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家先辈为保社稷安稳鞠躬尽瘁,岂是区区一介白衣学子可比的?”提到世代为官,邱忻岚终于按捺不住得意之情。
那狂傲地语气给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不以为他家祖上三辈任的是地方文官,倒像是一乘铁骑立下过多少收复失地的汗马功劳似的。
他们所坐的位置和临桌紧紧挨着,自然这些话也传进了梁仲秋跟卫熠然耳中。
他俩相视一撇嘴,俨然是对邱忻岚的高调做派表示不屑。
而邱忻岚被吹捧忘形起了闲聊的兴致,捂嘴讥笑道:“说起那青西书院,可真是人才多。前一阵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学子,居然白眉赤眼的找上门去求见县令大人。想那县令是什么身份,怎会纡尊降贵去见一个清贫书生,结果被人晾在外面晒了一整天,险些晒成了肉干,哈哈哈哈......”
“还有这种事啊?真真是让人好笑。不过这种事应当是县衙内的隐秘私事吧,邱少爷怎会得知?”
邱忻岚一挑眉尾:“当时我就在屋内陪着县令大人赏画,看得真切,如何会不知道?”
这故作不经意的炫耀不免又引来几句奉承追捧,越发听得邱忻岚喜笑颜开。
他便学着县令大人的神态和腔调,一捋不存在的胡须:“咳咳....若来的是那简言之,看在范大人的面子上见一见也就罢了。那姓梁的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县令说话?”
他刻意将字音咬得又重又滑稽,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临桌的梁仲秋听到这段不觉攥紧了手掌,将指尖深深陷到掌心中。
——明明都是被县令隔绝在接待圈外的人呐,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共情这种无奈与欺辱。
他们只会站在上位者打造的海市蜃楼上向下观望,然后幸灾乐祸的说一句‘对,不自量力,是他活该。’
卫熠然也听到了这些刺人话语,似是怕梁仲秋会忍不住闹出事来,忙握住他手腕道:“我吃好了,咱们快走吧!”
梁仲秋依言起身,却没有朝邱忻岚那边多看一眼。
直到走出半里路完全看不到馄饨摊子的招牌,卫熠然这才犹犹豫豫的放开他:“仲秋,你......”
“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我是去了县衙但没受接见,被晾在外头站了一整天,后来淋着大雨回去的。包括所谓县令大人怜惜学子遣人送来的笔砚,也无非是为堵住我的嘴,好叫我别再把事情闹得难看而已。”
梁仲秋第一次那么坦然的直面,他原以为会很痛苦,可事实却不。
这些话说出来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堪,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他是做了别人眼中不自量力的事,也得到了这个身份大概率会有的羞辱。
但那又怎样?
“熠然,有多少学子连县令大人的后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相比他们,我其实厉害多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卫熠然无从答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仲秋,我们都是最最普通的白衣学子,守着清贫的家底勉强度日。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个福份能考中功名扭转局面的,只要有个能挣钱的活做着,心里就有盼头。不要太过为难自己了,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没有为难自己。”梁仲秋笑得虚无缥缈,眼神里的光却又那么坚定:“我知道那条鸿沟很大,但鸿沟再大,也未必是不能逾越。就像你说的,只要有能挣钱的活做着心里就有盼头。旁人的讥诮嘲讽,我何必放在心上。”
