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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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吻落在眼皮上,我闭上眼睛,不断颤动。许多年之后,沈淮宣真真正正许诺他永远不会骗我的时候,我却只是淡淡的笑,很多事情都看得淡泊。那时候,他依然在身边,也只有他在身边。易知名士倾城,只是难道伤心处。

- 第三十九章完 -

第四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荻庆城前重阵压城,阵图早已被沈淮宣毁掉,此刻西宗任是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不存在,也不用说大武将军更是分兵于西宗都城。我掐着手指,三个指头揉算间觉得差不多近到此时。西宗国师当开始反程。林间无鸟啼,树影在暗空下更显纷乱。不见樵夫不见猎人。尽管东已经尽最大可能避免春发时征兵,避免加重平头百姓的税赋,整个东耀想还是震了一震。
我并不急着回去,脑子里不断想着下一步该如何。直到觉得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四周的血腥气充淡了思想。
沈淮宣在一旁道:"倾儿,不急在一时。欲速则不达,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我深看他一眼,轻轻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铁绣似得液体味道挡着,胸口闷着的气却是怎么也出不来。双手凉,只是这些全都是自己的拟想罢了。我长长的出一口气,冲他提了提嘴角,"我不急。离下场战役肯定还有一段休养生息的时候,我即使知道再多的东西也还都是纸上谈兵,一切还要等大武将军他们平安脱身不是?"
脚下的土地逐渐步入焦黑色,踩上去只觉得即刻就会陷下去,散成一团粉末,撑不起一丝重量。
他稍稍停顿一下,唤了一声"倾儿。"见样子是想对我说:采桑门的灭门与你没有一点关系,只要东耀没有弃荻庆而不应战,这些伤亡牺牲都在所难免。只是在看过我之后就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我想他知道我。

眼睛上扬,忿得想一口气吹散了头顶的黑云,把暗无天日掀起来一隅,恨不得让尘埃之下皆如孱剑山顶一般清朗才好。随后轻声说道:"淮宣,战争全都结束后,陪我去一次采桑山吧。"
他停而未停,"好。"
他答过我才发觉,原来三年之后我所能留露的也只剩这么多了。淡泊得都有些冷清。所有的情绪都堆在心里。我想,我和沈淮宣越来越像了。
他双眉稍稍染得暗了些,尽管极难分辩出他的神色,只觉得他手上的骨节比起平时微微突起,食指漫不经心的扫过他的指与掌交接处的关节。他的骨节才慢慢恢复,但闻他道:"荻庆城的战事暂停以后,我同你一起回京。"
我微讶,眼睛瞪着,"这怎么成?荻庆城前的盘龙阵要是稍的变化就能从盾变成矛,守城的时候你不都让我留下来了吗?怎么又突然要回去了。"
他顿了顿,才道:"我告诉你采桑门的事不是想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帮我。"然后语气愈加缓和,"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你已经心躁了,我才要带着你同我一起回去。"凤目注视着我,其中有太多的情绪搅在一起。
"淮宣,我留下来对东耀只有帮助没有妨碍。而且······",脚步止,"我足够冷静。"
记得娘儿时从未与我提起过采桑门,对于那里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仅仅是一片空白。娘是个安静的人,才情于当世女子中出类拔萃,几近完美的令人望而却步。采桑门,是我在她死后七年才知道她除了爹之外一直牵挂却一直不曾言说的特别。它却与我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曾在被押往南越行宫的途中不遗余力帮助我,再逢慕容司后揭我人皮面具。仅刚才得知,采桑门尽数被灭。

