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九襄[上]

作者:  录入:12-31

可能是他用的那种味道的香水吧,他想,可是条件反射地念起婆婆来。这会应该已经睡了。陪了婆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来的西夜......婆婆看上去老了很多,干干的,是不是都是这样?老了,或是将死的......皮肤都会变地干干的?那种触觉,让自己很不好受。
对面的人拿筷子敲敲自己碗:"怎么不吃?不好吃?"
突然就没了胃口。俊秀摇摇头:"不是......是不饿,挺好吃的。"想想,又加了句"真的"。有天笑出声,夸张而肆意的笑声引来隔壁桌那两个上班族模样男人的白眼。
俊秀摸摸脑袋,无声地扯着嘴角--他知道自己是笑不出来的。心里的罪恶感慢腾腾地冒上来。无从追究的那种罪恶感。
婆婆躺在医院,用着游邵的钱,而自己对于游邵的种种接触,已经起了逃避的心思,那种接触让自己不自在;婆婆撑不了多久了,自己却因为坐在对面吃着面的男人而变地有些莫名其妙起来......是怎么了?这些天......可还是希望他不要吃地这么快......这么快,马上就会吃完的......
"每年吃一次,可是怎么年年都没进步?"有天嘟囔着,拿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张口又吃了些,就再也不想吃了。
于是两个人都呆呆地干坐在椅子上各自盯着自己面前的碗,还是俊秀先开的口:"我......叫你有天你不介意吧?"有天想了想,好像他确实是没有称呼自己的名字过,要不就是语气词,要不干脆连个语气词都没有直接说重点。于是他点点头:"可以啊,随便你。"
说了这句又没了下文。有天站起来:"要不走吧?我陪你去等车好了......你是不是明天还要上课的?几年级了?"
俊秀只得跟着站起来:"三年级......在新兰高中。"
"啊......你三年级了?"有天惊诧地看着他,随后又笑笑:"真好啊,以后考个好学校,象现在这样可窝囊透了。"
俊秀僵硬着没有回答他,两个人朝站牌走去。
"对了,那你多大?看上去也不大的样子。"俊秀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我么?"有天无所谓地把手插进裤袋里:"我啊......刚刚过了18岁生日啊,你不还陪着我一起吃面了么?"说着自己又大笑起来,眼睛眉毛都挤在一处,这样的笑容不好看,俊秀甚至看到悲伤的颜色。不是他之前的笑。虽然之前的笑容通通太过虚假,但起码,看上去还是好好的......活地放纵,但却好像是喜欢中意的。
可是现在......象哭......
俊秀有点无措,对于妖兽一样的朴有天他可以冷淡可以坚强可以不管不顾转头就走,刻意去忽略心底的那抹刺疼,可是对这样的朴有天......他没有任何言语,好像是已经没有办法再说些什么,或是可以做些什么--是被排除在外完全没法靠近,甚至连漠视的资格也没有的。因为他的语调太过云淡风轻了。
"原......原来我们同龄啊......"好半天,他才知道这么回了一句。
末班车从他身前晃过去,停下,又开走了。有天的嘴角还有笑,俊秀说:"回不去了。"声音很低,然后朝有天努努嘴:"差不多比我大半年,呵......原来你也才这么小嘛。"
"小?"有天玩味地重复这个字,摇起头来。
"小东西,我的心已经很老了。"