卫熠然还是心性纯良,听他这样说略略宽心:“你能这样想那就太好了,这种家世出身的人,有几个没点势利眼呢?咱们犯不上事事都和他们计较。”
“嗯。”
梁仲秋颔首应声,仿佛是真没将邱忻岚的话给听进去。
他摸出取货单晃晃,招呼卫熠然:“走吧,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干,别叫吴婶儿她们在铺子里等急了。”
梁仲秋如今心中有了成算,做事就比以前更为上心了。
凡事不仅亲力亲为,还今儿给帶些时令瓜果,明儿又给捎帶些零嘴糕饼,把铺子里几个伙计给哄得分外欢喜。
渐渐的‘梁掌櫃’这个称呼也不只是打趣的调笑话了,进进出出谁见了都会这样道上一句。梁仲秋听了也不再扭捏婉拒,而是大大方方的回应,愈加显出他当家做主的气度。
某日簡言之陪沈忆梨散步散到了铺子里,吴婶儿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梁仲秋勤勉能幹。
连阿昌都龇着牙花子道:“那梁郎君变化可真不小,办事又细致又稳妥,比原先到咱郑府做客时要强多了。您瞧,这铺子是不是里外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簡言之揽着沈忆梨一笑,见他如此得人心,也就放心将事务全交由他打理了。
梁仲秋从牙行里招了两名长工,签的都是半年的约,日常负责卸货搬运,或是做些洒扫杂项。
铺子里的人手暂时不成问题,只是簡言之那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坐诊大夫。门栏上贴的聘帖边角都已经泛了黄,可来应征的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就是技艺浅薄混饭吃的庸医。
簡言之不免微微有些犯愁,倒是梁仲秋劝了他两次,说行医不比做别的買卖,急不得,总得精挑细选认真考量过才行。
实则私下里梁仲秋也在悄悄地打听着。
要想靠铺子挣錢就得在铺子里待得长久,掌櫃的这个位置做得再好也是随时可替换。
但若能找到一位由他引荐的坐诊大夫,那他对于铺子的掌控权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时日一晃过去半月,照惯例到了该放榜的日子。
学子们苦读一年就为着这一刻,因此天刚发亮就听到院子外有人起身的动静,想是那些书生按捺不住要提前去衙门口占位置守榜了。
简言之对自个儿的成绩大致有数,瞧天色尚早还打算再多睡一会儿。然而小哥儿焦虑得很,后半夜就醒了,捂着仅仅隆起轮廓的肚子就要去挑出门穿的衣裳。
简言之失笑,把人抓回来:“今日放榜人必定多的走不动路,你有着身孕哪里能去那种地方。你就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等看完榜我给你帶金丝肉饼吃。”
沈忆梨自从有了身孕口味就刁钻了許多,平常荤腥不爱碰,就喜欢吃那煎得焦脆的金丝肉饼。
前段时候这肉饼几乎成了简言之的杀手锏,不管沈忆梨提出什么离谱要求,都没有一个是两块肉饼解决不了的。
沈忆梨这回是真急了,腕子被握着脚还要往衣橱伸:“我不要!这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我当然要陪着!你放心,我不往人堆里挤,站在旁边看看就成。”
“不行。”简言之温声拒绝,顺手朝他屁股后边拍了一巴掌。
力道很轻,一点都不痛。
沈忆梨瞬间红了耳根,连挣扎的幅度也小了許多:“你、你个书呆子不要脸!瞧瞧,孩子都看不下去了,在肚子里踢我呢.....”
小哥儿羞得胡言乱语,听得简言之差点笑出声来:“好了,阿梨听话,每年这榜一放总有些考中了的会发癫发狂,没考中的要跳楼跳河。万一伤着哪儿你让我怎么办?我保证一看到结果就回来告诉你,你不是很惦记宋家小哥儿吗?等回来我就带你去找他玩,好不好?”
沈忆梨确实念叨过好几回要去看望宋予辰,前几次都被简言之以‘他要专心筹備婚事,咱们别去添麻烦’的由头给劝下来了。
现下想来,书呆子怕就是留着这一手,好应对小哥儿非吵着闹着要去看榜。
沈忆梨也自知这要求提的不恰当,使使性子小闹过一场就算了:“那、那你早些回来,给我带两个大大的金丝肉饼。”
简言之含笑:“好。”
“我还要吃王记的甜豆花,予辰也爱,你带两份。”
“好。”
“还有芝麻酥、虎皮糕、炸鸡骨、烧鹅腿.....”
