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九襄[上]

他撑着头开始打瞌睡。细瓷样的侧脸很宁静，美好地让人窒息。只是他还不自知，迟钝地活着。
放学以后去医院，经过百货店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拐了进去。琳琅的商品在灯光的陪衬下光彩灿灿。他一路看过去，插在裤袋里的双手不安地握紧，又松开。晃了大半圈，最后还是恹恹地准备离开。这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一点黑色的亮光。
娇俏的女孩子坐在柜前的旋转凳上，手指间的十字架灼灼发亮。鬼使神差的，俊秀朝她走过去。那条十字架的项链，竖线上缀了满满一排黑色的钻，光华内敛。
"小姐，请问考虑地怎么样？"柜台小姐的语气礼貌而职业，女孩子又拨了拨另外一条链子，凑到眼前细细打量，俊秀站在了她旁边。
"都不错啦，但估计他会比较喜欢这款吧？我自己是喜欢这个的......"女孩指了指之前那条："算了，还是买这个吧。麻烦包起来，谢谢。"
女孩子和俊秀擦肩而过，在柜台小姐把链子收进去的时候俊秀看到了售价。倒吸口凉气，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在视线和柜台小姐对上之前转身离开了。
在病房门口的时候俊秀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在自己的脸上拍了拍。轻轻推开门，在看清里面的情景时，他的动作就僵住了。

"婆婆，来，再喝一口，我已经吹温了。"
"我给你擦擦，都流在下巴上了。"
"好吃吧？是我煮的，医生说喝这个有利于消化。"
"不想吃了？这可不行，才吃一点点怎么有力气呢？"
"这才对嘛，身体早些好起来，俊秀也会开心啊。"
"婆婆啊，以后我也是你家的孩子，我会跟俊秀一起伺候你的。"
"眨眼睛了呐，那就算你已经答应了。"
"来，嘴再张大一些，喝完就带你出去透透气。"
............
游邵坐在病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婆婆喝他煲的粥，剪裁和帖的衬衫袖子往上卷起，微眯的眼睛里笑意莹莹，软糯的语调从他薄薄的嘴唇里面不断溢出来，一派天伦和乐的美好景象。
俊秀呆怔在门边，他从来没想到游邵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用这么一副孝顺的样子。"我会照顾好你跟婆婆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那晚游邵的话突然从记忆里面涌出来--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没有放弃......哪怕自己只是有和央一样的皮囊，内里完全不一样他也不在乎。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先前一直在叠衣服的护理小姐抬头看到俊秀："你来了啊。"她说，然后把衣服放进柜子里。
游邵闻声侧过头，看到站在门边的俊秀。他拿勺子的手颤了下，重新给婆婆擦干净嘴巴，放下碗，慢慢站起来。
"这么早就放学了？"
俊秀走过来，看了看脸色安详的婆婆，又转向游邵。
"啊......这个......我......我来看看她......"
"谢谢你。"俊秀绕过他坐在床边，拉了拉婆婆的手。游邵看着他乌黑的后脑勺，尴尬地站在原地--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俊秀看了看天色，然后去扶婆婆。
"帮帮我。"他侧了侧头，说。
游邵愣愣地看着他扶起她，然后抱了起来。
"帮帮我。"他重复道："不是说要出去透透气的么？"
"啊！"游邵这才反应过来，忙拉过床尾的轮椅，帮着俊秀一起把婆婆安置在上面。
"婆婆咱们出去走走吧，整天在这里呆着肯定很闷，对不对？"俊秀凑在她耳朵边轻声说，然后推着轮椅慢慢出了门。见游邵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哥，你不一起来？"
游邵扶了扶镜框，快步跟上俊秀，一起出去了。

