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九襄[上]

你比我好。有天朝前方漫漫的黑暗呼出一口气。她可以陪着你，一直到现在。
呵，是吧。俊秀笑笑。其实你妈妈也爱你的吧？
就那样吧。有天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是她让今天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印记。
你不开心么？
不。有天正色，他看着俊秀："现在我很开心。"说着，笑了一下。
是的吧。俊秀懵懂地点点头，车子终于来了。

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只有稀落的几个人。俊秀靠窗坐着，有天在他旁边的位置。正在播着夜间点歌节目，声音柔和的主持人心情愉快地读着听众的点歌来信。俊秀注意去听，不外乎纯真的女生给爱慕的男生点歌，希望他越来越帅之类。他无意识地轻笑一声，随即接触到有天深郁的眼神。俊秀眨眨眼，有天的脸就突然放大了。
柔软的嘴唇带着暖暖的温度。他微微碰了一下，又很快闪开，然后若无其事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眼睛看着前方。
俊秀慢慢低下头，觉得脸有些发烫。是......吻吗？在自己的嘴唇上面。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了。第一次的时候让自己觉得稍稍有些愤怒，而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明明是两个男的，却并不会觉得别扭。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俊秀皱着眉头想。好像是从......在西夜第一次见到他和男的接吻么？好像是的吧？当初的慌乱，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透过有天他看到了自己。
"你家在哪里？......你在哪站下车？"
俊秀抬头，他想起自己已经答应游邵搬去他家住了。心里揪痛，他却只是摇头，说："我要先去医院看看。"
"这么晚了，不让探望病人了吧？"
"没事......这样我心安一点。"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俊秀急切地开口，对上有天询问的目光。
"这么晚了，你不要回西夜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有天轻笑："哦，也好，我回西夜。"
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与游邵之间的事情。俊秀扯扯嘴角，牵出一抹笑。明明没什么的，却觉得不能说。也许说了，有什么就要变了。
金俊秀，你真是自作自受。

分手的时候有天捏了捏俊秀的脸。他说俊秀我明天等你放学吧？俊秀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我们一起去吃顿好的。俊秀说好呀，我五点半下课，你在校门口那边的公车站牌等我就好。有天点头，然后下了车。俊秀坐在车上看着他推开西夜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到了医院门口，俊秀不确定地四处看了看。虽然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但肯定已经很晚了。游邵应该不会等自己了吧？一边想着一边在原地蹭了蹭，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意思。旁边的车灯亮了一下，俊秀眯了眯眼睛，然后车门打开，游邵下了车。俊秀的眼神有些闪躲，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解释，游邵说俊秀上车吧，我带你回家。他乖乖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耽搁了吧？你这孩子忘性真大。"车子滑进了无边的夜色。俊秀说我刚才其实是去了--
"没关系。"游邵打断他："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话就好，这一秒之前的事都过去了。"说着笑一下，看着俊秀不再说话了，才重新注视着前方专心开车。
俊秀有些无措。这种无措在游邵停了车推开别墅的大门时变成了惶恐。巨大的照片充斥着整整一面墙，里面白衣的少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地很沉。
游邵随意坐了下来，说："这里是给央买的房子，他之前也一直住这里，现在空着可惜了，正好你来住。"
俊秀"哦"了一声，眼睛怎么也无法从墙上的照片里挪开。
游邵也看着照片，"很像吧？"说着示意俊秀过来坐。俊秀忐忑地坐在他身边，说："哥，是不是央走了之后这里的摆设都没有怎么动过啊？"
"是的呀，你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换了的。"
"别......"俊秀摇摇头："挺喜欢的，别为我忙了，反正也住不长。"
"那可不行。"游邵起身去翻冰箱："你以后就好好在这住着了，是一家人了呀。我生日的时候带你见爸妈去。对了你要喝什么？还是果汁？"
俊秀的心里有点乱，但这一切似乎又都是在预料里的。他终究成了央的替代，不论游邵之前曾做过多少心理建树，对着自己这张脸，不想起央是不可能的吧？他又往墙上的照片看去，说："我想喝茉莉清茶。"
"啊？没有那个......"游邵拨了拨里面的瓶瓶罐罐："你列个单子把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标明了，明天张阿姨就回来了，你有她照顾着我也放心--喝果汁吧？"
俊秀点头，游邵陪着他坐了会，然后带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末了，说："阿蓁给我打过电话说有事让我回家呢，我先走了，你自己在这里住，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多晚都行。"
俊秀送他到门外，看着他开车走了才重新进了屋。疲乏地躺在沙发上，盯着上方流光溢彩的吊灯发愣。看着看着，就这样睡了过去。

 

