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师 第二部 法国篇（出书版）上+番外 BY 左翎

都一股脑儿地落在大槊身上，接待生也不帮忙他，只镇日窝在柜台等着接电话，部门内也没有一个人想站出来替他说情。

这样的日子听来很难熬，大槊却意外地适应了。

持着名单，头一遭被派去取香精的大槊立刻回到座位上查着当初入公司时岳文桦所给的手册，上头记有克罗馥亚所有相关厂商的地点所

在和地图，他翻到香精工厂那页，一看之下大惊，没料到会离巴黎这么远，工厂竟然在葛拉斯！

忧虑时间不够的他迅速从位子上起身，拿了外套和钱包，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来到法国后，大槊一切都得仰赖岳文桦的照应，住的地方、吃的费用、其他必要性的帐单，这些是他没办法自己支付的，所以除此之外

的花费他希望自己想办法就好，能不让上司帮助到就不要。

一个月的省吃俭用还是有成效的，大槊多少从食材费里存到钱，想当做急用金，想不到这笔钱这么快就用到。

大槊看着手中的纸，难过地垂下肩膀，甭说把急用金赔上，他这礼拜的伙食费全赔在这小小一张的车票上了，实在没料到来回葛拉斯会

花这么多钱。难过之余，车站内的广播响起，提醒他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前往葛拉斯的列车五分钟后就要行驶了。

匆促地将车票收进口袋，大槊跑到指定的月台，奋力地挤进人群中，在人潮汹涌、到处尽是来来往往的旅客的月台上寻找车厢，途中，

他不慎擦撞到一名男子，他拼命向对方道歉，对方却不买帐，紧抓着他的手说一堆他不懂的法文。

听到列车驶行前的笛音响起，大槊惊慌：「对不起——」他用英文致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转男人的手，挣脱束缚，冲上列车。

赶在车门关上前几秒进到列车，大槊惊魂未定，靠着车门，想转头看看被他撞到的人的长相，无奈车门玻璃小、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

到，不过隐约地，他听到一个很像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大吼。

「你这该死的黄种人！我以我在天堂的老娘发誓，不要让我找到你，不然我绝对会痛揍你一顿！可恶！」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听到男人吼着粗俗的英文，大槊把脸压得更低，他对自己这种撞人后逃逸的举动感到羞

耻。

纵使有千万个理由，不对的事就是不对。大槊谨记着父母自小对他的教诲，听了几百次，却不时会触犯的他还是经常在被罚前讲出自己

的理由……

日后……日后若有机会遇见被他撞到的人，不管他怎么辱骂自己，甚至出手，他保证自己不会有半句怨言和借口，所以、所以这次请先

饶过他吧！不知名的外国人。

长叹后，大槊猛拍着脸颊，打起精神，拿出车票，准备去找自己的座位。

葛拉斯（Grasse），自十六世纪起便是法国香水重镇，其中最为有名的香奈儿五号，就是在葛拉斯发明制造，直至今日，香奈儿五号还

是在此生产。

而要说葛拉斯位于法国何处，那么就可以拿出法国地图来看，巴黎在法国的左上角偏中间的地方，葛拉斯则在中间下面偏右，一个傍海

的城市。

要到这个香水重镇也非想像中容易，绝对不是从巴黎搭车就可以直达，葛拉斯没有车站，必须搭车到坎城再转巴士到葛拉斯，若从里昂

车站搭TGV直达坎城，车程约五个钟头。

不管大槊怎么算，他是决计无法在里欧规定的时间内回到公司的，上司当然也不会允许他找借口不去葛拉斯，弊多于利的状况下他选择

了影响较轻的那条路，搭车前往葛拉斯。

从食指到小拇指敲桌子一遍，再从小拇指到食指敲回，若当这是一次循环，里欧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次这种循环。

从早上八点将清单交给大槊后，里欧就一直挂记着那批香精，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害得自己不时抬头看时钟，要不就是朝他的位子看

