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桥上渡送邓猷魂魄之事。
“柔木。”吉日又是一阵微笑。
“什么事?”
“能够与你相遇,真是人生之幸啊!”
友人说得清清淡淡,仿佛微风吹过,柔木不由红了脸,好像为了掩饰什么,才显出强势的模样,道:“你不要想岔开话
题!我刚刚在问你,甄屠户到底是为什么杀人!”
“啊,这个啊,这件事其实是这样......”
5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叫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只结两朵花,其中一朵必在蕾期死去。
......想吃饭......她想敲开这户人家,讨口饭吃,但又怕夜深,人家睡去。她若是这么冒失地敲了人家的户门,搞不
好没讨到饭,而讨顿打,所以她情愿被饥饿折磨。毕竟饥饿就像影子一样,时刻陪在她身边。比起挨揍或其他什么,饥
饿与她最是亲密,而她也最了解饥饿。
花草的香气没有了,就像从未出现过。她靠着别人家的院墙,坐在那颗树桩上,无力地捧着破碗。记忆混混沌沌,她隐
隐地想起了贾宅的珍馐美味。
......想再吃上一口......
她们姐妹两个,都不曾缠过足。她们还担心会因此而找不到好人家。没想到竟多虑了。
以前开小酒馆时,她就跟她的姐妹说: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有钱的好人家!一嫁过去,就作夫人,尝一尝没吃过的好
东西!她的姐妹笑着说了什么,但她记不清了。后来,她如愿嫁进了有钱人家,但嫁的却不是什么好人家。贾老爷娶她
,不是叫她去作夫人,而是叫她去做妾。贾老爷虽然死了正室,但却没有再续的念头,他只是一味地纳妾、再纳妾。
过了还不到二十年光景,光绪十五年某日,贾老爷就归天了。许是报应,他没留下一儿半女,却留下了一宅子的钱财,
和一宅子的妾。那些在她之后,和在她之前娶的妾们,为了争抢财产闹得头破血流。她原想不牵扯进来,只求像往常一
样,在贾宅过太平日子,却被其他的妾指责:居心叵测。她们联合把她赶出了贾宅。对她们来说,少去个竞争对手再好
不过!她出来的时候,妾们还算有些良心,给了她一百个铜板。
她想再嫁个男人过下半辈子,但被赶出来时,她已经快四十岁。在过去,她这年纪都该作婆婆了,又有哪个男人能看得
上她这年老色衰的女人呢?
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靠一百个铜板过日子。铜板越来越少,只剩两枚的时候......她一直舍不得花,直到饿得快撑不住,
她才打算去买最后一个包子,可人家告诉她,这铜钱已经过期,不能再用了。从此她开始靠乞讨过活,竟讨了十几年的
饭。
先前的小酒馆早就没了,贾宅不多久也没了,就连自己家乡在哪里,她也不曾问过老父亲,所以无法知道,然而就是知
道了,又能怎样呢?她的孪生姐妹如果还活着,她遇到如此不幸,还可以去投靠。可是......啊!挨千刀的甄屠户!是
他杀了大姣!是甄屠户杀了大姣,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这般!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
黑暗之中,一个红衣裳的女子,慢慢地,缓缓地游移过来。女子的心口处被什么利器给刺穿了,正淌着血,汩汩地,能
够看见血泡。心口处的红衣服被血染成了深紫色。女子游移着,来到她面前。她正靠坐在那里。女子也蹲下身,将一张
惨白的脸贴至她面前,突然裂开嘴笑了,露出白瓷一样的齿,齿缝间全是鲜红的血:
“......姣......”女子用空洞的声音呼唤。然而她却没有回答,直直地盯着女子,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什么,也许已
经没了感觉。
女子裂着嘴,又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大姣......”
她蓦地睁大双眼,粗嘎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全身。
......梦,原来是梦......
不对?!大姣早就死了!她想,我是小姣,梦里的鬼才是大姣,是给甄屠户杀死了......
她们姐妹在同一天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恰住同一条街上。甄屠户住街头,贾老爷住街尾。她们姐妹俩同一日出嫁,路线又相同。不想途中遇上
了大雨。于是两只送亲队伍又同时挤进了一座废弃的尼姑庵。
送亲的人们将两顶花轿抬进了尼姑庵正殿,安置妥当,便纷纷从正殿跑去了偏殿,他们去烘烤湿透的衣服。因二姣姐妹
都坐在花轿里,所以没被雨水淋湿。
......那时候大姣明明还活着,她还说了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她说,
“姐,你不愿嫁给甄屠户吧?”小姣确定正殿里只有她们姐妹之后,才开口。
大姣没有回答,坐在自己的轿子里,只听小姣接着说:“那个屠户,来过酒馆儿好几回!咱们都见过的。姐姐经常偷着
笑他,说他长得像野猪呢!小姣说着,便笑起来,”如今姐姐却要嫁给野猪了!“
“你就好了。”大姣叹口气,才缓缓开口,“嫁给贾老爷这样的人,有享不尽的好日子过!哪里像我,还要跟个屠夫受
苦!”说着,她又叹了一声。
“姐,我听说,贾老爷死了夫人,没有再续,妾倒是有好几房。说不定啊!我嫁过去,也是做妾!与其这样,倒不如嫁
个屠夫好!再怎么,甄屠户是个老实人!”