【11】

早上起来洗了澡，胡乱裹了床毯子出来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微胖的中年妇女闻声转过头，眼睛里有点潮湿，声音沙哑着说："二少爷，给你弄好早点了，多少吃些吧。老张的车在外面等着呢，等你吃完了就送你去学校。"
一边说话一边仔细看俊秀，手里一慌打翻了调味的酱。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抱歉地看着俊秀："对不起二少爷......你跟央少爷太象了，他是我带大的......"
俊秀朝她微微一笑："阿姨以后麻烦你了。"
张阿姨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小央以前也只叫我阿姨，可听话了。"
"阿姨以后可以叫我俊秀啊，俊秀也很听话的。"说着眨了眨眼睛，看着张阿姨一边擦眼睛一边微微笑着去厨房拿盘子。他转身回房间打开衣橱，清一色白衣服。他随便选了一件，穿上了去餐厅吃饭。
慢慢会习惯的。至少现在看来......自己被照顾地很好，不是吗？他低头想笑一下，却是生生止住了即将流出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的前方，还有什么等待着自己，更不知道这样突如其来的生活会怎样终结--这样尴尬矛盾着的生活。

除去早上被车送去学校这件事情让俊秀觉得心情有些奇特外，他这一天都还算隐隐有点期待。中午的时候去了次医院，婆婆一直睡着没有醒，从神情间看不出什么痛苦。他守着她胡乱吃了点饭，打了个盹后就又回了学校。下午几乎全是自习，坐在后面的男生邀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去踢球，问起俊秀，俊秀晃了晃手里的书，说你们去吧，我看书。几个男生大大咧咧地出了教室，俊秀看着门外洒进的大片阳光，有细汗从毛孔里渗出来。他低头拿圆珠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起来，惊觉时才发现满满的全是"朴有天"三个字。他又拿出黑笔涂掉了，在纸上写满"金俊秀"才罢休。
爱美的女孩子挤做一堆看杂志，一边讨论哪种面膜真的有效一边夸张地笑着。偶尔有用功地人假装咳嗽一声，示意安静。只是片刻地安静之后就又会吵闹地更凶起来。坐在俊秀旁边的女孩子是很娇小可爱的那一种。她拿手肘碰了碰俊秀，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啊？一直坐立不安的样子。俊秀笑笑说没什么，快放学了。女孩子看了看教室前方的挂钟，说没事就好，你笔记记全了么？没有的话我可以借给你。俊秀谢着接了过来，装进书包，说，我明天给你带早点吧？女孩点点头，露出小小的虎牙。俊秀收拾好书包，下课铃响了。
"诶？你怎么不走了？"她看着他又慢慢坐回了位置奇怪地问。俊秀挠挠头，说突然有点紧张。紧张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又站起来，这次是坚定地出去了。女孩子在后面歪头看他，嘟囔了句什么，含含糊糊的好像是金俊秀你别忘了明天该你打扫卫生了。
是纯净而美好的女孩子。俊秀边走边想，像是温顺的绵羊一样。他借此努力驱逐脑子里不受控制想起的那个人，却发现根本无从驱逐起。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有天站在站牌下的身影，俊秀皱了皱眉头。他听到附近的女孩子小声的议论，说那个人谁啊怎么穿成这样子？啊你看到没他涂黑色的指甲油诶？后背几乎都是透视的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学校这边的哦？......俊秀垂着头，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却在接近有天的时候消失无形。乖巧的女生绕道而行，最后一句话是他画眼线了怎么那么象......那个啊？
有天见到俊秀眯着眼睛笑起来。他说放学啦？
嗯。俊秀站在他旁边，我们晚上吃什么？
先上车吧？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29路车，是这个几乎处在郊区的校园外出的唯一一个班次。有天坐在窗边探头往外面看，说你们学校好大，在外面看很漂亮。怎么不进去看看呢？里面更漂亮。
啊......有天耸耸肩，你们的门卫不让我进去。他无所谓地搂了搂俊秀的肩，又很快放开。俊秀心里有点难受，他注意到不断看向有天的那些目光，带着探究和鄙视。有天的表情很淡，漫不经心地往外面打量，习惯地摸出烟，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口袋。
俊秀，俊秀。有人小小声地喊他。俊秀回头，是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
啊？你也坐这班车？刚才都没注意到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要坐过来吗？我这里有位子。她看了眼俊秀旁边的有天，往左边挪了挪，右边空出了一人的位子。俊秀说不用了，谢谢你。然后转回了头，看到有天很有内容地冲自己笑。他突然有点脸红，想了想，又转回头，他是我朋友，特意来接我放学的。
女孩松了口气，看着俊秀的眼神带了些抱歉。
把有天当成不好的人了吧？俊秀想，又低头无声地笑起来。有天暗中拉了拉俊秀的手，侧眼看着他的半边脸慢慢红了，忍了忍，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笑声俊秀挣了挣，右手小幅度晃起来，有天不理他，反而拉地更紧。俊秀这才侧过头看他，见到有天满脸开心的笑容。稍稍放心了些，也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让他拉着自己的手。
希望他没有听到那些话，希望他没有注意到那些探究鄙视的目光，希望他不要受到伤害。希望他明白，自己从来都不会介意。
