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父----牧城

作者:  录入:12-25

在时间不断催化下,那播种在大伙儿心里的萌动终于越来越表象化。大家渐渐有了离开那里的想法。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恐怕还是埋藏在心里。毕竟要自己脱离已经适应的生活环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随着年龄的成长,这些东西也就逐渐算不上障碍。大家对于离开深山,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闯荡开始跃跃欲试。终有有了第一个出走的人,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到后面,剩下来的人就越少,故居的生活也就不可避免地荒凉了许多。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由于处在那样一个年龄的缘故,难免有点冲动。认为那些人没有义气,仅仅为了在广播中出现的虚幻的世界就要背弃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的大叔以及那个故居。但大叔对此不以为意,他把我们召集了起来,向我们陈述外面世界的好处,并向剩下的我们动员走出去。
我那时听呆了,根本说不出话来。最后仅仅剩下的那几个人也因为大叔的动员而鼓起勇气离开了那里。对他们来说,并非本着对什么留恋的念头--只是单纯的没有勇气放弃自己熟悉的生存方式而奔向自己向往的未知世界。
大伙儿都走光了以后,我质问大叔: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故意买了广播机那玩意儿,又为什么主动动员他们离开自己,驱散了那个大家赖以生存的生活圈?在我看来,大叔就是那样生活下的轴心支柱,不曾想他却带头倒戈相向。
可大叔笑了,那是一个极为复杂却不失诚心的笑容。他告诉我,以前的世界只不过是他所追求的仅仅属于他自己的"道"而已。那样的生活只是他的"道",并非别的所有人其中之一的"道"。当初收留那些孩子,只是为了自我的修行以及收养的义务而已。但不能因此去束缚住其他人。每个人都该各有所"道"。他们理应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那时我没能领会大叔那话的涵义。甚至对此跟他据理力争,认为他不该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地做出轻易的否定。至少我自己是对他的道是心悦诚服的,那时候的我也确实想要一直追随下去。为那样的道付出一生的努力。
可是大叔对我的话摇了摇头。而后说出了既让当时的我困惑,又足以影响我一生对自己该追求的"道"所理解的话。
他跟我说:即便我对他,又或是对他的"道"有所膜拜。但切记绝不可以把那当作是自己的道。就像他所说的,每个人的道终究不同,因为仰慕所产生的追求也可以理解。正如世界上没有相同的指纹一样,人所追求的属于自身的"道"也是不同的。最明显的特征就在于命运不是以一个单一的轨迹可供自身以外的什么人来模仿。
他也劝我离开那里,去寻访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道,却被我拒绝。比起那些在当时看来广播机里夸夸其谈的世界,我认为继续跟随在大叔的身边,将他曾经已经领悟到的"道"全部照单全收。我那时固执地认为只有那样的"道"才算得上是正道。大叔对此无不叹息,声言这恐怕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很清楚有时候要动摇一个人抉择是极其困难的。但总有你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他意味深长地跟我这么说道。
就这样,我继续跟着大叔生活。那之后第三年,他死了,死于一场那种贫乏的生活条件下只能束手无策的疾病。临终的时候,他对我说,走出去吧,离开这里,去开辟自己的人生,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道"。实在不行,再回到这里。不用恐惧外面的世界,也不要因为现在所理解的"道"抵触那里。勇敢一点,坦然地去面对未知的命运。那才是你所谓"寻道"所应有的方式。


第三十一章
求你了,不要在固执下去了,走出去,唯独这样你才有可能寻获你真正的道。就相信我这一次吧。

