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松了一口气,若是竺高与他正面对上,说不定要与他动手开打,巨江上第一次打交道时那家伙似乎就看他极为不
顺眼。
他刚刚走到门口,又听有东西从屋里破风而来,他急忙偏头闪过,然后咄的一声响,那东西直直钉在了门板上入木三
分。
定睛一瞧,原来是把银勺。
“不是滚蛋了吗?还敢来找死!你他妈的究竟要脸不要脸?”屋里的无邪又是一阵乱骂。
慕青挑挑眉,赶紧应道:“是我!”
屋里沉寂片刻,无邪开了口,声音有些微沙哑,“进来吧。”
慕青进了屋,屋里陈设十分精雅,不过地上一片狼藉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而主人无邪正伏在榻上,兀自咬牙拧眉气
的不轻。他穿着一袭白色中衣,背部明显可见斑斑血迹。
见慕青进来,无邪想要翻身坐起,不料却牵动了背部伤口,霎时疼得咝咝吸气。
慕青连忙两步上前按住他肩头,“就这么趴着吧,疼就别乱动了。”
无邪身子一软重新伏了下来,将衣襟理了理,低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人找你麻烦么?”
慕青答道:“听说你受刑,我不放心就来看看,是外堂主紫澜告诉我你住在此处的,他已经给我分配了入宫任务,还
说我可以在此住宿一晚明日上路。”
无邪暗自嘀咕:“奇怪,紫堂主平时谁都瞧不上眼的,怎么独独对他如此关照?”想到紫澜居然会允许慕青宿在他这
里,耳根子莫名就有些发热,这位外堂主行事向来诡异难测,难道他是故意这样安排的么?
慕青见无邪脸颊有些绯红,伸手就去摸他额头,“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么?”
无邪忙偏头避开他的手掌,掩饰道:“没有,小爷正常的很!对了,明日就是宫主五十寿辰了,九霄宫里难得会热闹
一次,你撞了大运了,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慕青点点头,“那倒要见识一下了。”说实话,他对鹤九霄还真是好奇的很,卿尘说过自己与他交手只能支撑五十个
回合,能够见识一下这种登峰造极的绝顶人物也不枉今日来这九霄宫一趟了。
略顿一下,慕青又道:“看你这样子伤的不轻,有没有伤到筋骨?我来帮你上药吧。”说着就要将无邪背后的衣衫掀
起来。
无邪急忙用手把衣服压住,连连摇头道:“不必了不必了,不过一点皮肉外伤罢了,哪里能把小爷怎么样。”
慕青毫不客气地将他手拉开,皱眉道:“行了,你怎么别扭个没完没了,你要再逞强我就直接点你的穴,我可不像竺
高那么好打发。”
无邪一听只得在榻上趴好,把头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地小声道:“你要真跟那姓竺的一般下流龌龊小爷早就把你手剁
了……”
慕青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当他又在发牢骚,当下不予理会,将他中衣小心翼翼掀开,但见他纤瘦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
几十道血淋淋的鞭痕,衬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他从怀中摸出自制的伤药来细细涂抹在无邪伤口上,一边欠然道:“抱歉,是我连累你受了刑。”
无邪从枕上抬起头来斜瞟着他,可能是刚才趴着憋了气,脸上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没好气地嗔怪道:“当然!不是
因为你缠着小爷问东问西,小爷何至于透露宫中密秘给你?又何至于会挨打受刑?都怪你不好,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了!”
话一出口,霎时觉得与其说他在埋怨慕青,倒不如说他在撒娇,心中不由一阵恶寒。当下肚子里暗暗骂道,无邪你个
没出息的东西,没事乱发什么春!那家伙是粗俗随便的野人,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要是栽在他手上那才真是阴沟里翻
船了!
无邪一通埋怨听得慕青宛尔,这家伙永远不会吃亏,总是想方设法占便宜。既然是密秘,他大可以选择闭紧嘴巴不告
诉他嘛!所以说,这罪责怪不到他一人头上,至少也该两人对半平摊才是。
心中虽然如此想,他却没有说出口,谁让无邪年纪比他小,现在又是伤员需要照顾呢?当下好脾气地哄道:“行行行
,欠就欠吧,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也是欠,以后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只管开口好了。”
听他答应的如此爽快,无邪心中格外熨贴,唇角不由得高高上扬,“算你识相。你欠的帐小爷可一笔一笔给你记清楚
了,以后别想赖帐。”
慕青由着他过嘴瘾,但笑不语。
伤药涂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十分清凉舒适,慕青涂药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温暖而有薄茧的指端偶尔划过无邪裸 露在外的
肩颈等处完好的部位带来微微酥麻的异样感,敏感细腻的皮肤立即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无邪痛并舒爽着,无意识地轻哼一声,尾音上挑,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颤音。
慕青立即询问:“很疼吗?抱歉,我再小心些。”
无邪心中一跳,顿时面红过耳,怕被慕青看见,急忙将头死死埋入枕中。
打死他也不愿意承认,慕青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他敏感的颈侧皮肤时,他小腹一紧,窜升起一股热流,以致不受控制地
呻吟出声了。
26
慕青很快为无邪上好伤药,并用榻边小几上已经备好的干净布片覆在伤口上包扎妥当,然后叮嘱道:“三日内伤口不
要沾水,近期忌食油腻荤腥之物。”
无邪闷头“恩”了一声。
慕青见地上实在太乱,自行起身到屋角取了工具打扫起来。
可能伤病之人格外脆弱一些,无邪从枕上稍稍抬起头来偷眼看慕青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心中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似慕青这般不带任何功利与私欲色彩接近他、又对他真诚以待的人,放眼世上能有几个?除了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娘亲
面容,他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片刻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紫堂主给你分配的什么任务?难度如何?”