俊秀依然跟在有天身后,巷子里偶尔的路灯,暗而闪动。他不断回想他刚才说的话,他说,他的心已经很老了。俊秀想不应该这样的啊,自己说的所谓的"小",只是潜意识的,不敢、不愿去相信他在与自己相同的年岁,却正经历着这样的人生。那是一种无法置信的惊诧以后的故作轻松。显然有天自己并不在意。或许对于自己的职业,他从来没有过羞耻与不甘。
这段路很黑,四周一片安静。可以听到有天的鞋跟在地上蹭过的声音,他的轮廓很清晰。俊秀的眼睛在习惯了黑暗之后,被转角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地睁不开眼。
有天推开院门,率先走了进去。楼梯很陡,直直地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的样子。俊秀觉得有点晕。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让俊秀微微侧了侧身体。女人停在了他们前面的台阶上,昏黄的吊灯刚好悬在她头顶上方。
"今天回来倒是早。"她斜斜看了有天一眼,目光又转到他身后的俊秀身上,笑地暧昧:"你可是从来都不带人回家过夜的。"
"唔。"有天含含糊糊地应一声,好像并没有多做交谈的兴趣,只是顾自往上面去。女人从俊秀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那种混了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俊秀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职业。
他抿抿嘴角,礼貌而疏远的一个笑容。女人发出的"踏踏"声渐渐远了,俊秀跟着有天进了三楼的房间。
"这里住的基本都是我这样的人。"他开了灯,房间并不凌乱,因为本身没有多少东西。很小的房间。客厅、浴室、厨房、卧室,俊秀来回打量,有天已经从角落的冰箱里面抽出瓶饮料。
"你随便坐吧,我先去洗个澡。"开了电视,他进房间取了换洗衣服就进了浴室,门被胡乱地拉上。
俊秀手里拿着他递过来的饮料,是茉莉清茶。莫名的好感,他小心地旋开盖子,喝了一口。电视里面在播午夜电影,惊悚的背景音乐里是女人因为恐惧而变形的脸。俊秀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里面跳跃的镜头,突然觉得有点紧张。
那扇被关起的门里传出"淅沥"的水声,俊秀看过去,恍恍惚惚地好像有热气散出来,他舔舔嘴唇,又喝了口清茶。
茉莉的香味,很纯。他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水声和音乐声都慢慢变地遥远,朦胧着仿佛隔了无法跨越的距离。俊秀走到窗户边,"唰"地一声拉开了窗帘。晕黄的路灯,间或可以看到夜行的狗或猫。
很旧的房子了。
墙上倒是干净,白白一层,厨房里面完全没有开火的迹象。俊秀的眼睛自动忽略那半掩着门的卧室。那时有天看着变成一个黑点的班车,提议自己可以住在他家--反正家里没有旁的人,离这也近,挺方便的。俊秀轻轻"嗯"了声,结束了之前跟有天的关于年龄的对话。今天是他18岁生日,只才陪着他一起吃了一碗面,于是就结束了。
重新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觉得手心磕到了什么硬物。移开上面的毯子看到方型的相框。反过来,玻璃后面的女人笑地很风尘,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烟燃了一半,青白的烟把她的脸氲地看不大真切,但是是很年轻的女人。
很老的照片了。女人弄着那时流行的大波浪,微启的嘴唇艳红艳红。长地跟有天很象。
"那是我妈。"有天一边擦头发一边在俊秀身边坐下来,从他手中抽出相框随手往不远处的桌子上一扔。
"怎么没见到阿姨?"
有天面不改色地摸出烟,夹在手指间点上了:"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俊秀尴尬地搅了搅衣角。很短的时间里,自己简单的两个问题,似乎却都触到他心里的伤口......
"没什么,活着也是受罪。"他瘫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们这种人,早死早解脱。"
俊秀盯着他指尖的烟,却好像看见的是照片里的女人。他这时才想起这个细节--有天点着烟,但好像却从来没有抽过。似乎点着烟,是种下意识的模仿......祭奠?
眼光往刚被有天扔到桌上的相框飘去。心里那种不舒服的刺痛又泛上来。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有天,踌躇着,去拉了拉他的手。
"对不起......"他低着头:"你别这么说,什么‘你们这种人'--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有天侧头去看他,淡淡笑了笑:"你去冲澡吧,不早了,还要上课。"说着坐起来:"衣服放在浴室里面了,你先将就着穿一晚吧。一会把身上的洗出来。"
俊秀沉默一会,点点头站了起来。有天看着他往浴室走去,嘴张了张,想想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奇怪的气氛......就这样蔓延开来。
夜很深很深了。

镜子里的少年浑身赤裸,头发湿答答地贴着脸颊,眼睛里的水雾很深。他略微羞涩地低头看到瓷砖排水孔上的一小撮头发,应该是有天洗澡的时候留下的。他看着它们在水流的冲击下象触角一样四下延伸,然后迟缓地一点一点被吸进排水孔,不见了。他抬头,镜子里的自己在温水的冲击下泛着水红的颜色,粉嫩地象是孩子一样。
关了莲蓬,拿起有天放在篓子里的白色毛巾擦起来。棉质的毛巾和皮肤接触的感觉很轻柔,浴室里一片水气,然后他把他给自己准备的衣服举到眼前,凑到鼻子边嗅。是......有天的味道。淡淡的茉莉的香味。
俊秀出来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有天的衣服很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黑黑的头发乱乱的,水珠从发梢沿着脖子曲线滑进衣服里面。有天还是坐在沙发上,见他出来了又是淡淡一笑,眼梢扬起来,笑意从淡转浓,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俊秀的脸瞬间就红了。僵硬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他看着有天站起身,朝自己走过来。他伸手去揉他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溅到俊秀的眼睛里,他不舒服地闭了闭眼睛。
"去床上睡吧。"有天在他耳边吹气,暖热的气息吐在俊秀的耳垂上,象是有只小手在挠他的痒痒。身上的毛孔都张开,然后倏地合上,一阵战栗。
有天感知到他的反应,低头闷闷地笑了几声,然后推开他径自进了浴室。俊秀的目光追随他,在看到他毫不犹豫地拿起自己的内裤准备搓洗的时候,象是被什么蛰了似的立刻跳了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我自己来。"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脸肯定已经红地可以滴出血来了。
有天斜眼瞥瞥他:"反正是顺便,你去睡觉吧--这么晚了,你早上起地来么?"
"没......没关系,我自己来......"说着去抢有天手里的裤子,又被有天推开:"争什么?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天已经搓揉起来,俊秀这下是真的懵住了。
"还是你在害羞?"有天又坏坏地朝他笑,神色很戏谑。俊秀僵着身体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打肥皂过清水,然后晾挂起来。
裤子混着有天的深色衣裤一起扔进了洗衣机,有天拿着俊秀的白上衣又开始搓洗。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很柔和,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上身微微躬起,他突然觉得他的脊背很宽。
洗衣机的绞衣声,手动搓洗的水声,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俊秀心里的暖流悄无声息地蔓延--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清洗贴身衣物,那么是不是......你们的关系已经并不普通?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一直以为有天这样的人,是不屑做这种事的,更何况是给别人洗?可是他做地天经地义,并且动作捻熟。
是了......他也是独自生活的人。贴身衣物手洗,白色衣服不混洗他都知道......俊秀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点热。
掩饰般地低下头,慢慢走出了浴室。推开卧室的门,毯子凌乱的堆在并不算大的床上。单人床--俊秀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三个字。
他坐在床边发呆,眼神完全没有焦点。
有天进来的时候他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轻声说:"床有些小,我去睡沙发好了。"
有天走到他身边,矮下身直视他的眼睛:"一起睡,不好么?"低低地吐气,双手在俊秀身侧撑住床,逼近他。
俊秀往后仰,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完整。
"你睡床,我去沙发,刚好想看电影。"有天忍着笑站直了,咧咧嘴,俊秀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女人扭曲的脸,又不知所措起来。
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有天说的做的似乎都不在理,似乎都不合常规,可是......却又好像很自然,丝毫不对的地方都没有。
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床稍厚的毯子,有天笑着走出卧室,关上了门。
"睡吧。"
熄了灯的房间,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里射进来。俊秀清亮的眸子隐匿在黑暗里,忽闪着,一会弯成月牙的形状,一会又恢复原状,那时,里面就会带着些揪心的色彩。耳边好像有电视的声音,仔细听去,却又是一片安静。
借着那一点光线,他注意到天花板上糊的似乎是花色墙纸。看地朦朦胧胧的,眼皮重起来,他终于恍惚着睡过去了。

