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庆城。
记忆中这个词曾经闪现过,同"孟婆汤"一样的声音,石蒜花微荡。一时之前眼前的景象都好像在变换,竹影漫婆娑,如魍似魉。声音模糊却又清晰,像是刻在脑海中只是落了尘土的石板。冥冥中似乎有一双大手。
沈淮宣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过神来,"原先我只是以为西宗有些按捺不住,如今来看,根本就是狗急跳墙,竟然选在这种时候。"
我执着他的手,"淮宣······"想要出口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打断我道:"倾儿,此事不能儿戏。不管怎样你都不要介入,你听到没有?"
我的话还没说,他就想要断了我的念想。再要与他说话时,大武将军,楚安,以及同行而来的官员已经全部到齐,只差周容没有来。
"禀告皇上,周御使身体不适无法前来,特让微臣禀报皇上,请皇上恕罪。"楚安在众人之前开口。
沈淮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众卿请坐。"
来人皆身着官服,大武将军着红缨顶盔甲。除了沈淮宣只穿便衣以外,其余真更像是在上早朝一样。华灯初上,沈衣卿以王爷的身份坐在离沈淮宣最近的位置,剩余人按照官阶品级大小依次落座。我立在沈淮宣身侧,此间几乎所有人看见我都无一例外的皱着眉头,楚安面无表情,沈衣卿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
沈淮宣最先开口,凤眼中的光聚成一束,"大武将军,朕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红缨顶盔甲下的眼睛直视皇帝,"陛下,西宗胆敢向我东耀朝廷下战书,而且他们竟然将南越的倒蹋归结到东耀身上,还做为出战的借口,分明是轻视东耀。我东耀地大物博,我们应该尽早准备迎战才对,让西宗那些人知道,东耀不比他们弱。"大武将军主战,洛自在便是在此人麾下任军师一职,我多看了他两眼。一番话虽然不是咬文嚼字,倒也是有理有据,不同于只会打仗的莽夫。
沈淮宣面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梁爱卿认为呢?"他口中的梁爱卿,就是大理知府。
梁姓知府先是起身恭敬的行礼,略微迟疑后道:"依微臣的愚见,西宗既然把南越一事归咎到我朝廷的头上,如果拒不应战,恐怕民心······但是战火一起,又会劳民伤财······微臣也拿不定主意了。"
我在私底下瞟了瞟没有说话的楚安,其间正遇见沈衣卿的目光,只此一次,他就再没看过我。
沈淮宣扬手道:"大武将军。"
"在。"
"你立刻着人给西宗回复,一定要注明是为了讨回南越以及东耀的公道才应此战。并且用你的军符调派十万大军镇守到荻庆城。记住只守不攻,去吧。"
大武将军一下子站起身来,语气略显急躁,"皇上,只有十万大军······?"在对上沈淮宣的眼睛时立刻了噤声,悻悻的坐回红木半圈椅上。
沈淮宣道:"十万军在荻庆城内只守不攻,绰绰有余。现在正值初春,百姓都在忙于耕作。调潜如此庞大的人员,这一整年的粮食该从何而来?大武将军,如果你能向朕保证有足够的把握可以一举攻破西宗的都城,连朕在内的人都任你调遣。"
大武将军此时才单膝跪地,双手悬握于身前,道:"臣领旨。"
绝美的凤眼看向我,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完的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说的对,战争哪是儿戏,我垂着脑袋不去看他。
"左丞相。"
"微臣在。"
"你带着其余所有人回京城,朕要留在军中。这几日朝中大小事物都交由你来负责。右丞相负责监粮。"他说话的时候,凤眼微斜,看着他的斜后方。眼中分明在说:倾儿,听话。
我听罢猛然抬起头。
"我不能回去。"
"我不回去。"
我和沈衣卿。
我攥紧着袖子,对面各式的眼光扫过我的前额。我扬起头来,任他们的目光灼烧一样。沈衣卿立于当前,大襦袖随之而动。
我在他之前开口,腰间系着的玉箫温婉的凉,我徐徐道:"让我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伤我军一毫而重创西宗。"
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
连楚安脸上都带着微讶。
"臣弟愿请为大武将军的副将。"沈衣卿沉声,声音像极了他的三哥。