“唉!你我都不情愿,真该换一换!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姐姐,不如咱们真换了吧?”
大姣听后,心里一动,顿了顿又说:“不行,万一给人认出来......”
“你不说,我不说。咱们是孪生姐妹,怎么认得出?”
姐妹商量妥当,分别从各自的花轿里出来,换到了对方的轿子里,为了以防万一,她们还换了红盖头。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认得出!”小姣坐在应该是大姣的花轿里,笑着道。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只要一辈子不说,就没人认得出?!我当然不会自己说出去了,这样白来的好日子
......可是她呢?大姣心想,如果哪天她后悔跟我换了身份,后悔跟着屠户过苦日子,又跑来抢我的好日子,到那时该
怎么办?我的好日子也全完了!如此琢磨着,大姣从自己乌黑的发髻上拔下一只金簪,从本应是小姣的花轿里轻轻走出
来:“妹子。”她故作镇定地说,“我还有件事要悄悄嘱咐你。”她来到另一只花轿跟前,将金簪反手握着,藏在身后
,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轿帘。
“什么事?”真正的小姣毫无防备地扯下自己的红盖头,将身子凑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真正的大姣,将金簪狠狠插进了自己妹妹的心脏。妹妹还来不及反映,就已经死了。
她,也就是真正的大姣,慌慌张张从尸体上拔出簪子,将簪子上的血迹用妹妹的红嫁衣抹干净。她又把簪子插回了自己
的发髻上。
妹妹的尸体坐在轿子里,她把尸体重新摆正,尸体瞪圆一双眼,似是盯住她,实在吓人,她便用那块红盖头把尸体的脸
盖住,红盖头将上半身都盖了个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死人。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坐回了另一顶轿子里。
不多久,雨停了,送亲的人们返回正殿,见两顶花轿还好端端的在原处。原本就因雨误了送亲时辰,人们哪里还顾得检
查,就想也没想地赶路了。
......从今以后,你是我,我是你......
......从今以后,我就是小姣,我就是小姣了!
......死掉的是大姣!大姣死了!
--大姣!
红衣女子的呼唤声--小姣的呼唤声,仿佛猛兽的利爪,撕扯着她。这许多年来,她一直自己欺骗着自己,久而久之,她
竟忘了真正的自己,忘了自己的过错。
被真相报复,再没什么比这更叫人害怕的了!
......难道说,甄屠户也......
想至此,她张大一双涣散的眼,干瘪的嘴翕合着。
6
夜晚的云层,比起傍晚薄了许多。月光透过云层,从中天洒落。虽然是初秋,但并不太冷,只是微微的凉。
“吉日。”柔木开口,“知道这故事的人,都认为是甄屠户杀了人呢。你又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吉日与柔木依旧坐在紫藤架下。虽然已经无花可观,但是初秋,一种即将衰败而尚未衰败的景色,也能够牵动人心。
大姣跟小姣这一对姐妹,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聪明。聪明这一点,是众人对小姣的称赞,可在甄屠户看来,不爱说话
的大姣,更叫人喜欢。也许别人很难分清姐妹两个,但甄屠户却能轻松认出,哪一个是大姣。
大姣的嘴角,有一粒不很明显的红痣。甄屠户每次去小酒馆,总是注意着大姣,时间一久,他便发现了这个秘密。
......要娶大姣做媳妇儿才好!甄屠户不只一次地想。终于叫他得常所愿。花轿进门时,他还拜了祖宗牌位。他家里只
有他一个人。他为人老实,不善与人交往,所以没一个走动的亲朋。光是花钱请送亲队伍,就用净了积蓄,再使不出什
么银子请邻人吃喜酒。拜堂那天,家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新娘子。
甄屠户等着新娘子自己走出花轿,等了好一会儿,他有点不耐烦了,干脆自己掀开轿帘,却见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坐在里
面。红红的盖头,足足盖住了上半身。
......那里不对头?甄屠户虽然憨呆,却不是傻子。他蓦地扯下了盖头,不由大吃一惊。新娘子死了?!他心上发慌,
怎么办?!对!她还有个妹妹,要先叫她妹妹知道!他因为过于惊慌,没能及时认出死的是小姣。
甄屠户赶忙叫人去贾宅传了口信。
“那位屠户对大姣倾心许久,他如愿娶到了心上人,又怎么会凭白地杀了对方?”吉日回答,“虽然他事后认了罪,可
如何也讲不出理由,又是为什么?”
