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是白天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地学习,下午放学以后游邵来接,一起去医院看过婆婆,然后回家。游邵陪在身边的时间很长,他会把公司的事情带回来,俊秀趴在沙发上温书,他就坐在桌子前敲电脑。间或地交谈几句,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一些对话。但是游邵晚上十一点之前一定会离开,俊秀说哥你对蓁姐真好,游邵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张阿姨的手艺很好,俊秀很快就上瘾了。她宠爱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仿佛生命中曾经失去的又回来一样,有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那天难得地游邵没有去,她陪着俊秀一起吃晚饭,不经意地提起马上就是大少爷生日了。俊秀顿了一下,点头哦了一声。张阿姨说以前小央都会准备些特别的东西,比如戒指啊什么的。戒指?俊秀奇怪地重复。张阿姨笑着点头,说对啊,很特别,是不是?俊秀脑子里突然想到的却是游邵的那枚尾戒,亮白柔暖的光泽。只是那都是好几年前了......小央走了很久了......张阿姨说着又难过了,眼圈泛红。俊秀张了张口,还是选择埋头吃饭。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去说些什么样的安慰话。他明白的,自己现在是央的另一个存在,即使人人都知道不是,却都愿意看着。一样的容貌,或许这样看着就可以满足了。自己这样会让别人觉得欣慰么?会的吧......会就好,至少这样心里的罪恶感可以轻一些。
晚上熄了灯坐在沙发上盯着墙壁上的大幅照片发呆。窗外月色朦胧,照片里的人也是模模糊糊的。俊秀说央你现在好么?哥对我这么好你会不会难过?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俊秀轻轻的说话声。我不是要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也不是不得不要,只是要了,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央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会的吧......?无所谓呢,有天说了,即使不喜欢,我们还是会做一些事情......也许是为了某些人,也许是为了某些事。所以自私也好,什么都好,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没有退路了对不对?
唉......他叹了口气。也许哪一天真的什么牵挂也没有了,没有了那些人那些事,就好了吧?就好了吧。
考最后一门那天是游邵生日。之前说好了的,等俊秀考完游邵就来接他。宴会安排在了游轮上,晚上会在海上漂流,夜景很美。游邵说爸妈也来,他们会很开心看到你的。
俊秀说知道了,哥等我考完来接我吧。
游邵笑眯眯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暖地像是流动的温水,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俊秀有些慌乱地避开了。
【12】
有天很晚才睡,早上闹钟响了半天才突然意识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看着时间才七点多,又松了口气。泡澡的时候眯着眼睛又差点睡了过去。凌晨的时候连跳了两场,回来以后妆都没卸直接倒头就睡了。他懒懒地泡在水里,又凑到镜子边仔细看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化妆的痕迹,这才放了心,裹了浴袍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翻衣柜。
那天他其实是听到那些学生的言论了。他本身是并不在意的,但想着或许俊秀会觉得不自在,于是就也有了点难堪。翻了半天终于放弃,满柜子都是那种格调的衣服,他摇了摇头,决定去现买一身新的。
一眼看中那件黑色的,大大的领子,绸质的料子凉凉地贴着身体,背后是大朵嫣红的碎花。他对着镜子笑了笑,眼睛一挑就注意到旁边的售货员,脸色红红很害羞的模样。他叹口气,重新拿了件全白的最简单不过的T恤进去换上了。
在车上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只是无意间瞥到了小齐无聊时候看的报纸,说是考试今天结束。他已经很久没见俊秀了,既然考试要结束了,那么就来看看他吧。
他站在站牌下面,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着时间还早,掏出烟来点上了。袅袅的青烟,让他觉得心里安定了些。转头往安静的校园看了一眼,六月间的阳光撒在身上已经有了烧灼的刺痛。不知道他考地怎么样,应该不会很差吧,他想。也许会离开这里去外面上大学,那样很好。有天眼神晃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无措。要离开了?要的吧,那样才好,他总不能跟自己一样,烂在西夜里。有些自嘲地笑笑,听到耳边不断响起的喧嚣声。考试结束了。
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的少年。始终是淡淡的神情,不卑不亢的样子。他忙去掐烟,动作却又一滞。儒雅的男人打开车门,眉眼带笑,右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他钻进了车里,又探头出来说了句什么,男人笑地更开心了。游邵。
有天身体一闪,银灰的色泽从前方驰过,带起一地嚣张的烟尘。有天慢慢把烟含进嘴里,吸了口,呛地脸色通红。终究掐灭了,在地上碾碎。
回去的路上重新进了那家店,换上先前那件黑色的衣服,白色的T恤还没出门就扔进了垃圾筒。始终是不适合的,他想,那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自己还是西夜的朴有天,原来什么都不曾改变。
小齐有气无力地趴在吧台里,见有天来了也只是抬了抬眼睛,脑袋又磕在桌面上。有天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小齐摆摆手,说夏天感冒是不是挺傻的?有天笑,说是挺傻的啊。小齐直起身体给有天倒了杯水,又有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西夜的?没有去?
