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致命地问到点子上,彭庭献笑容凝固片刻,他第一反应是思考贺莲寒这些话的动机,裴周驭那天要送他出去不假,霍云偃确实也做足了准备,他们都以为天衣无缝。
“贺医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
他还是绅士地笑了下:“戴罪立功?要向上告发我们吗?”
“不。”
贺莲寒很快摇了摇头:“我没必要向上表忠心,只是想提醒你,也提醒裴周驭,你们的行为不可取。”
彭庭献突然顿了下,他彻底从窗前转过身来,后腰微微向后枕,双手环胸:“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天都过去这么久了,当时没发现,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隐隐感觉某个被搁置的问题即将落地,彭庭献拧起眉,嬉笑也收回三分:“你意思是,昨晚霍警官出现在卡车?”
没有回答这句话,贺莲寒看着他的眼,总结道:“霍云偃和裴周驭大概一直在谋划这件事,越狱,或者带你一起越狱,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过,但我今天出来的时间确实有限,长话短说,我不认可,也不希望看到你们真的这样做。”
她指向窗外,指尖落在刚刚彭庭献目光的方向:“从法律层面来讲,一旦越狱,即便你们逃脱,你和裴周驭这辈子也注定是见不得光的逃犯,你之前的生活条件应该很好吧?你更适合站在自己庄园的卧室,而不是这样一扇铁窗前。”
“如果你要走,渴望减刑或出狱,那里有你想要的正规途径。”
说着,手指一偏,落在了第八监区灰白色的屋顶:“堂堂正正出去,证据在那儿,我也在那儿。”
贺莲寒的暗示点到为止,她收了手,插兜离去。
彭庭献独自守在了窗前,良久没有动,他现在情绪非常复杂,还以为贺莲寒此番前来的目的是拿裴周驭的安危作要挟,所幸没有,但同时带来了他最近关注的某件事的答案。
记不清多少次了,他问裴周驭,你怎么总是和霍云偃说悄悄话,昨天,他也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原来,真的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第118章
下午的时候,监狱犯人们照常放风,入冬之后人人显得蔫了吧唧的,都不走动,三五成群抱团取暖。
彭庭献独自绕着操场走了一圈,他情绪有点吊着,关于早晨贺莲寒说的那些话。
昨晚裴周驭没有回八监,守在五监门口陪他呆了大半夜,人是在破晓时分离开的,天边阴昏一片,好像回去的路都摸不清。
所幸裴周驭当年接受改造,对低温环境的耐受十分强悍,有时候,看着他在寒风雪夜里缓行的背影,彭庭献会觉得,表达这件事对他确实很难。
总是行大于言,所以连谋划越狱也闭口不谈。
心里难得有点淡淡的堵,彭庭献一边走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颗粒,他随手甩地上,“啪嗒”一声,颗粒在地面溅出火花。
这是些用于测验的小玩意儿,由木炭粉、有色卡纸和粘合剂制成,这些天,他在监舍昼夜不分地捣鼓图纸,倦了烦了就抽身去忙自己的杰作。
明天就是新年夜,他准备来个大的。
他想了想下次见面该怎么聊这件事,走了个神,没意识到自己停在了训犬场。
耳边突然炸开几声狗吠,sare绕着场地兴奋狂奔,后边一位训导员在追,彭庭献眼尖地瞅见sare发现了自己,sare更是眼尖地直奔他而来,这寒冬腊月的天,sare难得这么温暖人心——他一下子扑上了彭庭献。
狗鼻子狠狠戳在彭庭献胸口,彭庭献差点被它顶出去,他下意识张臂接住,sare撞进了他怀里,蹦哒着两只脚哈气。
“汪!汪汪汪——!”sare的尾巴快甩天上去,嘴边全是雾:“嗷~汪——!”
“什么事这么开心。”彭庭献也被惹得笑了笑,今天这么主动,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sare能听懂人话似的,蓦地愣了一秒,接着又十分生气地冲他吠了一声,瞪大的狗眼里全是谴责。
彭庭献笑着蹙了下眉,刚要说话,一位气喘吁吁的训导员赶到了面前。
“谁让你来这边的!”一张口,他更是谴责:“这儿是犯人禁区!操场这么大不够你走的?滚滚滚,赶紧滚,别过来添麻烦。”
“好凶啊,警官,”彭庭献装似无辜地努了下嘴,笑道:“明明是sare先招惹我的。”
“它太兴奋了,裴哥过生日,一会儿给它送八监呆几天,”训导员语速很快地说完,又冲他挥手:“你赶紧走,你要在这儿让警犬咬了,还得连累我们。”
过生日?