“大概是想袒护真正的凶手,而害怕说错话吧?”柔木猜测。
“正是如此。”吉日推了推眼镜,“甄屠户情愿为凶手去死,所以我猜测,可能是大姣与小姣换了身份。而杀死小姣的
,应该是真正的大姣,也许真屠户发现了这一点。”
待冒名的小姣赶到时,甄屠户才发现,嫁给贾老爷的不是小姣,是大姣,而死去的才是小姣。灵堂上,就连贾老爷,也
不知道自己娶的其实是大姣。甄屠户马上就明白是两姐妹互换了身份,他也大约猜到,凶手是大姣了。那时候,猜出真
相的只他一人,但他要为大姣保守秘密,虽然大姣没有叫他这么干。
三天后,甄屠户受到官府的盘问,他想:不管怎样,也不能让大姣出事。比起我来,她还是跟着贾老爷更有好日子过!
结果,他替大姣顶了罪。问及他因何杀人时,他总编不出理由,心想:倘我有一句不合理,就是害了大姣!所以,他什
么也没说,就咬舌自尽了,而他至死也不知道,将他告上官府的,正是大姣。
“就没有人怀疑吗?”柔木问。
“毕竟死无对证了。”吉日也惋惜地摇摇头。
“上天好不公平呦!”柔木感慨了一句,“受苦的总是好人呢!”
吉日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泡在茶盏里的花,已经吸饱水分,沉淀了。
柔木拿着琉璃盏,看了那花好一阵子:“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比目草。”吉日回答。
7
世间有一种草,叫比目草,只结两朵花,其中一朵必在蕾期死去。而活下来的一朵,正是汲取了另一朵的生命,才得以
绽放。
日月又一个轮回。白茫茫的雾气,遮去了初生的太阳。凝重的露水,浸湿了她的破衣服。
......这就是报应吧?她想。如果那时候,我嫁了屠户,也不至这般了!
小姣已经死了两天。大姣身在贾宅,心里忐忑着。甄屠户应该发现在轿子里的是个死人了。她想,万一这事要给他闹了
出去,说不定就会查到我头上。不行!得先下手为强!打定主意,第二天,她便托付贾老爷,把甄屠户告到了衙门。她
不怕甄屠户不认罪,倘若不认,她也可偷偷使些银子给官府,以逼他认罪。却没想到,屠户痛快地认了,还以自杀收了
场。她想:这便好了啊!可她一直不知道,甄屠户是为了袒护她才认的罪。
许多年来,她生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结果,却被真相欺骗。
......难道说,小姣早就料到嫁给贾老爷会落得如此下场,才要与我换了身份?
......小姣是想用真相来报复我啊!
“谁有谁的命,何必苦强求!”她自言自语,见天亮了,才拄着那根藤条,慢慢起身。起身时,一不小心碰翻了那只破
瓷碗。碗从树桩上摔下来,碎了。两枚铜板也翻滚着落到地上。她却没有捡起它们,拄着藤条,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赏口饭吧,赏口饭......”她苍老的背影,苍老的声音,渐渐被越来
越浓重的晨雾包裹,不见了踪影。
8
天亮了,一夜无风。
“虽然没有看到花开的全过程,但能亲眼看到新日东升,也不算白白浪费了一晚上呢。”柔木说。他一夜未合眼,精神
却出奇的好。
就在这时候,从院门外传来一些声响,像是砸碎了什么的声音,浅浅的音尾,还在白蒙蒙的空气里荡漾着。
吉日起身,来到门前,打开了院门。柔木也跟友人一起,见外面并没有什么人,也或许是人已走远。胡同的一头,和另
一头,全都充斥着清晨的雾气,叫人看不清远一些的景象。
半嵌入院墙的树桩旁,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破瓷碗附近,躺着两枚铜板。
吉日将铜板捡起来,笑了笑,道:“这东西拿到店里,还可卖些钱。”
每一个人,谁有谁的故事,叫人难以捉摸。
其八 好
1
近尘于浅睡中醒来。他不是被梦惊醒的,也不是自己没来由地清醒,而是被某种声响给惊醒的。
有谁在禅房外?近尘想。他悄悄起身,来到房门前。他没有点灯,是害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好像十分焦急,衣服的磨擦声,窸窸随窣窣响个不停。深夜子时,清朗的月光将外面人的影子,打到糊纸的木
窗上。外面人似乎知道近尘与自己只有一门之隔,于是停住了所有动作,敛起呼吸。外面顿时安静下来。
近尘知道,外面人没有离开。他并不开门,隔着门,将耳朵贴在门上,问道:“谁?”
没有回答。
“谁?”近尘又问了一句。
还是没有回答。
片刻,只听得一声叹息,是那种细细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笃!笃!”外面人敲了敲近尘的房门。
近尘迟疑着,将门打开了。
2
话说文房四宝,既是端砚、宣纸、湖笔、徽墨。
有的时候,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深夜,没来由地从睡梦中醒来,连刚才的梦也记不清了。黑暗中,隐隐约约能听见
空洞洞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呢?再仔细听来,竟是说话声。说的是什么呢?竟如何也听不明白了。也许那语言,本就不
是世间所能懂的,那不是世间的语言。至于说话的,又是谁呢?在鄙人看来,那或许是天与地,或许是明月,也或许是
星星、游云、树叶、青砖、沙土......那或许就是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