去哪里?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小齐。
生日宴会啊,老板的,蓁姐安排在游轮上了,我以为她会叫你一起过去。
有天皱皱眉,掏出手机看,果然有陆蓁的未接电话。随手关了机,揽住身旁一直看着自己的女人,眼梢一挑,凑过去,做不做?
小齐叹口气,看着有天搂着她往外面走去,又重新趴在了吧台上,是不是该吃点药?
俊秀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脑袋。游邵先带着他回家换了衣服。很合身的白色小礼服,肩膀跟袖口加了金黄的刺绣,看上去很精神。但是俊秀不习惯,隐在游邵身后,别别扭扭地上了船。陆蓁自然地迎上来,挽了游邵的臂弯:"这么晚才来,我都已经把爸妈接过来等你很久了。"话没说完就注意到游邵身后的俊秀,笑了一下:"俊秀今天真好看。"
游邵一把拉出俊秀:"就等着今天正式介绍给爸妈认识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俊秀尴尬地低着头,喊了声"蓁姐"。
陆蓁看了看俊秀,又看了看游邵:"该喊大嫂吧?"说着瞥了眼不远处的笙蓝。笙蓝正和一对中年夫妇交谈,注意到陆蓁的眼光,于是也看过来。
游邵已经拉着俊秀过来了。朝笙蓝点点头,又转向那对夫妇:"爸,妈。"
倒吸口气的声音。俊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游邵搭着他的肩把他推到他们面前:"金俊秀,喜欢吗?"
下面就是喜极而泣的戏码。俊秀明明是身在其中的,却又偏偏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然后他听到游邵的父母说好象,真的好象是央回来了。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的脸,来回摩挲。轻而易举地被接受了,或许是他们太过思念央,居然一点排斥感都没有。但明明不是同一个人啊,为什么他们......
笙蓝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家人,然后侧过头,望向无际的深蓝海水。
身后是热闹喧哗的酒会。甲板上三三两两的人,笑声四溢格外有气氛。俊秀逃出来透气,抬头竟然看到满天空繁密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心里松了一下,情绪慢慢好起来。有人在他身边停住,也仰着头往天上看。俊秀转了脸,看到笙蓝轮廓深刻的侧面。
"笙蓝姐。"他喊了一声,"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笙蓝并不看他,眼睛凝视着高远的苍穹:"你变了很多。"
俊秀一怔,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你想取代央,是吧?"
"没有......我没......"俊秀忙不迭摆手:"笙蓝姐我没有这样想过......"
笙蓝看了他一眼,笑地云淡风轻:"其实也没什么,各取所需,我没说错吧?"
海水翻涌,激起很大的响动。咸腥的气味扑进鼻腔,俊秀自嘲地笑了声:"也许吧。"
笙蓝点点头,朝她嫣然一笑:"今晚我们一起睡,你知道了吧?"
俊秀的眼睛瞬间睁大。
"阿蓁的安排,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她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我可以给你讲故事,你喜欢听故事么?"
俊秀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关上的门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笙蓝坐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床单发呆,俊秀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腿发呆。然后笙蓝动了动,钻进了毯子里。
"你要睡了么?"俊秀站起来:"我出去好了。"
"别走。"笙蓝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坐着,象刚才那样就好,不要动。"
俊秀又坐回去,看着他。
笙蓝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十年前了吧,这样说起来我真的很老了。"
俊秀总算意识到笙蓝要讲的,或许是自己与央的往事。果然--
"认识央的时候才十七岁吧?什么都还不懂,就只是喜欢他,喜欢到要发疯了。他和我同岁,是在旅途里认识的。一起去过很多地方,相互帮助,回来以后就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他对我很好,脾气也好,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生气了也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不久就会打开门,向我道歉,不管到底是谁的错。我开始觉得这样很好啊,他这么宠我,可是渐渐的,我觉得把握不住他。他总是这样,好像很亲近,其实却又很疏远。"
笙蓝的睫毛翕动着,鼻尖有些颤抖。俊秀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等待。
"我跟了他三年,心里越来越不安。我说央,我们结婚吧?他说不行。我说为什么?他说......不行,我们还太小。呵......"
"那次我又跟他吵架,他第一次甩了门,出去了。"
"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死在了西夜。都吓傻了,竟然没有人送他去医院。游邵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央死了以后我进了医院。自杀未遂,精神崩溃了。"
"两年以后被游邵接了出来,重新安排了住所。"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俊秀,神情很安然。
"我爱他。我爱他,你知道么?"
俊秀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回应:"谁......?"