黛色眉,凤舞眼,眼睛中有着沉沉的亮色,他脸上风清云淡得没有任何笑意,他只是说道:"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脑中的声音一直在响,带着不断的沉香,面上带着微笑,我从他的背后步到众人之前。提起沈淮宣面前几案上的狼毫毛笔,笔杆上还有他的触感。他在看我,却没有拦我。手起笔落,宣纸上已经出现一幅图,图上横着三个隶书字,荻庆城。
他就在我正对面,两个人只隔着一张几案,在我身后坐着数位官员。我左手拿着宣纸举到视线平行处,墨迹透过纸背,透过浅薄的光,沈淮宣足以从背面看得清晰。
我开口,只有口形却没有声音,我说道:"淮宣,我不能回去。"
身后传来惊讶的吸气声,大武将军起身从我手中拿过那张已经成画的宣纸,"这是······荻庆城!"
脑中图画鲜明,娘曾经夸我,说我记下来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却。
大武将军举着手中粗略的画,"皇上,他竟然能徒手画出来荻庆城的地图!"他瞪大眼睛,不断的上下扫视着手中的墨迹。
沈淮宣直视着我,口中却道:"大武将军,朕交代给你的事情你立即去做,此时过后再议。"说罢,起身就往内室走去,连头都没有回。
一时之间,众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沈衣卿道:"大武将军,皇兄交待给你的事情刻不容缓。"
大武将军行过礼后,我只匆匆见到楚安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斥着疑惑,眉目紧锁,随后我就小跑到内室。
第三十八章 唯见白骨黄沙田
春光泄的满地都是,散着花香,银色空明的像是水中的倒映。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微波摇曳,晓叶才青。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倚坐在花园内的大理石椅上,背后靠着树,眼睛闭着,凤眼周围微微的有些摺皱。我轻声步到他身侧,他才睁开眼帘。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满园的春色都没了神彩。
我弯下腰,看着那一张绝美的脸,一直看不够,"淮宣,你生我的气了吗?"
薄唇淡然的向上弯着,他轻声道:"没有,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分明离开之前,他的表情极不愉快。
我绕到他正对面,也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我要留下来。"
"倾儿,"说话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变化的太快我没有看清,一双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好像他一移开我就会溜走一样,这样的变化却让我始料未及,"你在哪里学会画地形图的?"
地形图与一般山水画的差别极大,一个大画家,却未必能画出一张完整的地形图。提笔落笔在纸上渲染出墨色的技法大相径庭。我曾见过书上写得画地形图之前,必要先实地走过当地的每一处,把真正的地形摸透之后,才有画的前题。于我来说,事实上我从没去过荻庆城。
心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安竟是为此,我更是觉得有些憋屈,嘴上还是应道:"我从没学过画地形图,即便想要学,就在我小时候也没有那种条件。的确,我也没去过荻庆,那里的地图我也是曾经偶然间见到过。若是你再让我画第二个地方的地形图,我都是一定画不出来······"越说到后来,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你要是不信,也就罢了。"
花香花四溢。说罢就有种转身回房关上房门闷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再不理会他的冲动。
沈淮宣闻言不但不急,反而凤眼中有了些真正的笑意,月光白下显得美艳异常。如同衬着青花瓷下着碗白,"明明你刚才还在问我,怎么倒是你生气了呢?"
正当我暇怒着转身便要回房之时,就听见他说:"你对我说的我都信。"他斜倚着身后的槐树,眉宇之见唯见一丝清明,一点都没有先前所见王者的霸气。他一直都记得,我曾与他说过,我绝不会骗他。
心下好像是海棠迷醉,艳红的少妇。刚想撇撇嘴角,但觉得他握着我的手微凉。他的手从来都比我要热,热得能让人感觉到温暖。"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见到的地形图么?"