第三十二章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为数不多的话之一。之后不久他就咽气了。我埋了他,在他的墓前山崖边上逗留了三天三夜,原本抱定即使一生孤独也要坐卧在故居原地修道的打算终于在大叔临终时所说的那些肺腑之言给说动,于是我决定离开。依照他生前所留下离开的方式,走出了深山老林,到了离故居最近的小镇上乘上了去城市的公车。
那时社会刚从文革中解脱出来并步入改革开放。谈不上什么飞速进步。但人类世界的魅力本身就作为那即便从地球上消失也对世界不痛不痒的一隅所存在故居周遭那篇荒凉贫瘠的深山老林所不能媲美的。可是无论是投入轨道的电车,还是一望无际、高矮不齐的平民楼房,都无法因为其相形之下的多元化景致取代我心里想要追求道所在的那片天地。我不断地更换的工作,但每份工作都无不认真负责以至不辞辛劳地去完成。
可以这么说,那段日子里除了必须经过一些专业学历研习才能获取机会的工作除外,其它各种各样的工作都多多少少做过。这样也得以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练就了轻而易举地与人沟通、并在只要我愿意的情况下就能随性俘获人心的能力。在很多人看来,我是一个乐观向上、努力生活的良好青年。可实际上只有我才知道,我只是勉强自我生存在刚刚开始经济起步的城市中间的一个无时不刻想从其间遁走的异类而已。
可那时候的我已经站在矛盾的对立点上。以往我只是一味地想要追随大叔,以便寻道。大叔死了以后,在那样寻道的方式上我已经不可避免地缺少了实质性的基柱。即使回头故居,我又能在没有大叔的那里,继续寻求自己所要追求的"道"吗?可是往下,我又能在这个人山人海的世界中做些什么呢?
就这样,我经历了很多的工作,也阅历了很多的人。可每当自己安静下来,发现大叔临终前劝告我出来所要寻求的"道"依然连个端倪都没有。似乎唯一见长的只不过是自己一心一意地工作所积攒下来的钱而已。
想必你对那段历史也该知道一点吧。那时候国家刚刚确立了改革开放的路线,经济正值起步之时。跟我一起打工的人开始劝我跟他们一起合伙做生意,但都被我拒绝了。我对于赚钱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打工对我而言只是单纯地谋生,以及在这个基础上寻道而已。为此我必须不断地更换工作,以便从世间不同的角度去寻觅大叔口中所说的每个人理应属于的自己的道--我个人的道。
更何况,追溯根本,我是听从了大叔的劝说才来到这个尘世的,多少还有些心理排斥成分的因素在里头。我在寻道的过程中,始终无法抹去心底的抵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无法用心体验盘踞在现实中的世界,由衷地在此之上寻道。那些表面上看似寻道的过程,更像是自己受到了什么压迫而不得不驱动自己敷衍了事地完成某个指标而做出的行为。
我终于给自己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十年之期。十年之后,如果自己还是在这样寻道的生活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自己就放弃眼下的一切,重新回到故居,根据自己的最初的信仰将道进行下去。那样的话,即使大叔还在世想必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我又以相同的方式生活了几年。几年之间,我彻底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成长转变为一个二十二三的标准青年。那几年中,我不但更换了众多的工作,也更换了几个城市,每个城市的生活都是前一个模式的范本。就连在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之间行进的火车上所看见的景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一切都在我早已认定的世界现实下一直重复着先前的形态罢了。
最后,我在一个海滨城市落脚了下来,进入了一个造船厂。之前有过几个机械维修的工作经历,所以电焊搬运什么的一般劳工技师的活儿都不在话下。这样的条件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厂长的面试。我得以住进了临近那座城市海滨造船厂的群体宿舍。
宿舍位于海滨崖边,整套建筑成卧立的U字型。整座楼有7层之高,直面满是破旧待修船舰的海湾。现在时常想来,那玩意儿若放在现在,可用来当作海边旅社又或是度假屋之类的旅游性质的建筑,再把海湾开辟成一个游艇港湾,生意没准红火。