去，根本不能好好阅读文件，一般十分钟就可以看完批完的文件现在得多花一倍的时间，效率低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离他叮嘱大槊回来的时间已经超过五个钟头，重要的香精没有送到，调香师们也无法开始调香，今天一天等于是浪费掉了……可恶，那

个黄种人到底是以为自己去做什么的？他对他说会努力都是谎言吗？

拨电话到工厂，负责人说今天没见过什么亚洲人来取货，还正纳闷怎么没有人过来，分明就说好今日来领货。里欧却又不让部门内的其

他员工前往工厂领取，总是想再给大槊一次机会。得不到与付出等价的回报的懊悔又自责的心情，他想那个亚洲人是不会懂的。

整理好批阅完的文件，里欧亲自将文件分门别类，送去相关部门，再次回到部门，他等了一天的人终于出现了。

「终于玩累，肯回来了？」朝着大槊的位子走去，里欧冷嘲。

大槊压低着头，不发一语。

来法国前，他的脑袋里只有债务的事情，彻底遗忘得事先调查法国的气候、风俗民情，因此整理行囊的时候都只塞一些夏季衣物，现在

好了，巴黎已经渐入秋季，随后到来的冬季、那温度可能超乎他的想像，要后悔也太晚了，只能想办法撑过去了。

今天这趟葛拉斯之行正是让他体认欧洲的秋冬不容小觑，一面咬牙绷紧身躯，一面疾走，无论如何都想赶快把东西拿回来，当然，他明

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公司他的上司会有多生气，早做好被骂的准备，可是……真正听到时，只觉得连心都冻僵了……

看到大槊闷不吭声，里欧心中那把遏止不住的怒火愈烧愈旺，他非常厌恶这种态度，宁可他抱怨、找理由，像个不坦率承认过错的胆小

鬼，也不想见到做错事的人还敢摆出一张自己是无辜的、错的都是别人的表情。

「就连小孩子都晓得迟归就要先打个电话回家，而你身为克罗馥亚的员工，我不要求你做到多好，至少这种事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倚着大槊的办公桌，里欧逼近畏缩着身躯的下属，平时已经很少展露喜怒的脸孔更因为怒气而显得冰冷无情。

「对、对不起……我身上没有钱可以打长途电话……」

长途电话？从工厂到公司这短短的距离居然被他说成长途？里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知该大笑还是昨舌诧异，他站直身躯，无意

间眼神瞟到了桌上的箱子，上头清楚地印有克罗馥亚在葛拉斯的香精工场的住址。

「我问你，这箱香精你是跑到哪里去取回来的？」

「葛拉斯……」

拆开箱子，里欧挑几瓶香精拿起来看，证实了他内心所想，这些全都是葛拉斯那里的香精。沉默半晌，他才开口：「一开始克罗馥亚为

求方便，与葛拉斯的工厂合作，以取得价格实惠、品质优异的香精，然而葛拉斯到巴黎的距离太过遥远，取货不易，总裁才又在这里另

寻一个地点成立工厂。这是上个礼拜的消息，你不知道吗？」

大槊遽然抬头看向上司，样子看来显然是毫不知情。里欧对他不过问公司大小事这点相当不满，讽刺：「就贴在公告栏的讯息你居然连

看都不想看，是瞧不起吗？」

「我……对不起，我看过，可是我不懂法文，问了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上面写些什么……」大槊激动地说，几颗泪珠无设防地落下，惊

觉上司在看，赶忙站起身背对里欧，「对不起，我失态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的失职，我已经有被开除的觉悟了。」

里欧搬起箱子，准备拿到楼上的调香室去。「吴槊乐，就算你在我面前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改变不了你犯下的错误，我不会因为这样