有天斜躺在沙发上,电视被调成静音。右手托着腮帮看着闪动的画面,无趣地打了个呵欠。来回折腾几次他最后还是趴着睡着了。
他看到穿着白衣的少年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不知道是什么的热气散在两个人之间,他渐渐看不清他的脸。然后少年突然站起来,拉着自己的手往前走。他走地很慢,一直低着头不愿意抬起来。
有天可以感觉到佛过脸庞的微风,可是睁眼却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少年的手心有湿热的汗液,与他相缠的手指渐渐收紧,可是突然之间,他失去了束缚。有天惊疑地四下观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回了西夜。周围的人不断推搡,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只是独独没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低迷的象是罂粟一样的声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却依然可以看清少年脸上浓重的眼线。他轻轻摆动自己的胯部,朝底下的人群笑地暧昧莫名。有天的心里突然一阵疼痛。他低下头,看到红色的液体不断蔓延,黏稠地抬不起脚来。躺在地上不再动的人......是央。
他惊地一跳,急切地想捂住他的伤口。那么那么多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起流失。伸手所及的却是另外一双手。
我唱地不好吗?少年的眼睛里蒙着一团雾气,人群突然都消失了。有天只看到站着的他和躺着的他。一样的脸庞渐渐重合,剩下铺天盖地的鲜红兜头泼过来。
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像是盲了一样。
他听到很细微的声音。压低的脚步声,不小心碰到椅子的声音,水杯磕在桌面上的声音,穿脱衣服的声音,头疼欲裂的时候感受到有浅浅的气息喷在自己脸际。
"我走了,谢谢你......生日快乐。"
像是喃喃自语般的调子,有天皱眉,把脸埋进毯子里,睡地死沉。
俊秀离开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最后一丝黑暗挣扎着不愿落幕。院子里那盏通宵亮着的灯,光线好像弱了些,不再发出刺目的亮彩。他一个人走在静悄的巷子里,这个地方还没苏醒,唯一与自己有联系的人也正睡地香甜。想到这里他笑了,眼睛眯起来看着变色的悠远天空,那里渐渐有了明亮的色调。
衣服在外面吹了几小时差不多已经干了,只剩袖口部分还有些湿意,他却并不觉得难受,一步一步,走地坚定。

有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呆坐在沙发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电视已经关了,遥控器端正地躺在不远处的桌面上。他揉揉自己的头发,站起来往卧室走去。
窗户被打开了,风从外面撩起帘子,腾起小小的弧度。毯子叠地很整齐,衣服也是,方方正正地放在毯子上方。有天关上门,看到之前晾衣服的绳子上那个空了的衣架在空中小角度地晃动着,阳光暖地他睁不开眼睛。
他抱胸靠墙站着,嘴角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笑意。

 


【10】

教室的后黑板上贴了考试倒计时。俊秀盯着硕大的"13"看了半天,又垂下眼在作业本上无意识地划了几道直线。
还有13天。咬咬嘴唇,他晃了晃倦乏的脑袋,打起精神开始做练习。教室里很安静,偶尔传过来的说话声也是极力压低嗓音的。过不了多久眼前白纸上的黑色字体又渐渐歪曲,变成模糊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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