整个造船厂的工人都住在里面。每天工作几乎都紧锣密鼓,到了晚上若无紧急抢修或是赶工的任务基本上也都准点收工。那之后就是整座楼热闹的时间了。打牌、抽烟、喝酒无不将令人无从厌恶的杂闹声连成一片。然而站在海岸的崖边看着那每个房间无一不点亮白炽灯以致整体灯火通明的那楼,就像是充分燃烧自己的热量所发散出来的最为温暖的光亮一样,将每一个房间、每个人、甚至是楼里每个原本只因在这个现实形态下存活的个体完美地融为一体。
由此观之,通体明亮的整座楼形成的是一个独立存在在夜空下一定意义上牢不可破的体系。作为一个整体都U型楼里面的所有人都心无芥蒂,亲如手足。大家几乎没有存在什么利益上所妨碍那相互一起生活所牵绊的东西。这种感觉与从前在故居的生活近乎雷同。之前也经历形形色色的工厂以及其它的团体工作的地方。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利欲熏心、明争暗斗的存在:无论哪里都是这个社会的缩影--全部都是利益交织而成的网,人类只是被动地为其绑定其中,无论如何动弹,都难以从中挣脱出来。
我并非身体力行地排斥这个这样形态的世界,那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不是你喜欢亦或是憎恶与否所能改变些什么的事情。更不用说,对于修道的人来说,平心静气地予以对待万物才是修道的真谛所在。只是免不了对现世有些反感。那时候的我能做到的仅仅只是由衷地怀念喜欢大叔从前带着我们生活的故居日子以及后来成为它延续的那个造船厂的U型楼。
不知不觉我在那里呆了两年,这是一直以来我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最长的一次。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也曾计划离开,但一来实在不知道往下该做些什么才好。以我这样程度的人,能够做的工作几乎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哪一个工作都好,都在将其进行的过程中逐渐又或者一下子跟断了线一样索然无味,身心很快便倦怠了下来,而后相同的工作也因为这样再没有重新去做的兴趣,就像是因为没有找到指引自己的道而产生的索然无味的感觉一样。只有这一次,我却在已然不经意度过的两年中,一次也没有产生那种厌倦的情绪。不但如此,我甚至有种预感:这种酷似从前故居的生活模式想必一生都不会对此倦怠了。
就这样,我心无旁骛地在那里继续生活了一段时间。原本计划好的十年之约已过半数,但对我而言,回到故居似乎也无法找回曾经的岁月以及那岁月中萌起的寻道之心。比起已经成为往昔的那段时光,在造船厂的生活仿佛更加贴近于自己的追求。我便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地留了下来,并以为似乎好歹在这个世间找到了所谓的立足之所。没过多久,厂长的女儿从欧洲回来了。
可以这么说,遇到她那一刻便是我命运的转折。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那样的邂逅更为本真的碰撞了。

道父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两人没用多久就吃完道父特制的烤鱼,篝火也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根根堆在一起的黑色残炭见证两人曾经在此烧烤似的留在原处。道父抬起头望着广阔无垠的星野。那一瞬间,荣男发现了流露在他表情中暗自闪动的更为深邃的内情。那是一种想要哭诉却始终将其埋藏心底、强忍平静的表情。只是那样的表情随时很可能触发一些异动,又或是像毫无预兆的地震一样将全部的世界崩塌。下一刻,或许泪水会冲破他的理智,一切都沦为黯淡的废墟。
然而,他最终隐忍了下来,面对明亮的月光敞开面容,说:"接下来的事情必须在教厅里说才行。"
"诶?"荣男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所阐述的动机。
"也就是说必须在那里我才肯说出来。"道父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个被他一己之愿将两个宗教文化合而为一的建筑,他说:"这是唯一的条件。"
"可是,你知道的。"荣男犹豫不决:"我有我的难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道父用一如得道者颂导般的口气说:"真正的信仰是不会随着其它客观的因素而改变的。如果不能坚信这一点,信仰便只是一个空有头衔的躯壳而已,并非是信念所推崇出来的完美产物。无论哪个宗教都好,对于信仰而言,这是基础。"
