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攥了白圭的手,李继光笑得憨淳,"兄长早知驰骋沙场才是继光夙愿,而并非在京里安享太平。塞下膏沃之地,徒徒拱手给了胡人,不能为我百姓所用,继光一样心内不平。"
白圭点了点头,心下十分欣慰,能不辜负一份相知之情的人,他李继光算是一个。"我和季川修筑河防时已然规划了塞下之地的灌溉,自辽左至甘肃,共开凿河渠十余条,元志此去可会同季川详细计议。"白圭能想到做到这一步,让李继光从心里叹服,他循着白圭的指示,研究着他膝上置的那张地图,却听白圭平静地发问,"我还想听听继光的设想。"
李继光认真思索了一阵,才幽幽地开口,"如果不计边饷,军士要有衣粮,移徙之民需田亩,此外粮种、耕牛、农具,一应资耗所出,也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没错,"白圭微微一笑,"便是如此,白圭想向元志讨一句话。"
李继光会意,抿唇细细想着,"三年,免三年赋税,之后继光再不向朝廷要粮要饷,至于岁纳的粮食、马匹,现在不能确定数目,但稍后勘定了土地继光会一并报了,定不怠慢。"
不怠慢,白圭重返朝堂时李继光许诺过,如今能够践诺,他依旧有夙愿得偿的喜悦。李继光把接到旨意之后自己所想都说给了白圭,包括如何以三月、八月为界,一岁两次换防,以及塞内塞外军民如何分成,如何寓军于民的道理。而白圭又将蒙古内部部落如何分布,党局如何纠结,以及胡人作战的利弊一一与李继光分说了。
不觉间过了两个时辰,白圭已是十分劳倦,可是看到李继光踌躇满志的样子,他仍勉力撑着露出温和笑容,将他一字一句的陈说都收进了心里,思索间不时颔首表示赞同。他没有委错人,李继光不仅可统兵,还有经济之才。只是,这三年之期的消耗,要由朝廷调度......
流露在白圭眉尖眼稍的乏顿之色终于被李继光注意到了,他起身向白圭告辞,还体贴地收了摊在床上的地图、卷册,扶白圭躺好,没有出口的慷慨言词只化了相视一笑,"兄长视继光为知己,继光定不辜负兄长所托。"白圭点了点头,微笑目送他离了寝阁,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方才安心垂了双睫,为倦意席卷陷入黑暗。
"可是又犯了痛?"看到白圭昏然而眠,皇帝将伺候的人扯至门外问着。那下人急得一直摇头,"过午李将军来了,说了很多军国大事,李将军刚走不久,大人该是累了。"皇帝松了口气,叫西乡把带来的东西送进屋,自己踱到榻边坐了,拿起几案上堆放的地图和卷册翻看。只这些微动静,竟扰得白圭睁开了眼睛,看到是皇帝来了他便欠身要坐起来,被皇帝抢上扶了,"早知李继光来烦你,我就早些过来把他赶走了。"
他这又说的什么话,白圭揉了揉眉心,只闻一阵雅淡清香沁入肺腑,心神为之一振,他才瞥见西乡弓着个腰,正在角落里摆布两个大花盆呢。"怎么送了茉莉花来?"他含笑问着皇帝。
"我在皇后西苑的柔仪殿里发现这两盆长的不错,香气又雅,就抢了来。"看白圭听了这话吃惊得睁大了眼睛,皇帝肚里憋着笑,赶在他责备的话出口之前坦白交代了,"说笑的,这两盆花是寒香送师父的,杭州新近贡来,叫溪桥雪。"
"皇后待陛下可好?"