“都依你,都依你。”简言之揉揉他的头,用一记深吻堵住了小哥儿根本点不完的菜单。
短暂亲昵过后,简言之睡意全无,换好衣裳就准備出门了。
另一边郑庭早早的从铺子里接了梁仲秋,两人在巷口等着和简言之汇合。
梁仲秋已有预感这次会落榜,是以虽然紧張,但也还算镇定。而郑庭是报了期望的,一路上又是双手合十东拜西拜,又是止不住地碎碎念,不知道在和哪位神仙通灵。
这叽叽咕咕的样子看得剩下两人压根焦虑不起来,全部的关注点都在郑庭从大悲咒第几行背到道德经第几页了。
等到了衙门口,果然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一片。
大伙儿各使出浑身解数,一时被左边那人推搡过来,一时又被右边那人挤踩过去。
郑庭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往人堆中间扎,梁仲秋和简言之赶紧跟在身后。却是没等他们站稳,就听见郑庭杀猪似的嚎了一声,竟直挺挺往后一仰,大头朝下厥了过去。
梁仲秋吓了一跳,连忙探手去扶:“成垣!你怎么了?!”
简言之眼尖,瞥见那红榜后半部分郑庭的名字赫然在列,顿时了然。
拍了拍梁仲秋的肩示意人没大碍,而后忍笑凑到郑庭耳边:“还装?我可瞧见宋家小哥儿偷摸跟过来了。有人见你那未过门的夫郎生得俊俏,正准备搭讪说话呢——”
话音未落,只见郑庭一个鹞子翻身,噌地爬起来,眼睛得溜圆:“哪儿呢?!哪儿呢?!敢搭讪我家夫郎,看我不弄死丫的!”
郑大少爺土匪上身,脱下鞋拔子就要去找茬。
简言之嫌丢脸,刚往旁边躲了两步想装作不认识他,就被郑庭一把薅过来死死勒住了脖颈:“嗚嗚嗚....苍天有眼哪!我考中了,我终于考中了......”
同样遭难的还有梁仲秋,他个头矮些,郑庭大半个身子压他身上,憋的脸色都青了,好半晌才艰难道:“恭喜你啊,成垣兄,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简言之一瞧梁仲秋神色就知果然是落榜了,于是暗暗杵了郑庭一拳,意思是叫他收敛点。
好在过了头一阵的兴奋劲,郑庭也回过神来了,笑道:“放宽心,一次没中没什么的,想我还不是活生生考了七年才勉强上榜。你底子比我好,又比我用心,再加把劲,明年一定能考中!”
梁仲秋心里有预期,听罢只点点头:“多谢成垣兄,我会继续努力的。”
说话间简言之扫完了全部榜单,正见自己的名字列在第七位。
院试的题目相对较难,对于这个成绩他还是满意的。
不管怎么说,一举就拿下秀才功名,总算是可以给他家夫郎一个圆满交代了。
简言之一到家就将这好消息告诉给了沈忆梨,小哥儿欣喜非常,張开双臂便要往他怀里扑。
“真的么?真的中了?!那你现在是秀才了?你真的是秀才了?!”
“是是,衙门张贴的红榜,不会有错。”简言之无奈,生怕沈忆梨动了胎气,忙按住不安分的小哥儿把他抱到腿上坐着。
沈忆梨笑得见牙不见眼,拽着他袖子轻晃:“我高兴嘛,你等着,我这就去做几道好菜,好好给你庆贺庆贺!”
简言之好笑,捏了捏他的鼻尖,道:“用不着你动手,成垣也中了,这样大的喜事幹爹干娘岂会略过我们?阿娘可是交代了让我好生带你过去,晚饭咱们去那儿吃。”
原本这晚宴也邀了梁仲秋的,可想到他落了榜,席间大伙儿欢庆难免会惹他难受。所以在梁仲秋推说铺子有事走不开后,郑庭也就没再多强求了。
只嘱咐厨娘单备份酒菜,叫阿昌上工时给他一同带过去。
那头梁仲秋回到铺子,见今日众人都去看放榜,没什么生意,索性给伙计们都放了假。
“今儿你们两个东家高中,你们也去松快松快吧,沾沾喜气。明儿一早再来上工,还按日例给你们发放工錢。”
大伙儿一听放假工錢照发,纷纷欢喜道谢。
待他们三三俩俩散了,铺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梁仲秋这才从食盒里摸出酒,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大喝。
酒过三巡,正当他有些微醺时,忽然听见门帘一响,紧接着探进来张堆笑的脸:“梁掌櫃怎得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呆坐无趣,要不小人陪您喝两杯?”