从内心散发出不安,我头一次见到,他这样表达着自己的不安。以往亦是多有把暗探送于别国中,安插于位高权重之人身边。周容与曹飞皆是个中之列。透过绝美的一双凤尾上挑的眼睛,他在说,你不可以。他一直正视着我,眼中总有些不能言说的怜意。我执着他的手,踌躇间觉得我必须留下来,不管他如何。我还曾说过,再不离开他。"我只见过这一张。淮宣······"心中犯起些酸意,后半句想要说的话却是,你该信我。
竹亦得风,夭然而笑。
自己想着想着忽然笑出来,顺着拉着他的手,食指在他的眼前轻绕,"我的皇上啊,"天色暗,让人不禁放轻了声音,"现在你能让我留下来了吗?"语中略带着小孩般的撒娇,整个人偎在他身侧。
鬓角前的头发全都被他拨到耳后,他眼中的神彩逐一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不留有一丝的不安,他轻叹一口气,长吁道:"罢了,若是不上战场你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此后我极细致的与他交代着我所记着的话语,所有的片断都不放过。以及对于我来说除了脑海中的地形图一外一无所知的荻庆城,它所能承受的最细枝末节的等等。沈淮宣一直听得用功不置一词,只是眼中神彩却如晨花沐春雨。荻庆城离大理不过区区百里,万人之多百里行路,却也不是易事。大武将军自为朝廷效忠以来,带过卒兵足以过百万,行路之事自是不必操心。正当我在与他讲阵势之际,楚安求见,为的便是沈衣卿,当今东耀的七王爷、皇上的亲弟弟一事而来。战争自是不能有秋毫的差池,稍有不慎,动辙便是上万人的性命,怎么让一个连兵都没带过的贵人前来。只是沈衣卿迟迟不肯回京,这才使一向办事沉稳的左丞相楚安惊动了皇上。随后沈淮宣面色略凉,心知他的七弟此次恐怕是铁了心要留下来,丢下一句话,"那就绑回去。"我从地形图前抬起头,看了看楚安欲言又止。
荻庆城地貌易守难攻,当日南越正是靠此城保住了自己的国土边界不再后退以争取时间。如今沈淮宣却不能只止于此,他需要为自己的臣民做出另一种交待。在天还摸黑之时,大理知府备好数十匹足有人头高日行千里的骏马。马鬃整齐马身泛着油亮的光,却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沈淮宣诏大武将军,与他布置具体战术,并不急于赶往荻庆。
天朦亮,周容就是住在东厢房。厢房内外所有下人都已经被差遣到别处,本以为周容会因事忙碌不在,哪知道反复敲门后,竟听见一声微弱的答应,"······是谁呀······?"声音极为虚弱,敲门的手当时便停住。
"我是苏倾,你还好吗?"