皇帝没答话,起身到花旁折了一枝,凑近嗅了嗅清凉香气,将花枝递到白圭指间,"冰清玉洁,这花放在师父身边好过送给皇后。"
白圭心一沉,想问句为什么,可心念电转而过,不由自责地垂了头,观那绿萼素蕊,说不清,但他已知道为什么。
"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师父一样待我了,所以,除了师父之外,我不想对其他人动真心。"皇帝握紧了白圭的手,力道之大,振落了花上点点清露,"你该懂我的意思。"
他懂,从一开始他就懂得,所以他也比那人先明了了这有多么不应该。指尖拈下小小一朵珠蓓,心下却悟出了一些道理:是以清绝风貌视人以供玩赏,还是爇散了形神用来熏焙香茗,花期枯荣有定,是该好好尽早决定了。
李继光 卫将军 28岁 字 元志
四十、凉生衣袂
六部主官各怀心思地坐了一圈,上首徐宸英在不紧不慢地品着茶,顾文华一支笔时而唰唰唰地录几行字,时而停下来望望参议大事的各位长官的面色,白圭就坐在他身边的椅上,离众人不远不近,手臂撑在桌上,支颐静听,却没有插话的打算。因为首先发话的是礼部,这个话题曾在皇帝处碰了个软钉子,没有驳,却也没有当即就应了。
"按照旧制,既是由陛下下旨建造,委实不能依着前朝皇后的例。陛下躬行孝道,是要为大颢百姓效法的。"礼部主官说的是给太后修陵寝的事,皇家禁苑之内,郑珽已然置身地宫长安吉壤了,按照旧例,太后赵氏会与他合葬,就像皇宫内院里帝后的寝殿一样,是互通的。郑珽仅有一后,所以这合葬墓毫无疑问是要建的,问题就出在建造规模上,儿子给母亲修陵墓,就不像皇帝给发妻修,总要高一等,随之而来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要多花至少二百万两银子。
徐宸英不置可否,拿眼觑着户部主官,意思是说,今天来的都是要钱的,就看你怎么调度了。户部还没说什么,兵部倒是很踊跃,因为添兵筑城的款还没有哪个州府承下。于是大家一一报着数目,看户部主官的脸色越来越沉,眉心印出个川字来。
这些流水帐白圭和徐宸英早就过了一遍数目,心中有了计较了。不过白圭职司尚书,协理皇帝咨诹国务,却不能插手国库经理度支,况且徐宸英嘱咐了他不要太费神思,所以现在他也只是旁听,像个局外人。然而,这哪一件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想到郑珽长眠地下,自己竟不能从他于生后,寿宫越是宏大空旷,那人就越发形影孤单、清魂寂寞吧--他那样一个缠人的家伙,竟也自己独处了这么多年,不知将来九泉相见,他会怎么怨自己呢......
"瑞桢,你还好吧?"徐宸英看出了白圭眼底的神伤,知他大约又念起了亡人,凑近身小声地问着。
"无碍,徐相不用挂心我。"本来他伤还没好,徐宸英不让他一起来议事的,可这些堂官的心头大事也是他的心头大事,不来听听他心里不踏实,尤其是刑部那一宗,一别十年的故人往事,他真的不知如何措身:真的能像斩断青丝一般一例全勾吗,或者今生永不相见尚有可能,偏他这个人最奈何不得的就是一个"情"字,流年逝去不似春可归来,一旦故人长往徒留怆怀,再做什么,都迟了。所以,这份羁绊就算想断,也是断不掉的。
"把你累坏了,陛下只会骂我。"徐宸英极轻的声音向白圭耳语。这句话让他脑袋嗡的一声,两颊登时发起烫来,衣袖掩着口低低咳了两声。
本来是掩饰平抚的动作,却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屋子的人都注目着这左右二相,以为白圭有话说,而这时刑部堂官刚好开口讲到如何开释那几百口韩姓之人的事。若是寻常见风使舵的官吏,或者会想想自己是否忘了极要紧的一件事:这位白相原本可也是姓韩的,会不会皇帝还有什么吩咐私下交代,或者白相需要从中有所周折......可执掌刑部的这位大人却是个铁面无私肝胆磊落的耿介之人,当下向着白圭欠身拱了拱手,"白相,恕下官唐突,敢请白相回避,以避私阿之嫌。"