梁仲秋抬眼瞥他,认出那是他租赁来的长工之一,名叫孙榮的。
孙榮这人机灵是机灵,但那股子机灵劲下总藏着点儿投机取巧,是以往日梁仲秋并不爱多搭理他。
见梁仲秋面上淡淡的,孙榮也不尴尬,兀自走近斟了杯酒,仰头就干了:“梁掌櫃不说,小人也知晓您在为什么不痛快。依小人拙见,人生在世,未必就只有当官这一条出路。您瞧那些个掌柜,一个二个谁不是吆五喝六,满肚流油?真论起来,一顶乌纱帽在脑袋上压着,难保就真比当掌柜的要快活哩!”
梁仲秋晃着酒盏,却是没正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荣嘿嘿一笑:“不是小人假意吹捧,梁掌柜您年轻有能耐,咱铺子上下没有不服您的。若单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活,岂不是白白可惜了?”
“噢,那照你说,我该如何?”
梁仲秋斜眼睨他,喝净的酒盏甫一放下来,孙荣就极识时务的给他斟上了。
“嗐,小人一介长工,能有何见解?要怎么做还不全凭梁掌柜做主。先前的东家是怎样打理铺子的小人无从得知,但小人明白一点,只会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人成不了大器。像小人这样的长工被埋没就埋没了,可梁掌柜您呢?守着这么大的買卖就挣那点儿工钱,连小人也为您不值啊。”
孙荣话里话外都是在撺掇梁仲秋从中捞油水,也算是戳中了梁仲秋的心结。
“你来的时日不长,想是不清楚。这铺子不是我的,若被动手脚坏了生意,你以为我还能在这立足?”
“铺子不是您的,难不成就不能变成您的?”孙荣几口酒下肚,胆子越发大起来了,眼里透出算计的精光道:“小人知道您在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坐诊大夫,碰巧我认识个同乡,懂点儿医术。这采买制药说白了不就是照着方子炮制么?您手头上若有了钱,还怕花钱买不来良方?”
于药理梁仲秋切实不懂,但孙荣有一句话说得在理。
再好的方子也是人开出来的,他简言之能开,其他大夫一样能。
只要有足够多的钱,易手几张药方又有何难?
缄默瞬息,梁仲秋眼底的踟蹰已渐清明:“你的话本掌柜听到了,至于要不要做,容本掌柜细细思量后再做定论。”
孙荣瞧他这样子便拿捏住几分,当即迎合笑道:“那是自然。”
随着夜幕降临,郑家精心准备的庆学晚宴终于正式开席。
郑家夫妇好难容易盼得郑庭考取功名,可是把两人给高兴坏了。
郑老爺子甚至搬出了只有年节祭祀时才舍得用的八仙流云紫木檀香桌,要不是郑夫人拦着,这会儿郑庭怕是都要端着碗筷和先祖灵位坐到一起了。
“光宗耀祖....真是光宗耀祖啊!想我郑家几辈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到了成垣这辈,谁知他竟还有考上秀才的福份!这真是叫我.....唉....”
郑老爺子触动情肠,看看郑庭,又看看祖宗排位,最后选择了抱紧郑夫人嚎啕。
“他娘,咱儿子出息了,咱对得起他爺爷临终前的嘱托了.....”
诸如此类话语,从郑庭看榜回来开始就听了不下五十遍,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凉凉道:“不对吧,我爷过世的时候您不是才十来岁么?那会儿亲都没娶呢,就有儿子了?”