彭庭献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这人还在催,他思绪被打散,木木转过了身去。
迎面吹来了一阵寒风,四周树上欢庆新年的彩带随风舞动,彭庭献隐约听到鸣钟声,不太真切,于是他停住了脚,向声源方向望去。
一转头,便对上双眼。
孟涧似乎早就站在了这里,站在离他五步远的身后,但寒冷的气温将他身上味道淹灭,彭庭献刚才竟真的没捕捉到一丝信息素。
他站的很直,脚尖落了层霜,面色看着也十分悠然:“庭献。”
彭庭献没有反应。
孟涧习惯性地抬起了脚,主动朝他走过去,他大方伸出一只手,微微弯腰,另一只手也同时握住自己伸出去的手腕,是个谦卑姿态:“新年快乐。”
彭庭献目光落在他弯下的腰,神色逐渐变了味。
不止他,刚才那位训导员和周边几个狱警也看了过来,有人暗中扶住了腰间的枪,随时做好拉开两人的准备。
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出乎意料的,彭庭献眉间褶皱舒展开来,带着一丝似笑非笑:“你还没死呢。”
“我最近在四监养伤。”孟涧如实告诉他,手又伸了一阵儿,见他无动于衷,便垂眸淡笑着收回:“你呢,回到五监之后,在忙些什么?”
“忙着给蓝先生效力,”彭庭献一顿,笑着说:“像你一样。”
“……嗯。”孟涧沉思着点了点头,反应比预想中冷静得多。
显然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方面,过了会儿,又问:“他还没对你死心?”
彭庭献一弯唇:“谁?”
“裴周驭。”
“为什么要对我死心?”彭庭献终于迎上他的眼睛,笑盈盈的:“他和你又不一样。”
这是他迄今为止给他的第一份正眼,恰好耳畔有风拂过,显得又动听又刺耳,孟涧在这一瞬间感到些许说不上来的意味,淡淡的,但其实话中自有倾斜的天枰。
也不知直觉来自哪里,安静半晌,孟涧向他确认:“你们在一起了。”
“是的。”
彭庭献这次更为坚定,音色比冷风还要尖锐地灌进他耳朵里:“我和裴周驭在一起,我喜欢裴周驭。”
这一次,孟涧陷入更为长久的沉默。
风吹得似乎更狠了,他一直凝视着彭庭献的脸,企图从他向来玩味的表情中看出裂缝,哪怕是一秒钟的闪躲,或者片刻嘴角上扬,只要出现开玩笑的可能性,他都坚信自己会捕捉到。
但这一次,不同以往,彭庭献确实很认真。
很认真、很明确地承认自己的“爱意”。
简直他妈疯了。
“呵,”孟涧反倒自己笑出声,五官扭曲成团:“你在报复我吗,彭庭献?”
“你算什么东西,我报复你?”彭庭献环起了胸,言辞更利:“你在我这儿的地位连buddy都不如,buddy都知道考虑自己,你除了一天天围着我转,像个没自尊的工具,有哪点值得我喜欢?”
孟涧一时间屏住呼吸。
“我给你的脸够多了,孟涧,世界上有的是比恋人更长久的关系,你把握不住,那就什么都没得做。”
彭庭献冷笑着说完,给出致命一击:“我讨厌眼巴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狗,你越倒贴,在我这儿的标价就越低———贱东西,以后少让我碰到你。”
说完,他径直转身离开。
孟涧在原地如遭雷击,他感觉自己用心搭建了二十九年的城堡在这一刻坍塌,直到此时此秒,他才真真正正看清了彭庭献这个人,触及到他冷血傲慢的底色深处,见识到他扭曲的爱情观。
他在原地驻足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新年夜的钟声将监狱敲醒,天还未亮时便听到有人庆贺。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环绕整个帕森,钟声和笑声交织,六监礼堂里也不间断地传出音乐。
彭庭献醒来时,破天荒发现程阎比自己起得早,他穿上了用薪水购置的新衣服,一身红,喜气洋洋得很。
“过年好啊。”
程阎还主动朝他打招呼,将他从床上拉起,和他握手:“快起来,别睡了,一天天赖在床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话太耳熟了,熟得不行,彭庭献对他说过不止一次。
“啧。”
床上的人目露不耐,脸上写着烦躁,眼色也很阴鸷:“别碰我。”
他无情甩开程阎的手,嫌恶不是一星半点。
“哎,不是我说,”程阎莫名笑出了声:“在这儿过年委屈你了是吧?什么日子啊,还心情不好,今天除了八监,所有监区都开放自由权限,你不出去走走?”