"央死了以后他就结婚了,呵,他从来没有喜欢过阿蓁,从来没有。可是他娶了她,然后,要了我。"
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逗乐了笙蓝,她笑地很放肆。在俊秀的印象里她从来都是安静内敛的,从来没有想象过她会笑成这样。
"跟了央三年,疯了两年,然后到现在,跟了游五年。"
她把脸闷在毯子里,声音就微弱了下来,只是不断重复着,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字:"我爱他。"
俊秀无措地站起身,身后的门突然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游邵。
笙蓝把头蹭出来,漆黑的头发乱乱地搭在脸上,不发一言地看着门边的游邵。游邵深吸口气,放软了表情,朝俊秀直直地走过去。
俊秀错愕地看着他:"哥?怎......么--"游邵拉着他的手猛地往身边拽,然后又往外面退。
"游。"笙蓝坐起来,拢了拢头发:"游,你这是做什么?"
"没有房间了,跟哥在甲板上吹吹风吧?"游邵笑着眯起眼睛,右眼下方的泪痣细细小小的一粒。他又回头朝笙蓝点点头:"我带俊秀出去,这次是阿蓁没有考虑妥贴。"
"等等。"笙蓝忙从床上下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着游邵,咬着嘴唇:"游......"象是委屈的孩子一样。游邵皱着眉打量笙蓝,笙蓝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无措地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服:"怎么了?"
"早点休息吧,迟些我会来找你。"
"好。"笙蓝仰着脸笑了,又拨了拨头发,很乖巧地看着游邵拉着俊秀出去了,然后门重重关上。
俊秀跟在游邵身后往甲板上走。基本已经没有什么人,夜风吹来头发四散,他拿手顺了顺,只是很快又乱了。
游邵走一段回过身来:"要喝点什么么?"
俊秀睁大眼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想喝点水。"
"我给你去拿,你在这里等我。"游邵捏捏他的脸,笑着转身。俊秀扯着嘴角,眼睛往天幕上看。闪烁的星光印在凝墨的夜空上,看星星?他迷茫地把手插进裤袋,触到金属表面。手机。
想了想还是掏出来,莹亮的光照亮了他的脸。看着通讯录上多出的那个名字发呆。那次吃火锅之后输入的名字,只是号码一直空缺。
"在看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人傻笑。"游邵把玻璃杯在俊秀眼前晃了晃,俊秀抬头看他,笑容还在脸上,只是毫不自知:"没看什么呐......"
游邵侧过头来看,俊秀忙退出那个界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游邵手里的杯子,突然想起笙蓝先前说的话。
"跟了央三年,疯了两年,然后到现在,跟了游五年。"
他偷眼看了眼游邵,又低下头。他不懂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缠,只是听笙蓝姐这么说,他觉得很难过。肚子里组织了很久的话,到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蓁姐睡了?"
游邵摇头:"没,她睡地一向晚。"
"哥去休息吧,不用陪着我的。"
"说了啊,咱们一起吹吹风。"游邵孩子气地皱皱鼻子:"以前央说过,让我陪着他,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吹吹风看看星星。"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很忙。"
"......"
游邵笑一声,看着俊秀,然后伸手托住他的后脑。俊秀看着渐渐凑近的游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
"哥刚才笙蓝姐说--"
"嗯?"他的气息喷吐在俊秀脸侧,到最后化成水般的波纹,一圈一圈的,绵软却又无处不在。
俊秀有些急了,结结巴巴的:"她......她说她跟央......哥......她说她......"
"说下去。"他停住动作,只是看着俊秀,眼神有些恍惚。
俊秀咽了口唾沫,又往后退一步:"她说自己住过院,她的身体现在好了么?"
游邵一顿,牢牢盯着俊秀,却在下一瞬松了手,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蔚蓝发呆。俊秀吁口气,压下不断加快的心跳。
"嗯,她不大好。"游邵想了下,又说:"精神不大好。"
"呃?"
"央的死带给她太大的刺激,这里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过现在好多了,你应该可以感觉地出来。"
俊秀点头:"那蓁姐让我和笙蓝姐一间房......"
"傻子。"游邵叹口气:"你是俊秀,不是央。更何况笙蓝现在......"他又顿住,似乎在想措词,俊秀见状开口:"她喜欢你了,对不对?"
游邵错愕地看着他。
"对不起。"俊秀忙又开口。
"她告诉你了?"
"......就刚才......说了些。"
游邵点头:"她是喜欢我。"
他承认地大方,反倒是俊秀无话可说。游邵也不介意,笑了下,又笑了下。右眼下方的泪痣几欲闪耀出妖冶的光芒,他对上俊秀的眼睛:"那么......你呢?"
俊秀无意识地转动手里的玻璃杯,笨拙地低头看透明的液体在杯子里倾斜翻转,强自镇定下来,喝了口水。
"你呢?"
游邵依然注视着他,俊秀撇撇嘴:"你是哥啊,当然喜欢了。"说着又掩饰般地抬起杯子去喝水。
"哦......"游邵了然地点点头,笑地眉眼弯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