白圭会意,心中不由感叹这才是持典用刑的人品,于是不怒反笑,起身为礼,"玉裁公提的是,是白圭疏忽了。"
徐宸英看他离席,心中未免担忧,这里是朝房,伺候的人全不在,他这病歪歪的样子一个人出去,总要叫个人跟着,抬了抬手刚想拦他,却看见白圭向自己宽心地笑着,明确表示让自己安坐议事,不用操心他。
从朝房出来,门口的小黄门唤了声白大人,他笑着摆了摆手让他依旧值差,便迈步离开了。回凤阁把这些日子积下的公文看了,顺便再核一遍李继光报上来的款项吧,阁里此时刚好有位户科郎中在......他一路默想着,横穿过诺大的殿前广场到了通往凤阁的角门。此时午后,正是暑气蒸腾的时候,方才一路在日头底下曝着,他走路又吃力,所以背上洇洇润着,都是汗水:一半是晒的,一半却是忍疼忍出来的。伤口进了汗水,灼灼的疼,他咬牙耐着,穿过角门时额上鬓边全是汗水,顺着两颊滚下来。
赵锦带领禁卫往前殿巡视,路过此地时见到的便是白圭扶着红墙摇摇欲坠的模样。他急呼了一声"瑞桢"过去扶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半扶半抱的把白圭带到一边阶上坐了,掏出帕子给他擦汗,"疼得好些么?好了我送你回寝阁看看伤口。"
"不。"他知道去凤阁看公事是不成了,赵锦不会答应的,可是,他也不想回那个叫忘忧阁的地方了,那属于皇宫,甚至属于后宫。"文彦,你能送我回府吗?"
"出宫?陛下答应了吗?"
白圭摇摇头,皇帝怎么会答应,"我要想偷跑出去只能求你了。"他惨淡笑着,面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宫里有什么不妥的?陛下担心你,你就让他安心一回吧。"
"我......我在这里,陛下是不会踏下一颗心的。"白圭半垂着头,一手压低衣领,一手拨拢了汗湿的发稍,露出一段素颈来,那上面的旖旎风情看得赵锦狠狠咽了口口水。"我真不知如何启齿,陛下和先帝,真的太像了。"他听到了赵锦喘着粗气,不知是惊还是恼,于是闭了眼睛,不想也无力去分辨他的感受了,"可是现在的内外局势与从前大大不同了,好多事由不得陛下,我不想拖累他。"比如那些皇帝由着自己性子"为他"做的事,往往事与愿违,这些事情带来的后果他承受不起:他在幽州时皇帝一路派人源源不断地送东送西,让燕王知道了他是个宝贝,硬是要跟皇帝抢一抢来激恼他,结果皇帝真的恼了,想出这苦肉计来,拿韩氏一门迫他回京,他这安置韩氏遗裔的苦心虽无恶意,却不知要失了朝里多少的人心,又引来多少无谓的猜忌......"你就当我的私心吧,我是真的想回去躲清静的,宫里,事多,太累。"
赵锦默然半晌,他这无端端受的打击可是不小,没想到皇帝外甥也对他师父有了非分之举。反观此时的白圭,对比昔日的韩无尘,除了淡淡暖暖的一股君子之气外,似乎都不一样了,这感觉搞得他心里极不舒服,莫名的扭痛难言的憋闷,像压了块大石在胸口似的。他一把拽了白圭的手,"好,这就跟我走,我不告诉陛下。"
段明良 45岁 字 玉裁 刑部尚书
四十一、白浪千迭
一路上赵锦盯着对面坐着的人,脑袋里就剩了方才他那诡谲的一笑,那人的要求不管多么不合情理,自己都拒绝不掉,真是着魔了。
"去刑部天牢。"出宫后送白圭上了车,他竟然听到那人这么吩咐车夫,当时他几步赶上拽住了马,"瑞桢你疯了,不是回府休息的吗?"白圭揭开帘子向他相视浅笑,"先去天牢,然后回府休息。"再给他一百个承诺他也不信这人的鬼话了,于是赵锦跳上了马车,一路就这么监视着他,到底要看看他有什么"企图"。
"去天牢干什么?段玉裁现在不是在宫里议事呢?"