慕青一边清扫一边回答:“我也不清楚难度大不大,他让我去杀清平镇商家堡的大少爷商千奕,酬金十万两。你听说
过此人没有?”
无邪撇撇嘴:“当然,在江湖上混的谁会没听过这位大少爷的名头——哦,我忘了你是才从山里出来的野人,没听过
也是正常。紫堂主很看得起你嘛,第一个任务就分了这么大个肥差给你,也不知道这位商大少将谁得罪得狠了,居然
肯花十万两银子要他的命,不过你是否有命消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说他是出于关心才询问慕青,但习惯成自然,顺嘴就免不了要挖苦他一下。
慕青对他的揶揄不以为意,问道:“那这位大少爷是怎样一个人?”
无邪一脸不屑:“一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豪门阔少呗!商家堡主要做的是武馆营生,门下弟子有不少出身达官显贵
之家,因此连鼻子里出气都要比旁人要粗些。商家堡在北方武林与济氏并称双雄,因为有权贵之人为其撑腰,称得上
是跺跺脚地面也要抖三抖的豪门望族了。商老爷子就一儿一女两个宝贝疙瘩,女儿早已出嫁,所以对唯一的儿子商千
奕格外器重,很早就开始将堡里大部分事务交由他打理了。”
“早年间商家堡在江湖上还没这么风光的,因为与官场有来往,许多江湖人士对它敬而远之。商千奕为了改变这一状
况就拼命与江北济氏拉拢关系,几年前更是腆着脸把自己唯一的亲妹子商雪如嫁给了济家长子济沧海……”
“等等!”慕青倏然抬起头来,一脸难以置信:“你刚才说,商千奕的亲妹子叫什么名字?”
无邪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应如此强烈,皱眉答道:“商雪如啊!难不成你呆在山里没听过商千奕,却听过他妹子的芳名
?不过你会听说商雪如的名字也不算太出奇,她少女之时艳名远播,曾经与济沧海的妹妹济秋水被人一同喻为北武林
的绝色双娇。但是商雪如嫁给济沧海已经有五六年了,你不会对一个妇人有兴趣吧?”
慕青对无邪尖酸刻薄的讥讽充耳不闻,商雪如是商家堡的大小姐、更是济沧海妻子的身份令他感到震惊不已。商雪如
曾说自己与爹爹相依为命卖艺为生,如今看来完全是一派胡言了。
堂堂大户千金名门少妇,竟不惜化名自伤扮成楚楚可怜的模样潜入沉香谷中与一名男子纠缠大半个月,这个女人实在
不简单。
究竟商雪如对卿尘怀有怎样刻骨的仇恨,才促使她放下身段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她那般不堪地辱骂卿尘而极
力想要维护的女子又是谁?
疑问接踵而至,慕青发觉情况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了。
无邪见他眉心纠结久久不语,不由心中窝火,“喂,你傻了?一个嫁人多年的女人还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瞧你那点
出息!”
慕青终于忍不得,朝他怒目而视:“你少胡说,谁迷她了?我与她有仇!”
商雪如与卿尘为敌,自然也就是他的敌人。那晚若不是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他一定不会放她毫发无损地离开。
慕青的回答倒让无邪怔住了,“不是吧,你不是说以前一直呆在乡下未曾涉足过江湖么,怎么会跟一个女人有仇?”
慕青避而不谈,淡淡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歇着吧,我出去把这些秽物倒掉。”说罢提着箕畚径自出了门。
无邪没有得到回答,没好气地在他身后愤愤道:“故弄什么玄虚,不说拉倒,你要说小爷还不稀罕听呢!你倒垃圾别
把自己倒进湖里喂王八就好!”
慕青将箕畚里的杂物倒在屋旁的池子里后并没有立即回房,而是来到廊下倚着柱子吹湖风,继续梳理之前脑子里纠结
成团的思绪。
夜已经深了,九霄宫里灯火阑珊寂静无声,抬眼望去只见飞檐重角影影绰绰有如迷宫一般,仍是见不到半个人影。
慕青暗道,鹤九霄能将如此多桀骜不驯的江湖高手收拢旗下并且治理得如此服帖,实在是手段高明。
天边一弯残月如钩,清晰完整地倒映在平滑如镜的墨蓝色湖面上,衬着湖中不似人间的华美楼宇,让人一时混淆了哪
里是天、哪里是地。
不知多年以前,少年时期的卿尘曾经住在这九霄宫中的哪一重?