而同情你。」

身体很明显地震了一下，大槊没有回答。

从下属身旁走过，里欧又言：「这次先饶了你。明天给我准时上班。」

「……谢…谢谢你，经理！」大槊愣了好久，迟迟无法反应过来，没想到上司不追究，还愿意让他继续待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

翌日，需要用到的香精都补齐后，里欧与其他调香师便开始调制，经过两天不眠不休地调配，终于调制出一款以芍药、莲花为主、且符

合岳文桦想赋予克罗馥亚的感觉的香气。

香味淡而持久，不过分营造出高雅的形象，反而平易得像能与人紧密贴合、如空气般的存在，让人需要且喜爱。调香师们采用了芍药的

苦平，与莲花的清新做结合，其他香精为辅，闻来只得一股淡而香、甘而醇的气味，正如同巴黎的女性，对第一没有兴趣、只想做自己

，与年龄没有关系、永远都能掌握到自己的美。

连着几日观察下来，大槊发现里欧是个不喜欢到外头用餐的法国人，在法国公司这样的人突兀得像个异类分子，通常只有来自亚洲国家

、对饮食不那么注重讲究的人才会马虎处理三餐。

为顺应法国文化，克罗馥亚的午餐时间是两个小时，第一次听到时大槊还以为是自己耳背，这么长的用餐时间实在不晓得让他怎么打发

才好，任他吃饭速度再慢，也吃不到两个钟头这么久。剩下的空闲时间曾一度让他闷得发慌，到后来才慢慢学会利用这段时间，散步、

看书、逛博物馆都是他最常做的事。

今天，他有别的事想做。

特意等部门同仁纷纷外出享用午餐后，大槊才从袋子里拿出从内容物装饰、盒子到包着塑胶盒的布都跟往常有很大的差异的便当，望着

自己的心血，他开心地笑着。

在碰触调香前他没有任何兴趣或是特别想做的事，起先只是想体谅操劳家事的母亲而开始帮忙，慢慢地，在母亲的教导下他学会了做菜

烧饭，不出三年他的厨艺就胜过母亲，妹妹还为此笑过他，说他这是在做新娘训练。不管如何，有了一样拿手的技艺他很高兴，曾经想

过去当厨师，遭到父亲强烈反对后放弃，后来遇到了孟鹏翰，他很感谢父亲当初的反对。

捧着便当，大槊起身走到里欧的位子前，上司到了休息时间还在忙着公事，想必是跟上回总裁突如其来的宣布有关吧！

那一天，刚从外面回来的岳文桦顺道巡视各个部门，来到香水部门的时候就告诉里欧：「德克劳斯，你和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一同去拜访

明年一月底会参加巴黎春夏高级订制时装展的设计大师，向他们介绍我们明年即将推出的产品。还有之后的产品发表会，香水部门虽然

不用参与，可是最好加紧脚步、调出不输克罗馥亚香氛的香水吧！」

听见上司这么说，里欧的神情转而认真，对工作狂热的程度一下子攀升到顶点，好似有忙不完的事，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时间却还是

不够用一样。

一面担忧着里欧的健康状况，一面又想好好针对上次的事情跟他道谢的大槊，知道自己买不起什么昂贵的礼物，才决定亲手做三明治便

当来表示谢意。深吸口气、壮起胆量，大槊将便当放在上司桌上，说：「那个……我看经理你都没有出去吃午餐，不晓得你饿不饿？如

果不介意……就把这分三明治当作午餐享用吧！这是我亲手做的。」

里欧放下文件，瞅着大槊问：「为什么要给我？」

「我……我一直想要谢谢你当初没有把我辞退……还有感谢你让在布告栏上刊登的讯息不再只有法文……所以……」

「所以才想用这个来道谢？」

「是……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眼，但、但是如果饿了，请别客气尽管吃，味道绝对不会输给外面店家的。」