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应答,我推开门,扑来的味道竟让我当时就停下了脚步。我神色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回想沈淮宣召集众位官员时楚安的目光闪烁以及他为周容带假,我才觉得自己疏忽了。
咬着下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听见百里之外的号角声。但闻他说:"小苏倾······你别进来。"语中有恳求,唯见凄然,毫无情事后该有的慵懒。任是谁都不会希望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被别人瞧见。寝室内只闻轻脆响声,应当是周容打破了什么东西。
我一狠心,"容哥哥,东耀与西宗不日即将开战。"
"你说什么?"他呼出来,声音有些嘶哑。不一会儿他便穿好衣裳,挪出房来。我立于门前,不忍瞧他。眼窝深陷内有青黑,头发然略显蓬乱,杵是一夜不眠。"什么时候的事?"张口闭口之间,唇邸苍白。
窗外天初亮,柳叶抽芽鹂鸟互应互答,草青青兮云朵唱白,隔了一室都尽可闻到春色,正是生机盎然的时候。
"西宗在昨天给荻庆下了战书,三日后开战,忿是要为南越讨回公道,"我抿咬着下唇,眼光不时掠过周容的脸,但见他紧紧盯着我,三番犹豫才说道,"着皇上的口喻,命你出使西宗,具体便在这封信里面。"
他才要跪接我手中的火漆封口的信夹,我立刻双手扶着他,一句沈淮宣让我带到的"速去速回。"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他接过信,撕开封口迅速读过三遍,信上的内容都能默记于心之后,右手一运内力,整封信当场就变成了粉末。销毁信件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头,其间我一直注视着他。他给包袱打上最后一个结,然后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楚安他······?"说到一半自己摇摇头,思忖时间不对,现在哪是再想儿女私情之时。他行动不甚方便,动作稍大就会不自觉的皱起眉头,却从没说疼,我心里觉得实在不忍,答道:"他昨夜动身回京了。"
秀脸立刻僵硬,刚迈出的跬步都觉得动作稍跹,"他果然就是这样的人······"轻叹声带替了眼泪。随便转过身来对我展开笑颜,笑中带了瞧不见的水滴,他的背后就是晴日,青草曼妙如浪,趁着晨风和煦,他说道:"回来之后我就能忘了他。"
第三十八章 唯见白骨黄沙田
大亮之后,沈淮宣带上我等跃上骏马,神骑四蹄飞腾。十余骑人马扬起沙土一片,我和沈淮宣坐于十名护卫之间,大武将军前头带路,未着铠甲。换下铠甲之后,便能看见臂上颈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尘土飞扬之间日头高照,于午时到达寒碧江边,由骑乘转为水路。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水深而湍急。甲板三层小楼之高,山重叠,悬崖一线。远远看去疑似一把巨斧从中劈过,天空随之断裂。古色青苔横啮于碧水重山间。两侧山颠处充斥着烟雾,烟雾飘渺,山棱处断碑提字。鬼斧神功。众人无心多加品赏如此壮丽之景,只盼着江水再激一些才好。
到了船舫之后,大武将军便铺开精细的荻庆地形图,上有流水之湍,下含群山险要。城门的高楼由其显眼。我把最浅显的战略刚刚讲完,大武在旁眼睛中哗的一下暴满精光,嘴里直喊着:"妙、妙、妙!"一声高过一声。看我的眼神随之改变,再不是看着娈脔的轻蔑之色。沈淮宣在众人目不能及之处握住我的手,我心中的不安却更胜。于己来说,我确实只知道荻庆一城的御敌之策,以前我对于军事却是一窍不通。此次却正是西宗向荻庆发难,如若不是我也只能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这样的巧合让我极为不安。实话来讲,我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阴森潭底蛟龙窟,风声雷动如鸣金铁。朝发夕至,日头西落之时众人到达荻庆城。
荻庆的地貌真如自己所画丝毫无差。于荻庆之边的驻军原本就有五万人马,再从临近的地方调五万人马前来,若是顺利也至少要个两三日。
大武将军回到军中,也不管是白天黑夜便兴致冲冲的调起人马按照我说的策略开始操练。五万军马在据荻庆不到五里处扎营。沈淮宣与我在将军帐中。空气中散播着战前的紧张。仅有不到三日的时候,迫在眉捷。"倾儿,睡吧,再过两日想睡也睡不踏实了。"凤目之中透露的尽是烛光般的柔和,艳醴全被遮掩住。
我皱着眉头,两步又忍不住撺到他身旁,十五丈之外另一军帐传来战前擂鼓的练习之声。我圆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丝毫没得睡意。只觉得这样看着他才会安心。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我正盯着他不放。他放下手中楚静派人送来调粮的信件,以手掌包住我的手。"你在怕些什么呢?"低沉而略带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