除了八监?
彭庭献果然脸色又差了一分,他嘟囔着说了句什么,程阎没听清,又犯贱地拍了他肩膀一下火速溜走。
醒来后彭庭献没急着起床,他又在监舍躺了大半晌,期间,时不时望一眼天花板。
事实来说,他翻身的次数比眨眼还要频繁,来回碾转几番,心头渐渐感觉蒙了层什么东西。
一种抓不住的、虚无缥缈的恐慌感。
这滋味着实不太好受,于是上午十一点钟,彭庭献终于起了,简单洗漱过后,他走出五监,漫无目的绕着外面溜达。
第八监区没有开放权限,即便现在周围人来人往,自由串门的犯人很多,裴周驭却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给礼堂监工,今天是新年夜,按理会进行最后一次彩排。
兜兜转转,彭庭献抵达了上次那片站岗台。
临近午饭时间,礼堂周边的工人走的走,散的散,只留几个狱警在检查治安,有人朝彭庭献瞥过来一眼,认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R星首富,摸了兜里红包,故作轻率地走过来。
“人手一份,你的,”他招了招,很随意的样子:“拿了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事。”
鼻孔几近翘到天上去,在做出这个行为之前,狱警便从许多人嘴里打探过彭庭献的为人———只要大方给一点优待,这位富商其实很好攀谈。
然而过去了半分钟,红包也没有人接。
狱警上扬的脸庞逐渐降下来,瞪着他,似风雨欲来。
彭庭献很反常地陷入了沉默,双手环胸,不甚在意地揉了揉眉心,不语。
那伸出去的红包也慢慢收了回去,狱警表情变得不对味,“嘶”了声,张口就要训他。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在这儿干什么。”
男人嗓音磁沉,彭庭献和狱警同时回头望去,狱警脸上积蓄的怒意一刹那间扫荡而空,他怵了下脖子,装作懒得追究的样子,闪身溜走。
彭庭献余光睨了狱警一眼,没接话,裴周驭抬脚走了过来。
“在这儿干什么,”他重复问,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欺负你了?”
还是缄默。
他身上的不寻常实在是太明显了,裴周驭定定看了他两秒,然后,后背微弯,两只大手撑在了自己膝盖上方,用那样自下而上的视线盯他眼,沉声:“不开心?”
这次终于有了点回应:“没。”
彭庭献看上去语无伦次的,否决完,又闭上眼,莫名吐了一口气。
四周留下的人更少了,大家都奔向食堂吃饭,脚边只余风和落叶。
“咔嚓”,一片落叶被踩断,裴周驭不疾不徐又凑近他一步,同一时间也直起了腰。
两人再次回归平视高度,彭庭献难得把心事写在脸上,他不说,那就等。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直到过去十分钟,彭庭献才摸了把自己的脸,开口:“小裴,昨天贺医生来找我了。”
裴周驭淡淡“嗯”了声。
“她发现了后门卡车的漏洞,告诉我,这是很大概率成功的越狱方式。”
稍稍一顿,彭庭献声压降下来:“你和霍云偃,私底下忙的是这个吧。”
话题点明到这里,他才肯抬眸对上裴周驭的眼,一束复杂的视线。
裴周驭却平静得多:“是。”
“你们,打算多久出去?”彭庭献紧跟着问。
“你想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把问题抛了回来,彭庭献沉吟几秒,低声说:“我不想。”
一缕寒风拂耳过。
裴周驭一向不悲不喜的眼里终于有了那么点波澜,他看上去并不诧异,只是一时停止了措辞。
彭庭献缓缓继续道:“我很早就察觉到你们在背着我忙一些事,八监那天,我以为送我走只是下下策,或者紧急处理的手段,没想到,这个念头对你已经很久了。”
裴周驭还是“嗯”了声:“继续。”
“我———”,这次停顿时间更长,彭庭献感到措辞吃力:“你已经决定了,一定要这样离开,对吗?”