"小时候婆婆总是哄我，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家，会给我带好吃的零食和崭新的衣服。我坐在院子外面看着巷子里来往的人，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从来没有等到过爸爸妈妈。大了些才知道，他们原来早就已经不在了。"
"也不觉得有多伤心......真的，那时候太小了，短暂的感情在记忆里变地很模糊。"
"可是婆婆就不一样了，我是她一手带大的，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依靠着对方存活下来。"
"很平庸的生活，哪一天婆婆不在了，一个人的话，也不过就是这样活着，再也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情绪，没有追求没有顾虑，就这么活着。"
"哥你知道么？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想缩在人群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注意到。"
"不想跟什么人有牵扯，不想要羁绊，除了婆婆，就是一个人。"
"可是现在呢......我欠你的，要怎么才能还清？"
"如果仅仅只是金钱的话......会更好办吧？"
游邵走在他旁边，听着俊秀仿佛漫不经心地把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原来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为了......如果仅仅只是金钱，就更容易两讫，双方都没什么可以多考虑的。可是如果不仅仅只是金钱呢？如果参杂了别的......比如说是感情......那么，就不那么简单了吧？因为有了情感的交流与托付，就不是那种说放手就放手的好相与了--这样的话，就要打破他金俊秀与这个社会和在这个社会里的个人之间原本寡淡到极限的平衡了--他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游邵摇摇头，没有回答他。他在拒绝自己的接近，显而易见。可是为什么呢？自己的方式让他觉得不自在不舒服了么？是这样......的吧？
"哥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是，我始终觉得没有办法承受......我不是央，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你是金俊秀，我知道。"他打断他，淡淡笑了笑："我再清楚没有了。"
他这样说，反倒让俊秀不知该如何再开口。沉默蔓延。
停在水池边，俊秀坐在石凳上看着水面发呆。游邵站在他身后，想伸手搭在他肩上，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还是放弃。
"俊秀你别这样......不要有负担。"他叹了口气："我是真把你当弟弟，不是央，是叫金俊秀的弟弟。"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跟央长地像么？"
"呵......为什么要那么计较你跟央相像这个事实呢？你比谁都清楚，自己不是央，不是么？"
俊秀哑然。
"不是不需要回报，只是与你相处的时间，都是很好的回报呀。而且你看，现在我多了一个婆婆，不是很好的么？"
"哥......"
"不要孩子气。"游邵揉了揉他的头发，叹息般地吐出这句话。
俊秀抿着嘴，暗暗握紧了手。你真可悲。你明明想拒绝，你明明不自在了，只要你回头说一句对他反感不喜欢他，请收起那副慈善家的嘴脸不要再那么自以为是了，语气冰冷一点态度冷漠一点，那么，他总该退却了吧？可是你却不，你只会纠缠在和央相像这个事情上，你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你比谁都清楚这些话根本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特别是在自己确定游邵不愿意放弃对自己的特殊关照以后。
那么，为什么呢？因为你可悲地发现除了游邵，没有人再能帮助自己了。在物质上你是彻头彻尾的输家。姿态做地再高，也不过是想假惺惺地维持最后一点天生而来的清高罢了。你需要游邵的钱，很需要。而他愿意付出钱。之前所说的还钱......真正落实起来，你知道，并不是象说出来这么痛快的。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欲拒还迎地下去呢？扭扭捏捏地，自己都要开始嘲笑自己。
而他能得到什么？俊秀想笑，却笑不出来。除了自己，他想不出他还能还想得到什么。
是......这样的吧？
"你愿意当我一辈子的哥哥么？象亲兄弟一样......"他喃喃出口。
对方很久没有说话。
"不愿意么？"
"那你愿意听我的话，不再拒绝我么？"
"其实我很喜欢那款手机，真的。"俊秀深吸了口气，转头去看他。
游邵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嗯。"他从后方轻轻搂了搂俊秀的肩："傻孩子。"
俊秀垂着眼睛，心里的负罪感竟然松了很多。
你看，你多卑鄙，你提前斩断了心里冒出来的不安，不管那个不安是不是终究将成为现实。你潜意识里已经摒弃了对方是真心想做点什么的这个可能。即使是口头的承诺，也聊胜于无。而把话说开以后，心安理得很多......
自欺欺人么？或许吧......只是在这个瞬间，俊秀想到的是那条链子，他终于有钱去买了。
□□□自□由□自□在□□□
站在西夜门外的时候俊秀擦了擦额头。黏湿的汗水吸附在身体上，整个人像是闷着一层保鲜膜。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打开了，取出包装精美的盒子。
那个柜台小姐说这条链子叫做"双翼"，因为是黑白双色的缘故，有"比翼双飞"的意思。俊秀看着她熟练地包装，心里想着中西合璧，也不过如此了吧？十字架的项链，却有那样的蕴意--比翼双飞？恐怕他现在连走都走不动了......何况是飞呢？
他想了想，把链子拿出来，随手扔了包装跟袋子。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他推开了西夜的门。
还很早，并没有很多的人。俊秀几乎是在瞬间就看到了有天。他穿开口很低的上衣，侧着身体坐在吧台上跟人说话。头发很随性地扎起来，没有化妆。
俊秀走过去，朝吧台后的人微微笑了笑，然后去拉有天的手臂："有天，你来一下。"
有天转身见是他，利索地站起来，跟着俊秀往外面去。
"怎么了啊？"他看着他，"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我睡地太沉了。"
俊秀沉默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链子："给。"
"送我的？"
"嗯。"
有天接过来，就着走道里的灯光看："生日礼物？"
"嗯......"俊秀拿脚尖蹭了蹭地面："来的路上看到有卖，因为不贵，所以就随手买了。"
"随手？"
"嗯。"
有天点点头，把链子塞进裤袋："谢谢你咯。"
俊秀看他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撇了嘴就又沉默下来。有天见他也没再说话的意思，于是说："那我进去了啊，你今天来地倒是早。"
是啊......来地早。游邵还在医院等着他回去呢。他让俊秀搬去他家住，说是快考试了，这样可以离学校近些，也方便照顾。俊秀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他没不同意的原因。游邵确实是处处为他考虑。
俊秀让他在医院陪婆婆，他说自己先回家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然后他就来西夜了。看着有天的背影，俊秀想笑一下，只是怎么也扯不动嘴角。很奇怪啊，明明平时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偏偏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么？只是心里却憋地难受，很难受。相当于把自己卖了......不是，游邵真把自己当弟，吃亏的反正不是自己不是么？没什么好难受的......俊秀翻来覆去地想，夜风吹在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把汗湿的手心在裤腿上擦了擦，准备去医院。
有天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又转身："咱们今晚逃出去玩吧？"
俊秀没反应过来，呆怔怔地看着突然又回身的有天。
"不是生日么，咱们出去玩吧？"
游邵的脸在俊秀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迟疑了下，然后点头："好。"