「是讨好吧？」

「咦？」里欧这个问题让大槊吃了一惊，他有些错乱。

冷笑数声的里欧看着大槊，嘲讽：「还是你对我有意思？」

「咦——」这次大槊咦得更大声，张大了眼，感觉事情愈走愈偏。

对这反应颇为不悦的里欧别过脸，冷漠地说：「这就是你贿赂的方式吗？很高明嘛！总裁就是这么被你说服的吗？」

大槊喜悦的脸垮了下来，回答：「经理，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这么做只是出于感激和关心，没有别的用意。」

「是吗？」里欧轻描淡写地说道，拆开绑着便当的棉布，打开盒子，入眼见到的是不逊色于外头贩售的三明治，外型十分精致可口。他

拿起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然后放回盒子，大手一挥将盒子扫落在地。

目睹整件事的大槊，瞠目结舌地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只觉得可惜了一个好吃的便当。

不领情的里欧站起身，淡漠如冰霜地望着下属。「难吃死了，比外面做的还不如。有时间搞这么难吃的三明治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

做才能对公司有所贡献吧！」语毕，里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部门。

瞅着地上的便当盒和掉落在外头的三明治，大槊弯下腰，把三明治一个个放入盒中，按常理来说，他应该要扔了这些可能残有细菌的食

物才是，但是他的肚子好饿，他将这个本来是该做为自己的午餐的便当拿给上司，因为他只有这个方法了，除此以外他不晓得如何表达

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拥有一张人人忌妒称羡的脸孔与才华家世的上司并不喜欢，还刻意地推倒这个充满心意的便当盒。

就这么瞧不起吗？

大槊感叹，他很清楚，比谁都知道上司有严重的种族歧视，开口黄种人闭口亚洲人，他将他的鄙视带入话中，让大家晓得，周遭的人也

受此影响远离他。那是条鸿沟，介于不同种族间的大鸿沟，跨不过去的，太深太宽了，光是看就无力去征服。

忖度好些时候，大槊拿起被上司咬过一口的三明治，品尝似地咀嚼咽下，数度被在胃液里翻腾的情绪和泪水哽住，他猛咳，努力撑着把

便当吃完。

真的好无力……好累……日子真的还要这么过下去吗？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大槊的脑中闪过了当初被后藤囚禁起来的房间，过去明明那么厌恶那个漆黑从不开灯的房间，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特

别地怀念？就连那个人手指的触感都变得鲜明，他说过的话竟也莫名地有道理起来……

穿上唯一一件西装外套，大槊走出克罗馥亚大门，打算在街上看看顺带打发掉漫长的午休时间。

一出门，他便被那弥漫的秋冬气息给震住，打了个哆嗦，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温度在他记忆里已经是严冬了，法国人却说是秋天，要比

这冷个十来度以上的天气超出他脑袋所能想像的范围，这个冬天，他不晓得该怎么过了。

走没几步，大槊停下脚步，从他这角度笔直朝前看去，正对着的树下站着个人，那是多日不见的老人，他从短裤换成了长裤，轻薄的衬

衫换成了保暖性佳的外套，脖子围个针织长巾，头顶从渔夫帽换成鸭舌帽，变了天气，却没变老人一身轻便休闲的装扮。

微微低下头，大槊和老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卫蓝诺先生，近来好吗？」

「Bonjour.」

呆了一下子，大槊笑着，回答：「Bonjour.」

大槊露出笑颜走到鲁伊夫面前，几分钟前的伤心事顿时一扫而空，不是刻意压抑，而是只要一瞅见这个老人，他的心就会平静不少，或

许在其他人眼中鲁伊夫是个难以伺候的老人，可是在他眼底，他是个充满智慧的老者。

脸上并无太大表情的鲁伊夫开口就问：「我是高龄五十二岁的老人，你知道吗？」

「我帮您拿袋子吧。」明白老人可能会有的动作，大槊主动说道。老人颔首，将帆布袋交给他，问：「小子，你要去哪里？」

「我本来打算四处晃晃、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