他忍不住闭目,伸手想牵住人,不料抓了个空:“然后,自然是带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
“回...”
天妖默然片刻,尾音渐轻:“堕神境么。”
这话像是深秋的清寒湖水骤然坠入更深的寒冰,空气陷入死一般的静。
他们挨得太近,几乎贴着耳畔说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天妖嗓音有多柔和,那柄毫不留情刺入身体的匕首便有多锐利。
血顺着伤口往外涌,很快浸透半边衣袍,却不见对方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无咎一眨不眨盯着几乎那柄他从马匪那儿抢来的,眼下几乎已经整个没入人体内的短匕,莫名的,却没多少成功得手的快意。
乍然望去,蓄意偷袭的妖竟像是在发呆。
直到几声难以自抑的低咳突兀将他惊醒。
“生于最贫瘠的苦土,怎么连伪装都不擅。”
寂煊回头看着熟悉的冰冷红瞳,神色不见惊怒。只深深望着人,唇角鲜血止不住地溢出,声音轻得像叹息:“无咎,你动手,晚了一步。”
天妖当即皱眉看向湖心阵台,正欲退后,不料手腕已被人死死握住。
刹那间,阵光大盛。青云如笼自上方骤落,将两人彻底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再睁眼时,天光如刀,四面绝壁千仞,合围如狱。
这地方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
无咎走去光幕边界,不紧不慢打量着这座囚笼。
五行之气织就穹顶,密不透风,星辉凝为无形锁链,贯山连地。二十八宿化巨兽铸于壁上,居高临下怒目而视。
若是寻常妖物被压制在此,大抵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无咎气定神闲抬眸,赤瞳深处黑莲倏绽。紫黑火焰凭空生出,寸寸融蚀,不多时便将眼前光幕烧出一方供人离开的缺口。
天妖大大方方踏出,却发觉困阵之外,早有几人在嶙峋断崖处等候多时。
困阵所处之处当真绝妙,离开后,他脚下仍是绝壁,只是突兀伸出了一小方平台供人停留。再往前一步,便能坠落深渊。
不过当他离开那道他以为的“困阵”时,总算反应过来。
真正的困阵,不在身后,而正是这方脚下绝壁。
数道隐约的压制在周身浮现,无咎忍不住皱起眉:“这就是山海楼?”
好一个龙脉汇聚之地。
八名紫衣修士形合围之势双手结印飘立半空,龙凤盘旋其上。
压得他心底那点摧毁念头挥之不去。
不过无咎仍是勉强压了压浮起的烦躁,左右张望。来人俱是故人,却唯独不见那和尚。
曦昀似是看出人意图,率先开口:“无咎,不必找了。大师为设下这方困阵,莲心尽损,暂且不在此地。”
无咎歪了歪头,不甚在意嘲笑道:“不过被一柄锈蚀的凡铁所伤,他不会就快死了吧。”
但身为上界四境执掌生息之力的神佛,哪有那么容易消散。
这回没人应他。
“明明窥探到了本大爷的来历,还选择将我困在人间?”无咎冷冷勾唇,“看来你们费尽心思下界阻我,不单单记忆有损,连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我们自有考量,”曦昀上前一步道,“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无咎:“百年前,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怎么不说你干了什么?”曦昀轻叹,“你自妖族留下那道警告后,三海震颤,魔物纷纷上涌,沸鸣百日不止。整整数月,所有人阴翳覆顶,惧念缠身,无人得一夕安寝。”
“大师为清查出个中异常,不得已将三年缩短至三日,强行渡尽槐东怨煞,却也发现了你埋藏在此的恶种。”
无咎:“发现了又如何?你们拦得住它么。”
彼时他已回到堕神境,就凭这几人的化身,根本没本事将本体融合的他再次召来下界。
他最好奇的,亦是这一点。
“的确拦不住它回去,不过曦昀利用镇生算到了一些凶兆。我们只好用符阵将你重新引了回来,我可是日夜不眠钻研了好几年才破解出海底那东西。”裴昭叹气,“幸好苍梧之渊还残留一分你本源的气息,否则真是束手无策。”
若不将人本源及时召回解咒,死在那道修罗印刻进神魂间的凶戾警示的生灵,恐怕还不知凡几。
难怪他会莫名出现在苍梧之渊。
无咎看向摊着手无奈出声的青年,神情微顿:“你说...你破解了能将我引来的符阵?还在此成功设下?”
裴昭:“是啊,当时云芨宗遍寻藏书,也根本找不到...”
无咎冷冷打断:“你怎么不说你一日得道两日飞升?”
裴昭揣起手,小声叨叨:“...不信算了,我都说了我是天才。”
无咎懒得理人,只是一眨不眨盯着裴昭,似是想从人身上找出些上界故人的影子。
他离开堕神境要能有这么简单,也不会躺在弱水河畔想了整整两千年才想到将真身分化为三,元神化作小天妖这样一个办法依次潜入下界。
“无咎,有事说事,你别盯我了。”裴昭皮笑肉不笑扯出个僵硬的笑,摸了摸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瘆得慌。”
自从某天一睁眼莫名其妙用刀在自己身上捅出数十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这辈子也不想跟那朵小黑莲单独呆在一块了。
无咎嗤笑,轻而易举猜到个中缘由:“心智不坚,被蛊惑至死活该。”
裴昭欲言又止。
“你们费尽心思将我从堕神境引出来,然后呢?”
若当年便能将他诛灭,何必等到现在。
曦昀轻叹:“你的本源如何难缠...还需要我们过多解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