整个人像是被压在一块巨石下残存着喘息。压得难受了,偶尔伸出头来喘两口气。
从不亲临战场的人不知战争苦。孱剑山下不见一人,踏过来时染着青苔的石桥,水中倒映着双影。举世无双的两个人,如今都写着心思。荇楚横,低下头,清清冷水中映不出他眼中的色彩。见他不语,我蹲下来随手拣起一块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姆指一挑抛入水中。砸散了潺影,"嗵"得一声。我背靠着石桥侧简陋的木栏杆,看不见两个水中的影子又忽忽得恢复成原先的模样。踌躇道:"朝廷里······是不是离开太久了?"
他立在我身侧,面朝江水。两人一个朝前一个看后,"对。"
我不只多少次庆幸过此水从东向西流,潜不出丝毫凄凉痕迹。"尽早回去吧,"稍迟,"我留在这里没问题。"
山峰移,"随我一起回去,"眼尖才见着我要反驳,凤眼之中流光泄,泄了一地春色,"你不是说过,再也不离开我旁边了。"
激流"哗"的冲了一下,难得的激昂荡湿了衣袖,我从身后抱住他,不能言语。"倾儿,你在这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军法处置。军令大如山,即使大武先斩后奏都不能置他的罪。皇令加急远超过你的想象。皇宫之中你一样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同我回去,嗯?"软软的鼻音,几乎让人怀疑他才应该生长在莺歌燕舞的富饶膏腴之乡。
西宗依然止于囊中,不差偏生要勒紧囊口。
他靠着我以我为支撑,发丝扫过鼻尖微痒。头一次我觉得他在倚靠着我。不敢泄露一点疲倦。我开口在他耳边轻言,"听你的罢。"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旌旗斜矗。星河鹭起,画足匿于愁云之下。

当晚沈淮宣便催促我,于明日清晨出发。除我们二人,随行的只有几名暗卫。若值上个计策顺利,明日中午时分大武将军便可得以回帐,也不知沈淮宣究竟在急些什么。灯下光亮约有黄豆粒大,棉芯盘在焰中,我提笔一路行书而下笔走游蛇,其潦草程度真真是不比草书。四月江南当有芍药开。狼毫笔时起时落,如游丝乱柴,惊蛇入草,飞鸟出林,虺尾银钩。颜竹心曾大言不惭声称若是此后生意落败,有我一支笔一张宣纸足矣。
沉香、耳边绕陈声。似有似无,时而间断。此时笔搁,我闭着眼睛眉头拧在一块。心中有一块巨石,石上刻着字,字字珠玑。我记得那个声音,冥冥一般即便刻意不去想它也会自己涌出来。
笔尖舔墨复又急行。方寸间我所记得的荻庆战术要害阵图都现于一张薄纸上。
灯焰静立竖直,墨透纸背。浅着墨处在烛光背面淡出一层光圈。若是明日启程之前等不到大武将军回来,这些也应足矣。
身后,沈淮宣正横卧在硬床上,绝美的凤眼将启未启,隔着些许轻颤。我仅仅挨到床边他便醒了。见我终于告一段落,凤目乜斜道:"倾儿,你比皇帝还要忙啊。"
我一个翻身跑到他里侧,径直拉过他身上的被子覆到身子上,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随手扯开发髻,头发散了一床。
他一只手缠在我腰身上,我窝在他前头,有种寻找暖意的自觉,如常的一点点靠近他,呼吸均匀。半眯起眼睛,泛潮似的撩起了些困意。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划过我后腰,我向前靠了靠,躲开他的爪子。"你不困么?"声音闷在他胸前,我没有抬起头来看着他。
是时他含住我的耳瓣,舌尖掠过,从耳后传来一阵酥麻。我双手推开他,长敛眉道:"淮宣······"我缓缓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蜷在他怀里。睡意浓,却是怎么都不想闭上眼睛,总觉得闭上眼睛之后,蠡魅似的人影不断在面前进出,不让人得一刻消停。脑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月如钩,清影凄,望不断、几重山色。尔后他放开我,呼气绵长。薄唇依旧在耳旁,像是刚叹气的声音。我抓过他的一只手拽到胸前,两手握抱着。他好久以前说过,我睡觉的姿势一直像个孩子。扇着眼睫,耳边听到沈淮宣一记指风吹灭了烛火。霎时黑暗把亮光都咽到肚里去了,吃干抹净痛快非常。我稍一僵,他的声音覆盖上我,"若是睡不着,还有我在。"