"我去找犯人,不是找堂官。"白圭颜色稍济,歪着身子倚了车壁,眼睛都没有睁开,懒懒地回着赵锦的话。
"刚才怎不跟我直说?"赵锦负气揣着个手,还是盯着那人,在埋怨。
其实,念起他要去探的人和做的事,白圭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赵锦,个中原委他都不知怎么跟他直说。他举袖掩着口轻咳了几声,心里极不舒服,举目交顾,竟然含了几分不安,"文彦,你回去吧。"
"不行!谁知道你还有什么‘阴谋',我一定看你回府才放心。"
阴谋?赵锦真的猜对了,是阴谋,不过他只是振作精神来以牙还牙罢了。白圭复又靠回车壁,颠簸的车轮及不上他此时心内的起伏,真是业障啊,这份恩怨怕是今生都说不清偿不掉了。不过,既然他想做那日指尖拈着的一瓣溪桥霜雪,又何在乎什么生时身后的虚名。
"文彦......"
"嗯?"
原谅我。他想说,可是不敢此时出口,于是只留给赵锦一个含义颇丰的笑容,看得赵锦心里很不是滋味,直到到了天牢他都没想明白这人是怎么了。
"里面气味重,让他们把犯人提出来审。"赵锦从后面拽了白圭的衣袖,一脸凝重地坚持着。
"你又不知道我想见谁。"白圭回头冲他一笑,把袖子抻了回去,"何况我不是来提审的,总不能越了玉裁的权。"
"那,你来见谁,问什么?"
"还没问着犯人,倒被国舅先审上了。"白圭抱着两臂站定在大门口,"文彦,你回吧,我不会有事。"
"有鬼,我一定要跟你进去。"赵锦先一步越过白圭上了台阶。
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品级的朝中大员光临天牢,司狱提着衣襟一路跑了出来,"相爷和大将军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去办。"
当先走的是赵锦,可他连为什么而来都不知道,侧了侧身把白圭让了出来。
"带我去见月前在近畿之地捕获的刺客。给赵将军泡壶好茶在外面等。"
"喂!谁说我要在外面等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赵锦瞪了一眼司狱,意思是赶紧带路,不许泡茶。
为防串供,两个刺客本来就是分开关押的,狱司问要不要一起审,白圭当即否了,"不必,你带我进去,到械押之地即可,我只当面问几句话。"他撩了袍襟准备就这么踏进囚禁犯人的大牢,赵锦却说什么都不准他再进一步,像个耍赖的泼皮一样拽住了他,"那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去的地方。"
白圭一怔,颜色也瞬时为之一肃,"怎么来不得......"第一次有些绝情的,甩脱了赵锦的手,冷冷地道:"我也姓韩,现在投案倒嫌晚呢。"
"瑞桢你--"赵锦吓傻了,他没见过白圭眼里还能有这般的狠戾,"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白圭的头隐隐地痛着,他想还燕王一个清白,那么罪名就要有人背,因着之前的诸多顾虑,他不愿也不忍揪出真正的幕后之人,因为那样很伤人心。可是这叫做"妇人之仁",事到如今也该是他清醒的时候了,成全一段天伦,却姑息了祸国的隔阂,孰重孰轻,个中利害,心内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挣扎,其实权衡得很辛苦。
白圭只见过定案的文书,其间审讯录供的案卷却是为皇帝一道旨意给封了,大概除了刑部尚书段明良之外,谁也不知内里备细,整个事情处理得点水不漏,如果皇帝没有对他说过那犯人供认的是郑衿,这两个人秋决时也只会是山贼。
犯人锁着重枷,但不像吃过很多苦头的模样,人已经被两个狱卒拎起来直送到了白圭跟前,按在了地上。"拆了枷,给他把椅子,然后你们统统出去外面守着。"
"不可,"赵锦上前拦了,"别忘了这人是刺客,之前要害你的。"
"以他们的身手,如果真想我死,当时就能如愿了,"话里有话,让赵锦迟疑了一下,顺从地退至一边,看到他那样子,白圭牵起他手温和一笑,"何况有护军大将军在,我不用怕。"
这后半句话让赵锦心内发热,站姿昂然,那样子十足十像个贴身侍卫。白圭苦笑着拉他一同椅上坐了,这样也好,他审问这两个刺客本就不准备录下什么,要是有个人在旁听着,倒是个见证--可那人偏偏是赵锦。他一声轻叹,开了口,"你说是燕王指使你来杀我,却是如何指使的,细细给我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