言毕,他转过身往教厅的方向走了过去,其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看荣男。
"真正的信仰,是不会随着其它客观的因素而改变的。"荣男默默地复颂着这句话,那一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含义。我抬起头背过身去,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面朝大海拜了一拜,而后追随着道父一路小跑了过去。
道父用一把半旧不新的古铜色钥匙打开教厅的门。整个教厅里面的面貌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荣男的眼前。这是属于天主教自身的教厅,其中并没有任何道教文化与之融合的完美地道的天主教教厅。
正对大门尽头的墙上因地制宜地挂着耶稣受难的红色十字架。四周窗户上都遮掩着灰色窗帘,只有正上方的天窗才打破宁静地倾泻进一缕月光。但整个房间的色调依然仿佛映衬着屋外充满姣好月色的灰暗恰到好处。耶稣的脸上仿佛也因此蒙上了一层哀伤的神情。由于空间的限制,整个教厅只摆放了四排的座位。但就道修院收徒的情况而言,那四排的座位,也似乎仅仅用于维系其摆设的作用。然而就整个仅仅作为100多平方的小型教堂的室内装潢而言,实乃无可厚非。
只是当荣男站在教厅中央的时候,一种单纯的空阔感围绕着他。他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在被一种空旷无声中的回音感召着。这有别于佛教,也不能说是单单上帝的产物。就事论事,荣男所心驰神往的仅仅是这种感觉而已。只不过荣男不可避免地心中升起了一阵罪恶感:如果说这就是上帝的福音,那么自己对佛的信仰此刻又算是什么呢?荣男当下收回那想法,走到道父所坐的第一排位置的另一头边上坐了下去。
"抱歉,让你接受我这样任性的要求。"道父说。
"我想这么做该有你的理由吧。"荣男不得已地说了一句,话锋兀自一转:"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一定不放过你。"
道父笑了起来,但很快没了下文,就连笑容最后也无端端葬没给了教厅里阴暗的沉默。
许久,他才说:"因为接下来的故事,我只想在这里说。换句话说,除了这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
荣男望着道父,距离感加上这样暗淡的色调已经让其无法清晰地看到道父低俯下去的脸。两人在寂静中沉默了一阵,道父终于开口继续述说。


第三十三章
她的名字叫玛丽莎,中文的小名是可有可无的称谓,不说也罢。据说曾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国名字,但毕竟从小就跟随父母在欧洲居住,谁都没留意这个,不久之后,竟连说起自己的中文名字都觉得拗口。玛丽莎的父亲自然不用多说,母亲也曾经是当时留洋在外的大学生。求学的时候认识了很久以前就依靠亲戚关系在法国开餐厅的玛丽莎父亲。12岁的时候,母亲因故而逝。父亲因为悲伤或是思乡一类的缘故,也无意在伤心地继续待下去,遂放弃了自己在异地他乡好不容易扎下的生意基业,回到玛丽莎母亲生前一直很想回到的故乡开办了一个造船厂,留下了刚开始中学生涯的玛丽莎一个人在欧洲生活。
玛丽莎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可能正是经历一个人长期国外生存的缘故吧。高中毕业后,她就进入了教会进行了天主教修业的学习。原本以为经过几年的暂愿以后,就理所当然地转为正式的修女。但就在那节骨眼上,厂长因为劳累过度倒下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在没有弄清具体病情的基础上,一切都不是可以大意的主儿。几天之后,她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那时候的工厂里头的都是把那些中山装啦喇叭裤啦蝙蝠装什么的,当作时尚最前卫的服饰的再地道不过的乡巴佬,没有什么根本上的见识,只是一些围在随着广播和那放在饭厅里的还是黑白屏幕的电视前关注所播放的单调的节目的,充当嗅着母狗屁股一直尾随的一群老公犬而已。所以当穿着当时欧洲的时装的玛丽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哪国来的仙女下凡来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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