慕青听到自己心底一声渺茫的轻叹,他错过太多了,为何他没有早生几年,与卿尘相遇于彼此年华正好时?
恰在此时,回廊尽头突然闪过一抹白色身影。
慕青愣了一下,旋即自嘲一笑,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现在他明明清醒着,居然还能出现幻觉,看来精神是
恍惚的可以了,这要让无邪知道了肯定要讽刺他鬼迷心窍。
然而下一瞬他就发觉不对头,那抹白影并没有从他眼前消失,而是经过他之前与紫澜见面的大殿朝后方继续飘然而去
了。
是他吗?看着极像,但是,怎么可能?
慕青心中狂跳一下,眼见那个身影即将淡出视线,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足追了上去。
白衣人显然对九霄宫的地形极为熟悉,前行速度极快,在重重叠叠的宫室之间如一道流光倏忽乍现,若不是慕青发了
狠紧追不放,肯定已经在迷宫一般的房子里晕头转向了。
很快,白衣人穿过一片黑乎乎没有半点人声的精舍来到一座小院外驻足停下。
与九霄宫别处精雕细刻的华美建筑不同,这座小院只用朴素的竹木搭就,院中一间茅草覆顶的木屋里有摇曳的烛光倾
泻出来。
慕青不自觉地也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景象只觉眼熟,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沉香谷中,而那白衣人下一刻就会回
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忽然不敢上前了,只怕那人真的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将他美好的幻想击个粉碎。
离着五丈远的距离,他怔怔凝望那个修长的背影。
白衣人在院外徘徊了片刻,然后单膝跪地朝木屋下拜,轻声道:“卿尘拜见宫主。”
慕青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只有那个清冽如泉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心跳激越得似乎随时都要脱离胸腔。
果然是他。
不过月余未见,他竟感觉漫长得有如过了半生。
稍顷,屋里传出一个优雅醇厚的声音,透出无形的强大威慑力,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拜服——“进来。”
“谢宫主。”卿尘站起身来,推开虚掩的柴扉走入院中,然后慢慢进了木屋,步履显得有些许迟疑滞重。
木屋内是武功已臻化境的九霄宫主鹤九霄,慕青不敢造次,隐入旁边一间精舍的檐柱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木屋里两
人的交谈。
“真是稀客,我以为你今生都不会再踏足九霄宫了,当年你发下的誓言可是言犹在耳的。”
“明天是你的五十岁寿辰……”
“难得你还记得有这么一个日子,不枉我养了你十几年。”
“养育教讳之恩卿尘一日不敢或忘。”
“是吗?你当日与我断绝父子亲情之时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犹如晴天一声霹雳响,慕青震惊得无以复加,鹤九霄与卿尘竟然是父子关系?怎么会这样?!
本来卿尘出身九霄宫已经让他难以置信了,刚刚听到的那句话更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27
屋中片刻安静后,卿尘的声音再度响起,努力自持隐忍着,“这一点我从来未曾否认过。”
三下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地鼓掌声后,鹤九霄悠然说道:“好个未曾否认过,看来是我理解有误了。我很好奇,你是以
什么身份前来为我祝寿的?你早已脱离了九霄宫,又与我断了父子情,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专程跑来一趟,这片
土地与我这个人于你而言不是渗透着永远洗刷不尽的罪恶与血腥么?”
鹤九霄的语气满是轻蔑鄙夷的嘲讽与咄咄逼人的压迫力,慕青却听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萧索与苍凉。
“卿尘不孝……父亲,数年不见你鬓边添了许多白发……父亲,你收手吧,你苦心经营九霄宫数十载,早已将事情做
到极致了,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求而不得的东西?几十年来九霄宫杀的人已经能将脚下的这片湖水填平了,难道
你还没有厌倦么?”
喀啦啦一阵响,似乎是木桌被拍碎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鹤九霄令人背脊发寒汗毛倒竖的冷笑:“收手?原来你回来就
是为了劝你老子金盆洗手的,我还真当你良心发现专程回来探望你年过半百的父亲呢。江湖上人人视九霄宫为洪水猛
兽,斥易九渊为阴司厉鬼,可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一只清白软弱的羔羊?可笑之至。我不妨明白告诉你让你死了这
条心,我易九渊——鹤九霄,生于世间一日就一日不会收手,九霄宫就一日不会解散!”
卿尘的语气已然激动至颤抖:“父亲!你为何到如今还如此执迷不悟?娘亲去世前说的话难道你都忘了吗?她若是知
道你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她在天之灵必然不得安息……”
“啪”一声脆响,是掌击肉体发出的声音,跟着是鹤九霄怒不可遏的厉喝:“放肆!我鹤九霄纵横半生,人挡杀人佛
挡灭佛,还轮不到你这个作儿子的来教训!我倒要问问你,难道你娘亲是如何惨死的你已经忘了吗?就算杀光全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