俊秀沉默地跟在有天身后。黑漆漆的屋檐，两头往上翘起，空中腾起龙型的轮廓。俊秀仰着头，过道里面狭小的空间弥散着青泥的气味，周围安静地只听得见走路的声音。
有天并没有说话的意思。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嗒嗒嗒"的，余音传出去很远。这是一条很长的巷道，夜风盘旋而过，带着屋檐顶端的铃铛不停作响。
俊秀知道这里。算是这个城市有名的旅游景点，因为离地远，他之前并没有来过。他不知道有天为什么在生日这天把他带到这里来却又一句话都不说。他不说话，于是他想说些什么。
"白天的话，这里会很热闹吧？"他站在有天身侧，歪了头跟他说话。
有天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继续往前，俊秀停在原地，听到他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过来："我也不知道，之前一次来这里，也是晚上。"
有天推开尽头的门："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了，这里晚上该不让进了，没想到还是一样。"他跨进去，又转身拉着俊秀："来，我带你进去看看。"
陈木的味道。上楼梯的时候有灰尘跑进俊秀的眼睛，他一边揉一边往上，黑暗里一个趔趄，有天稳稳地拉住他。
"当心，这里比较窄。"
俊秀的心跳猛地加快，一定是刚才吓着了。他想有天是怎么了？带自己来这里，却并没有看出多少开心的意思来。
上了楼有天松开手，径自走到窗边往外面看。俊秀在黑暗里四下打量，地方很小，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来就是一扇开着的窗了。
"俊秀......你会唱歌的，对吗？"
"嗯？"
"你会唱那首歌吗？"
"哪首？"
有天的背影象是静止的雕塑，俊秀等着他说，可是他就此沉默。他趴在窗边往外面看，看地倾尽一生的专注。俊秀以为窗外有些什么，于是也凑过去，却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枝条，黑压压地充斥整个眼球，连远处隐约的房屋都不见。俊秀觉得心里慌地厉害。
在他以为有天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我也不知道......"
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是记忆里面的，而那时候他还小。
"我给你唱别的，你听吗？"
"你唱呢。"
"Lonely ，I am still lonely，I have nobody......"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歌词脱口而出。这一刻眼睛有些酸涩，有天摇摇头，他说你别唱了吧，其实你也不开心。
"Lonely ，I am still lonely，I have nobody......"俊秀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直到有天突然转身搂住了自己，紧紧的，死命搂住，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那时候我好像七八岁的样子吧。我们前一天就说好，在我生日那天，她会带我去儿童乐园玩，然后她就出门了，一晚上都没回来。我等啊等，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等。我记得中午的时候自己去那家店吃了面，拿的她放在桌上面的零钱。我记得自己吃地很饱的，可是天还没黑，我就又饿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又饿了的时候，我才发现，下午已经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的，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她拉着我出门，然后来了这里。她问我，有天，你喜欢这里吗？我摇头，我说不喜欢。然后她就开始唱歌了。唱了很长时间，我哭地很凶，一直一直哭。这以后，我再没有对自己的生日产生过任何幻想。她也再没有给过我什么承诺。
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她啊。她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在男人的床上待着么？
有天？
嗯。她在某个男人的床上，被他老婆发现了，然后挨了打，去医院了。
怎么会......
她说那个男人是我爸爸。好笑吧？她竟然还记得是和哪个男的一起创造的我。
有天。
我没事。我现在过地挺好的，真的。

站在路边等回去的公车时两个人的手还缠在一起。偶尔驶过的夜行车，车灯倏地闪过，映出有天淡漠的一张脸。俊秀的心里有些湿答答的东西，他说有天你知道么，我现在就剩下一个婆婆了，她在医院里，或许见不到秋天的第一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