次日清晨时分从浑沌的意识初初清醒,沈淮宣不在帐内。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安神香,鹤然卷着轻烟。我到江水边往脸上扑了扑水,倦意便扑走了一大半。
回来路上未见一个士兵,再到帐内时沈淮宣已经等在那边。见我回来我依稀感觉到他肩膀一松,"我出去吩咐的空档你怎么就跑出去了。"
我甩了甩头发,奇道:"早上也不见一个士兵操练,主将不在居然就松懈成这个样子。"
"你去营里了?"
"我刚从江边回来,哪来得及去。即便去了也不见能让我进去。只不过没听见操练的声音罢了。"
"何以我的倾儿对军队的事现在这么上心。"半带调笑。
"要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如此上心。"随之神色又转,"若不是战事始然,孱剑还算是顶漂亮的地界儿。"
他淡笑,神情不带妖娆,纯粹的绝美。在我面前,他从未摆过皇帝的架子。
我贴着他,小声道:"昨天······对不住了。"垫着脚送上双唇,他接受的心安理得。短暂缠绵过后,我指着桌上厚及一寸的一摞信复又正色道:"昨天晚上忘了跟你说,那个是要交给大武将军的。"
他道:"我已经吩咐过了。我还能不知道你么。"
他自然知道我,昨晚一事已足够说明,及至夜深我都没有睡着。许是他点上了些凝神香,破晓时才渐入浑沌。
正当我准备与他步出大帐时,耳力远及隐约辩出淡淡的箫声,空明干净,比雷鸣更具有穿透力。自天灵涌出一股清凉之意。不自觉得摸了摸腰间友人赠于的饰物,同样取之清凉意。
眉扬,我对沈淮宣道:"我去去就来。"
他只以为我还有物件落下,待他还没来得及反对之时,我早已经运起轻功。

遁着玉箫声所来方向一路踏过去,淡然如他,洛自在正盘坐在神树荫下。灰髻弱冠,秋水般平静面容。着瑛矶素色开襟衽,玉箫执在手前。不饰一物。仅中人之姿却如一胚美玉、浑然天成。
荻庆城外荒荒平原,只有南近郊处独一棵神树幸免。十年之内荻庆城正西难见树荫。只不过我还未见大火灭后的荒凉。
见我踏地而来,他的箫声未停,一曲毕,他才说道:"苏倾。"
嘴角上提,"一听到是箫声便道是你。果然如此。"
余音绕耳,战场之下,他偏偏有种浊世佳公子之感。"本来是想给你送行,你倒自己来了。"
"只不过听你的箫声,怎么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我浅笑。
他收起手中还生分的玉箫,"可不是吗,战场生死都由天命。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说罢扫一眼我佩在腰间的物什,含笑继而又道:"你还舍不得吹吗?"
西风吹老丹枫数,铁马金戈,青冢似黄昏路。
蓦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一闪即逝。
我挑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从未动过?"
他不语,含笑。
我道:"洛自在,保重。"
正当转身的功夫,他忽然叫住我,说了句让我多心的话,"烦给陛下带一句话,大武将军绝无二心。"
从此处遥望孱剑山数峰,竖直入云端,离天不过数尺,高不见顶,给人一种压迫的美感。我淡淡应下,心里想得又多。何为二心。
□□□自□由□自□在□□□
第四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回去的时候,特意绕了条路去将近三里之外的城门下。一路踏尘去,灰云望雾霭。城墙之下一去如故,并非我多心之下所想。似乎看上去真的一切如常,难不成真是我想多了。我摇摇头,叹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么重的疑心。沈淮宣还在原地等我,快些回去为好。
灰色城墙,有些斑驳的脱落的石头灰,棱角全为圆滑,也不知是经历过多少的洗礼。角有暗色痕迹,想是曾经猩红过。城门过高悬大旗,锦旗无风兀自垂着,士兵守城门。并无丝毫异样。
呛--!!!
瞳孔猛然间放大数倍。心里生长出无数惊惧,滋养鞭蹋着叶脉。
守城士兵、锦旗、荻庆城、重阵、西宗。
如今守在城楼上的,竟是西宗士兵!自心底忽然就炸开了。不断有士兵来回巡逻,我非快的闪到城侧。怎么会?!
荻庆城······已经在昨天易主了?!
不、不、不对,阵法没有问题,不论大武将军,军中凡是懂一点兵法的人都无不拍手称妙。不对。
心下恐惧。
沈淮宣要带我回京。
洛自在说大武将军绝无二心。
东耀在月前以五万兵力大挫西宗二十万大军,仅仅靠了一个简单的阵法。如今重阵,断无名城易主之理!决不会!
沿着城墙湿滑侧,我深深呼吸。甚至不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惧于守城士兵勘探到,我贴紧墙沿。提起丹田内不多余的内力,轻步不带一点脚步声。临到当口,我却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心跳成一团。初战之后才开始信任自己脑海中余存的记忆。不知名的声音。冥冥的感觉。石蒜的气味。沈淮宣曾经中过的剧毒孟婆。采桑门灭。
身上不知觉得寒颤。
面前应该还是昨日的战场,到处都是死亡的气味,熏得人极近晕眩。我扶靠在城墙上,喉头动。随后暗光缓缓入眼。
打开眼睛。
心里狂卷着一阵紧缩,从胃里面止都止不住的涌起酸气。一刹那间我似乎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几乎是一点点挪回去的。沈淮宣在那里等着我,脸上仍是我走时的表情。我踉跄着到他身旁,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倒在他身上。来不及见他惊讶,只觉得他的手臂有力的环着我不让我倒下去,我抓着他,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默然间觉得自己重回尘世。
"你去哪儿了?倾儿?"
我抗着胃里的酸意,一直抓着他的手,眼睛紧紧的闭着。昨日回来时他的略显无力,夜里的辗转,全都有了答案。
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我逐渐平息了体内的不适。他的脸近在咫尺,眼前的皇帝。我缓缓吐气,声音不比寻常,如树叶相互婆娑,我想他同我一样需要安抚,"淮宣,荻庆能赢回来,我确定。"声音全是颤抖,我说,我确定。可是我却一点都不确定。