以前和有天的相处，或者是在气氛淫靡的西夜，或者是在深夜的街道，或者是在无人的景区，而从没像此刻一样暴露在阳光之下，即使是日暮时分也不曾有过。俊秀想他们的关系不该局限在黑夜里，他喜欢有天的气息，他想这样的有天才是真实而完整的。任何生活方式都不该受到恶意的指责。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从29路车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有天拉着他的手，俊秀走一步，顿一下，走一步，再顿一下。有天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我们去哪里？"他羞涩地笑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有天。有天摇头："也不知道，你饿了没？"
"好像......不太饿。"
"那走吧。"有天依然拉着他往前，俊秀晃晃手，象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那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啊？火锅？"有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忍了忍，没忍住，还是伸手去揉俊秀的脸："小东西你不嫌热啊？"
"可是感觉那样象是一家人......"俊秀的声音越来越低，有天俯下身凑过去，想了想，还是别开头，说："那就去吧。"
"好啊！"俊秀扬着脸朝他笑地灿烂，有天咳嗽一声，不说话了。
两个人找了家店进去，吵吵闹闹的很有气氛。俊秀一进去汗就流了满身，虽然开了空调可是热气还是一层层泅上来。有天找了桌子坐下，侧着耳朵听了听，问："什么声音？"
"声音？"俊秀仔细听了听，突然领悟过来，心里"砰"地一声。他抬头看到有天一脸的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点菜吧。"他说。声音响了一阵，停下来，隔不久又开始响起来。早上去学校的时候，张阿姨把游邵之前给自己买的那个手机放进了书包。俊秀皱着眉，有天拿过他的书包："这里面啊，为什么不拿出来？"说着打开书包，找了一阵，取出了手机。
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上不停闪动的名字，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按掉了，说："先吃吧，吃完再说，你不是想吃火锅的么？"
没有再打过来，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桌面上。俊秀看着鸳鸯的底锅，看着上面四散的热气，说："你喜欢么？......你喜欢吃么？"
有天没有说话，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俊秀抬起头："不喜欢？不喜欢还是愿意陪着我一起吃？"
有天的眼睛里有些什么，只是隐忍着，然后眉梢渐渐上扬，凑近俊秀耳边，说："你知道从刚才开始，我一直想做什么？"
"什么？"
有天坏笑起来，挑着俊秀的下巴："不告诉你。"
......俊秀看着有天突然狡黠的样子心里一松，却依然乱乱的有些不知所措。锅里的汤翻滚着，周围很闹腾可是他们这一桌却是奇怪的沉默。有天吸着鼻子拿手撑着脑袋斜斜地注视着俊秀。俊秀低着头，手指抓着裤子边沿，想说什么，可是哽在喉咙里失去了说出口的能力。
有天等了半天，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地问："即使不喜欢，我们还是会做一些事情......也许是为了某些人，也许是为了某些事......对不对？"
俊秀不看他，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吃吧，其实我没有不喜欢。"有天搅了搅汤料："再不吃原汤都该炖干了。"
一定是太辣了。俊秀想，不然自己不会想哭的。只是想哭而已，没有哭。他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辣地嘴唇通红通红。有天没吃几口就停下来，好笑地看着俊秀。
吃完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站在灯火迷离的街头两个人突然都有一阵恍惚。俊秀的头发长了些，看上去脸就小小的，瓷白的色泽。汗还没有干，被夜风一吹倒是禁不住有些凉意。有天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医院。
"还去西夜么？"他问。
俊秀摇摇头："最近都不去了。"游邵让他先安心备考，喜欢唱歌的话等考试结束以后再去。有天哦一声："那先送你去医院，然后我回西夜。"
俊秀咬着嘴唇看他，踌躇着拿鞋底蹭地面。"怎么了？"有天奇怪地问。
"你一定......"俊秀说着又低下头："一定要在西夜么？"
有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又突然领悟过来："车来了，走吧。"夜行的公车，从窗口吹进的凉风很舒爽，撩起俊秀漆黑的头发，打在立起的衬衫领子上，柔软的很有质感。有天觉得有些气闷，一路上都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告别，公车门合上即将行驶时有天的身体猛地探出车窗："在学校......对不起。"
俊秀迷茫地看着有天的脸在窗边一闪而过，车子启动了。脑子里空空的，等意会过来，只觉得心口疼地厉害。他误会了......他误会了自己。他以为自己是因为他而觉得难堪了......不然他不会这么说的。他呆呆地朝公车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来。
"喂......"他的声音有丝颤抖。
"怎么了？一直很忙？本来想跟你一起吃晚饭的呢。现在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婆婆？我今晚有空。"
"哥......对不起，我没有听到。我现在在医院，你过来吧。"说着，他挂了电话。

那之后好些天，俊秀再没见到过有天。他发现如果自己不去西夜，那么两个人就没有任何交集了。车窗里面有天带着些落寞的脸不停在脑子里闪现。想跟他解释，自己只是舍不得他这样，觉得心疼，而并不是因为他的原因而觉得难堪或是别的什么。可是考试就在眼前，他想再等等吧，等考完了，去找他，然后两个人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