他眼中迸射出希冀,仿佛只要裴周驭出现片刻迟疑,他下句话就会立马给出对策。
但裴周驭也能一眼望穿他的小心思。
“是,”他这样回答,语气有些硬:“这是我希望的方式。”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彭庭献腹中修改多次的草稿一下子丢到风里去了。
心底涌入一股晦涩难言的情绪,既释然,又掺着些许惆怅,接下来这个问题对彭庭献来说有些说不出口,但本能大过理性,他还是想平复自己今早那份恐慌:“如果,我们先后离开监狱,你会有作出改变的打算吗。”
有点隐晦,裴周驭暂时没接话,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良久,才静然道:“不会。”
“无论谁先走,我都会去找你。”
———我不会因此和你散了。
到这一秒,彭庭献终于得到令他落地的答案,早晨那份游移不定的未知感让他一整天难捱,他理解裴周驭的用心良苦,但无法违背自己的人生。
或许是因为教育经历、成长环境、性格乃至人生观都截然不同,彭庭献并不能像裴周驭这样如此轻易地接受“越狱”这件事,从入狱第一天,他便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
无论是程阎的暗中相劝,还是从他人那里接触到的橄榄枝,彭庭献都会潜意识越过当下的甜头,一眼展望越狱后的未来。
———阴暗,动荡,困苦不安,永远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最重要的一点,他其实不知道越狱后该做些什么。
裴周驭如今已经拥有忠心耿耿的下属,将来出狱后也或许会有自己的旧部,占据一方土地,以武力斗争护着他们二人安宁。
那他彭庭献呢?
除了一介逃犯的身份,他什么也不是。
除了依附伴侣到老,他什么也无法再为裴周驭付出。
这绝不是他期望中的爱情。
思及此,也得到了明确的保证,彭庭献语气便松了下来:“小裴,我今天和你说这些的原因,不是要阻拦你,我希望你走,走得越早越好,你不需要为任何人停留,包括我。”
“只要我们还有可能,在哪里分路,最后都还会碰上。”
他作势要去拉他的手,自以为两人观念上的第一次分歧就此打住,裴周驭却默然收了手,他的指尖与皮肤轻轻擦过。
彭庭献也顿住,碾了碾自己指腹。
裴周驭的喉结被风吹得些许泛红,期间吞咽多次,但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他木木盯着彭庭献通红的耳垂,风刮的狠,彭庭献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好久好久,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在风里掀了眼帘,让睫毛在眼前扑朔,在彭庭献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抬起手,帮他拉了下衣领的拉链。
“去吃饭吧。”
彭庭献猝不及防被推着走,坚持回头:“我的话你有听进去吗?”
“先吃饭。”
“裴周驭,”彭庭献用力一蹙眉,正色道:“给我明确答案。”
裴周驭的脸上在此刻出现裂痕,他唇部抿紧一瞬,十秒后,才寒着嗓音冷冰冰告诉他:“———吵架,出去再吵。”
第120章
礼堂外,一架机甲在空中展翼,远道而来的贵宾们笑意盈盈落地,地上铺满了鲜红的蕊,交织成长毯,一路护送到新年夜的尽头。
砰——!
礼花在天上炸开,绚烂的光线一瞬间笼罩头顶,瞳孔骤亮未歇,下一束烟花便紧接着跃然天空。
帕森难得迎来如此喜气洋洋的氛围,有人发出惊呼声,笑声也道道清爽起来。
六点时,彭庭献踩着钟声回到了监舍,走廊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横幅,程阎笑声猖狂,他看到他周围堆满了贺礼,像那位巴结自己的狱警一样,程阎在今晚也捞了不少“贡品”。
一盒包装精美的烟就这样递过来,程阎大手一挥:“赏你的!拿去抽!”
要没点故意挑衅的意思,彭庭献还真不信。
他的脸从回来后便一直沉郁着,心情不好,周遭明晃晃环绕着一团乌云,程阎伸出去的手递了大半天,发现没人接,又哼哼笑两声收了回来。
“毛病,你不要,有的是人要,”他唏嘘:“好歹也是做了半年舍友,就因为那点小事,跟我甩脸子到现在。”
他飞快扯了个白眼,拔腿逃窜。
旁边又有人撞了彭庭献肩膀一下,自来熟跟他开玩笑,叫他一声“彭董事长”,哈哈道:“新年快乐啊!祝你发大财!”