没有厮杀,没有战时的怒吼,甚至······见不到一个活人。诺大的平原上,全是人,又全都不是人。残马倒在骑士旁,蒙着灰色的眼睛。偶尔吐出淡红色的气息,仰着头对着天空不断的嘶叫,悲鸣天,声音扯成数段。声响吓飞了人群中黑色的鸟,鸟喙中叼着血块扑腾着翅膀飞到残枝上。漫山遍野,春色不开,却似春光烂漫。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人间地狱。
血染东耀战甲。

他扶着我上马,暗卫跟从。两人同乘一骑。他半抱着我,声音一直在耳边不间断。"大武将军三日之内定能脱身,你别急。"
"还不到成王败寇,只不过一城。"
"倾儿,战争远比你想得要复杂的多。它不是江湖莽人之间的比拳量力,动辙就是上万人的性命。古来哪代开国君王座下没有浮尸遍野······"
他说,这不怪你。
不带一点责怪。
我靠着他一直听他说,自上马后未发一言。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他的声音自后心传来,一只手足够环过腰肢。上马之后他给我看过军中大小事计,十万大军如今近有一半困在西宗都城附近,剩余一半人中战斗力不足自身三分之一。沈淮宣弃了这座城,同样不打算带走如此稀弱的士兵。撤出所有的官员及将领,生由他们死亦由他们,全凭造化了。洛自在如今应该正准备启程,想起临走时他的眼神纠结着些淡陌,心里面终究是特别不好受。
本来万无一失的计策,竟成了今天这幅模样!我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大武将军不止一次的肯定过这条计策,又怎么会出现如此巨大的批漏?!大武将军所率军队在入都城之前已经全部被发现,并设计歼灭了决大羽翼。固若金汤的阵法,被从中最小一处连大武将军这样连年争战的人都没发现的殊漏中挑败,千里之堤竟这样毁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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