“闭嘴。”郑夫人嗔去一眼,不动声色把淌到肩头的鼻涕抹回郑老爷子身上:“好了,他爹,孩子们都看着呢,嚎两声得了,老哭也吵人得很。”
郑老爷子鲜少在人前露出这副姿态,今儿是太过高兴,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听闻这话忙抹了把脸:“你们阿娘说的是,今日言之和成垣都榜上有名,该欢欢喜喜的庆贺。来来来,别拘着,吃菜吃菜!”
虽然老两口三不五时的就有感而发,但为着庆祝考取功名,加上许久没有欢聚一堂了,气氛终归还是热闹的。
郑夫人先提了一杯:“成垣能有今日,多亏了言之在书院里帮衬。来,我敬你们小两口,还望你们往后不要生分,时常到家里来看看我和你们阿爹。”
沈忆梨乖觉,不能喝酒就用鸡汤代替:“我有身孕,阿爹阿娘叫阿庭哥和辰哥儿送去那么多补品给我,拿我当自家孩子看待。我们哪能和阿庭哥生分呢?只要阿娘不嫌我们叨扰,我和言之都巴不得常来。”
“常来好,常来好。”郑夫人满心慈爱的看向沈忆梨,喝完酒又夹去两筷子菜给他:“我听言之说你有孕后口味变了,不爱吃太腻的,就特地叫人做了这道蜂蜜酿小排,焖得十分软烂,你尝尝。”
“谢谢阿娘。”
“那我呢?做得来蜂蜜酿小排偏做不来桂花酿翅?我就爱那一道,功名都考上了也不给吃?”
郑庭望着晶莹诱人的小排直磨牙,惹得郑夫人塞去颗红烧狮子头才消停:“你手边的碗盅里是什么?看都不看就瞎说。你爹今儿心情好,叫人搬了两坛子陈年花雕来,许你多喝一些。好了,有得吃有得喝,可不许再闹啦。”
郑老爷子的酒窖可谓是府里最神秘的去处了,里头珍藏的酒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还有两坛子是从郑老爷子的祖父那辈就埋藏下的,口感醇厚无比,市面上纵是有钱也极难买到。
郑庭一听这话喜得找不着北,顺味道就吸溜过去了:“真是好宝贝!有一个算一个,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郑夫人深知自家儿子有酒就是娘的性子,并不多劝阻,只拉了泪眼婆娑的郑老爷子到一边,给他们腾出玩耍的空间来。
“我和你爹了了多年夙愿,攒下不少体己话要讲,你们只管慢慢吃慢慢喝,晚上就在府中歇下。成垣,言之喝不得多少,你可千万别灌他。还有阿梨,要是累了就先回客房去睡,别跟着这俩小子把身子熬坏了。”
简言之和沈忆梨一一应声,见郑庭也乖巧保证,郑夫人方扶了郑老爷子,到一旁去咬他们老两口的耳朵。
郑大少爷几杯酒灌进,彻底放飞了自我,没人搭腔还说得起劲,从第一次见到宋予辰一直说到筹备过半的婚宴。
“......就是这样啦,嗝、现在好了,考上功名全了我爹娘的心愿,朝上说呢,咱对得起父母。还有一个多月我要成亲,娶到了我喜欢多年的小哥儿,朝下、嗝.....也对得起妻室。人生无憾了哟......”
郑庭两颊通红,颤颤巍巍将酒杯往简言之唇边一送:“上、上、上回我过生辰,让你喝酒,你个书呆子答应地好好的,临了却不肯喝。今儿...嗝、你总不能还不卖我的面子吧?喝!高兴事,咱得喝!”