一张张笑脸自眼前疾驰而过,彭庭献不认得他们,但显然今晚绝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幸福,明天早起就能出狱似的。
彭庭献很牵强地扯嘴笑了一下,他心里堵,不太好受,上午裴周驭陪他一起吃过午饭后便回到了八监。
吃饭期间,他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两句,裴周驭吃得不急不缓,答得也漫不经心。
左试探右逼问,归根结底答案还是那两个字——没门。
他们彼此理解对方的观点,也体谅人与人之间不同的苦衷,但出狱这件事牵扯方方面面,裴周驭还是坚持要带他一起走。
想着想着,彭庭献又将自己放倒在监舍床上,使劲揉眉心,缓解那场谈话遗留下的阵阵眩晕。
差一点就要吵起来。
这对裴周驭来说俨然是不可撼动的决定,彭庭献闭上眼,压下阵阵心烦。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一面贺莲寒。
于此同时,五监门外,热闹非凡的人群里立着一道身影,裴周驭在这儿站的时间不长,亲眼确认彭庭献回到监区后,他便放下了抬着的手腕。
从午饭的十二点到现在晚六,彭庭献的行动轨迹涵盖食堂、操场、还有图书室,他被自己冷处理后心情变得非常消沉,游荡了这六个小时,才老老实实回到五监来。
午饭过后,他告诉彭庭献,他要先回八监了。
实则没有。
一阵又一阵冷风撞在心口上,裴周驭紧蹙起眉,再次抬腕看了眼时间,他现在是真的不得不离开了。
八监那边只剩下了贺莲寒一个人,其余研究员们休假,和家人团聚在新年。
他独自回到了实验楼,走廊果然安静得过分,仪器规律的嘀嘀声环绕耳畔,隐约间,裴周驭听到顶楼传来曲行虎的嘶吼声。
他最近情绪出现波动,否则贺莲寒也不会被要求留下看守。
舱体内都没有人,裴周驭进来后,顿了下,压着声息走到了后门那边去。
他同时从制服裤兜里掏了一根烟,直到站在后门,才摁了打火机把烟点上,一缕接一缕白雾从鼻腔间呼出,裴周驭偏头碾了下牙,感到牙根有股说不上来的酸痛。
中午在食堂那会儿,彭庭献一直盯他,跟眼巴巴等待放饭的狗一样,只要他肯点一下头,对方就能大快朵颐,把骨头雕刻成他想要的形状。
但他什么都没说。
那时候的气氛已经接近凝固,但或许是表达障碍的原因,裴周驭话变得更少了。
彭庭献最后都是沉着一张脸走的。
迎面又吹来风,呼出去的烟被卷走,氤氲在自己眼周,裴周驭看了眼十米外停靠的那辆卡车,徐徐把烟抽完,才走过去绕了一圈。
他停在后车厢边缘,举起一只胳膊,丈量自己单臂够到厢顶的高度。
彭庭献的体重,大概……75公斤。
估测这一切时,裴周驭正低着头,下垂的眸子不经意间掠过身旁一辆车。
那是贺莲寒的红色私家车,此刻不知什么原因,竟忘了关闭车内暖风。
前晚、昨晚都是贺莲寒守夜班,但怎么也不至于睡后门车里。
裴周驭搐了下眼皮,把嘴边的烟夹走,又歪头审视起这辆车———后座的门外,有几道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脚印。
其中一道明显是女人,略大的那些,鞋底花纹也很眼熟。
裴周驭沉默着抿了最后一口烟,偏头吐气,把烟扔在地上碾灭,走回了实验楼。
他听到顶楼传来男人的哭声,曲行虎好像失心疯了一般,又哭又笑的,贺莲寒被他折磨得来回走动,裴周驭静然片刻,也跟着走了上去。
他每走一步,楼梯台阶上就留下花纹相同的脚印,这是帕森狱警标配的作战鞋,裴周驭确认,最近能够出入八监后门的狱警,只有他一个。
不动声色的,他来到顶楼那间手术室,曲行虎果然将地面弄得一团糟,有两架仪器被打翻,高浓度腐蚀性液体流淌的同时,发出“滋滋”燃烧声。
贺莲寒听到开门声,朝他看过来,曲行虎也慢半拍转过头。
他整个人的身体都被牢牢钉在了浸泡池里,研究员们为了保证休假期间万无一失,尤其避免再发生中秋陆砚雪那样的事件,果断选择了放弃人道主义,牺牲曲行虎的皮肤。
他这样长久地泡在这片池子里,再也不会长出人类血肉。
曲行虎一直呆呆望着他,似乎从裴周驭身上闻到了“同类”气息,裴周驭没什么起伏地掠了他一眼,走向贺莲寒,眉峰向下压:“你昨晚去了后门?”
贺莲寒的唇本是张开的,这话一出,瞬间一闭。
她有点儿迟缓地推了下眼镜,表情看上去不大自然:“是。”
裴周驭轻微点了下头,正要说脚印的事,话头突然被截到了她那边。
“你帮我个忙行么?”
顿了几秒:“讲。”
“帮我照看他一小时,”贺莲寒侧眸瞥了眼曲行虎,眼下泛出乌青:“我承认,我在八监的工作经验还是不太够,这间屋子的仪器和化学品你比我懂,帮我工作一小时,我去去就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