隔着一人远的距离沈忆梨都闻到了酒味,他没见简言之喝过酒,怕书呆子扛不住。
简言之这次倒没拒绝,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没事阿梨,别把你夫君想的那么没用嘛,这酒酿得醇厚,一两杯我还是能喝的。”
瞧着他一口闷,郑庭嘿嘿嘿的傻笑几声:“够给面儿,是我好兄弟!我、我和予辰说好了,等婚宴办完,我们就南下去趟琼州,他外祖家在那儿。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以前吧总觉得要见识到山南海北那才叫游历,可细想来,其实只要身边的人是心上人,哪里又没有好光景呢?”
“如今....如今考中了功名,明年我就不去书院了.....”
郑庭忽而哽咽,抬起迷蒙的眼睛看向前方。
“言之,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要记得,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和梨哥儿随时可以回来。”
话是很真挚。
情绪也很到位。
表情更是悲壮。
但恕简言之直言,他并不在郑庭前方。
郑大少爷喝上头了,抱着八角亭下挂着的鹦鹉架子不撒手,边哭边嚎:“哎哟,言之啊....我的好兄弟,我舍不得你啊!呜呜呜呜......诶?你怎么头上长毛了.....呜呜....”
简言之:“.......”
“阿庭哥像是喝醉了,要不....我们扶他回去吧?”沈忆梨简直惴惴,在看到郑庭徒手掰开鹦鹉的嘴并试图往里面灌酒后。
简言之深表赞同:“我一个人扶他就够了,他喝多了酒爱张牙舞爪,你往旁边站一些,省得被误伤到。”
沈忆梨点头,护着小腹尽量远离郑庭。
那边郑庭被抄了一把,闹起了脾气,跟简言之玩秦王绕柱走:“谁、谁说我喝多了?!我没醉!我清醒着呢!你、你叫沈言之,你叫简忆梨,看我多清醒!嘿嘿嘿.......”
简言之一个头两个大,伸手扣住郑庭腕下三寸,略一用力就疼得他清喊鬼叫。
“啊啊啊啊啊啊!你个书呆子要谋杀啊?!都说了我没醉!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简言之耳朵都被他嚎麻了,连白眼也懒得翻,叫过沈忆梨道:“走吧,阿梨,帮我把桌上那碟子白桃酥端上,等会儿把他丢进院子,咱们拿回房当宵夜吃。”
沈忆梨嗯了声,才想去端那碟子糕点,不料郑庭倏然扑过来,一巴掌就给扬翻了。似是不解气,还用脚狠狠跺碎,全部碾成了泥。
“吃个屁你吃!都说了我没醉,我就是知道!”
最喜欢的点心被糟蹋,饶是简言之这种好说话的也有些动气,伸手狠狠拐了郑庭一肘子:“没完了是吧?!”
“你!你才没完!忘了是你告诉我的?小时候你舅母苛待不给饭吃,你饿狠了只能爬到树上靠摘桃填饱肚子,后来你一闻见这个味儿就想吐。自从你那次病重痊愈,再到书院后就——哕、哕....”
郑庭话未说完就撕心裂肺吐起来,闻声赶来的小厮们着急忙慌去扶他,被扶走时郑庭还在叽叽咕咕说着‘我知道、你骗不了我’之类的话。
简言之哑然片刻,望着那一地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白桃酥忽然笑了笑。
原来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知己,而是明知那人不是你,却仍旧愿意为了皮囊而去相信灵魂的朋友啊。
等榜放完,今年的院试也就基本宣告尘埃落定了。
之后的几天,衙门会根据书院递交的考生名字、籍贯、学龄、号牌等信息,核对无误后现拨出十二两銀子,一张一亩良田的地契,外加一头黄牛,由当地县官安排差役送往各家。
每逢这时,差役队伍前都要大鸣开道鼓,引得街坊四邻纷纷到路旁张望观瞧。
相互道贺的、暗暗羡慕的、趁此鼓励家中学子的,来来往往又是好一阵热闹。
新晋秀才们也大多很识时务,准备下一个荷包里边装点碎銀锞子,好在差役上门送东西时請人歇脚吃茶。
既是惯例,简言之也不能免俗,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高高兴兴送走了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